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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氏说完心里舒坦了点,端起茶来吃了一口,又看了薛氏一眼,只见她穿着丁香色的软绸对襟衫子,下着白色棉绫裙儿,头戴累丝钗梳和镶宝的翠钿儿,耳上带着明晃晃的金耳环,俨然是地主太太模样。而自己穿着半旧的蓝色缎子袄儿,玉色裙子,头上戴着银簪铜环,手腕上一只银镯子还是当年的陪嫁,其余一概首饰全无,与薛氏相比愈发显得寒酸。
原来夏芸虽中了举,也受了乡绅馈赠,去衙门当了小吏,若是寻常人家也好歹能殷实几分。奈何金氏太能生养,虽两个儿子已成亲,一个女儿已嫁人,家中却还有两个女孩儿待嫁,另有一对儿年方十二岁的双生子,最小的儿子方才七岁,却从胎里带着病,求医问药化了不少银子,至今未曾好转,只悬着一口气在床上躺着。家中只种几亩薄田而已,故而并未有多体面。
金氏暗道原先薛氏也没几样首饰呀,成天穿来穿去不过两三套衣裳,怎的突然就穿金戴银了。心里又不痛快,咳嗽了两声,脸上堆了假笑,道:“薛大妹妹打扮真是体面,啧啧啧,这一头的金子银子要把我的眼给晃花了。”
薛氏将心里的不悦压了,说:“也该她爹时来运转,当了大当铺的坐堂掌柜,日子便好过起来。如今东家去了京城,铺子盘出去,难得新东家也能高看她爹一眼,又将人留下了。闲暇时再收些古玩来卖,日子好歹过得去。今年过年时。她爹就张罗给兰姐儿添几样首饰。我也跟着沾光,打了两三样。”
金氏摆出长者姿态,身子微倾,看着薛氏,语重心长道:“我说薛大妹子,我长你几岁,托个大,可得说两句。如今日子过好了,可不能把钱都买金银首饰糟践了,日后用钱的地方多得是……要我说,如今趁着陈大兄弟年轻,赶紧化几两银子买个能生养的丫头回来,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陈家总不能断了香火呀!”
金氏此言一出,薛氏彻底掉了脸子。她自打林家出来,就陪着陈万全吃苦受罪,还要忍着丈夫爱吃酒耍性儿的毛病儿。如今刚过两天好日子,居然有不相干的人跑来让陈万全纳小妾!
薛氏气坏了。刚要开口,又听金氏道:“没个儿子,你让陈大兄弟百年之后怎么见地下祖宗,就算挣了再多家业,没有儿子又能怎么样呢?将来床前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原先咱老街坊龚家的二丫头你知道罢?腰粗屁股圆,有个宜男之相,今年十八了,跟他们家一提,准保答应,我明儿个去给你问问?”
薛氏冷笑道:“老姐姐说笑呢是吧,‘床前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我身边儿还有兰姐儿呢。”
金氏掩口一笑,眼睛四周全是褶子,比不笑时又苍老两分,道:“兰姐儿迟早得嫁人,哪还能留家里一辈子,难不成你们要找个倒插门女婿?哎哟哟,可听老姐姐一句劝,愿意倒插门的能有什么好货?就算不能找个我们家小三儿那样考功名当大官的,至少也得找个家中有产业的罢?”
薛氏气得手脚冰凉,正这个当儿,只听门口有人道:“夏伯娘这话说得正对我心坎儿里去了。”众人扭头一瞧,只见香兰迈步走进来,脸上挂着笑,进来先给屋中人施礼,又对金氏道:“还是有些产业的好,光有虚名儿,实则家里拖家带口穷得叮当响的,纵然我们是小门小户,可也不敢跟这样的人家攀亲。日后穷亲戚一大堆,可怎么过日子呢?”
金氏登时横眉立目,菊花似的脸儿愈发紧绷,冷笑道:“我不过是好心劝一句,就招惹来小辈儿这么多话,甭以为我听不出来,姐儿这是话里话外挤兑我们家呢。我可是一片痴心的劝你娘,纳小也是喜事一桩,你爹娘年纪慢慢大了,你迟早出嫁,身边怎么能没个照应的人……我再可没脸在这儿坐着了。”言罢起身便走。
薛氏心中虽解气,但面上仍出言挽留,对香兰道:“小孩子家家不知轻重,长辈说话岂是你能插嘴的,还不赶紧给你夏伯娘赔礼。”却扭过脸儿来跟香兰挤眼睛。
金氏昂着头冷哼一声,对薛氏道:“你可得好好教女儿,嘴这样毒,将来只怕难嫁!”
香兰说话又清又脆,好像连珠炮似的,道:“我年纪轻不懂事,还得让夏伯娘教我。我原先以为纳妾是大户人家才配的。就好比夏伯娘家,出了一位举人老爷,如今夏伯伯出去谁不尊称一句‘老太爷’呢?这样的威风体面,才配纳个小妾。一来夏大伯和夏伯娘的年纪比我娘更大,身边更得有个照应的人;二来,举人老爷的亲爹,纳一房小妾也是喜事,说出去也面上有光不是?”
金氏万没料到陈家女儿是个口舌上不落下风的,居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杀了个回马枪,脸上立时气成猪肝色。夏三姐儿见母亲吃亏,愤愤站起来道:“我娘是为你们家好呢,我娘又不是下不出蛋的鸡,我爹纳哪门子的妾!”
香兰看都不看夏三姐儿一眼,只对金氏道:“夏伯娘今日说的事有几处不妥,一来我娘还年轻,前些年家里光景不好,身子骨也虚弱,如今好生调养身子,再去庙里捐功德求子,也不愁生不出儿子。夏家伯娘若真担心爹娘无子,看在这些年街里街坊的情分,也该劝我娘多调养身子才是。二来我爹从没那个纳小的心思,就连抱养过继个男丁都不乐意,伯娘不信只管问去。三来纳小也好,不纳小也好,都是我们家里事,与你有什么相干,夏伯娘原本成天跟一群市井妇人一处,镇日家长里短不曾知道什么体统,怪不得如今当了举人老娘也不知道规矩。我虽不才,也好歹在宅门里当过两年差,知道些廉耻,今日告诉夏伯娘一句,方才劝人纳小,还跟媒婆似的说要给人拉纤儿的话,日后可别干了。丢了夏伯娘的脸面还是小事,丢了夏相公的脸,别人还以为夏相公也是个嘴碎的呢!”
金氏更没想到香兰竟说出这样一篇话公然落她颜面,气得浑身乱颤,指着香兰:“你……你……”半天说不上话,怒得起身便要走,夏二嫂是个眼皮子活络的,赶紧扶了金氏,对薛氏道:“我娘也是好心,方才是说错了,我替她配个不是。”
薛氏也赶紧来打圆场,呵斥香兰道:“没大没小!”对金氏笑道:“小女孩儿家家不懂事,老姐姐可千万别恼她!”
夏二嫂拉着金氏的胳膊道:“娘赶紧坐下,这就是话赶话说出来罢了,有甚大不了的呢。”连连给金氏使眼色。
金氏知她这个二媳妇儿是最有心计的,虽忍不住想走,可她到底面皮厚,却也坐了下来。
夏二嫂是个会说笑的,先赞房中的摆设好看,又去夸薛氏的衣裳,而后又将话头扯到夏芸身上,夸说夏芸如何才高八斗,一表人才云云。金氏一听这个,腰杆也挺了起来,开始说夏芸如何在衙门里受器重。三言两语之后,便将前番揭过,又说笑起来。
夏二嫂是个自来熟,扭过脸儿又跟香兰说话儿,摸着香兰的鬓发胳膊,上上下下看了一个遍,香兰有些不自在,不着痕迹的往旁边挪了挪,那夏二嫂却又往前一步,拉上香兰的手,笑道:“哎哟哟,真跟天仙似的,上回见她还是几年前,那时候还没进林家呢,这一晃都成了大姑娘,出挑得都让我认不出了,那个爽利的性子也让我喜欢,也不知将来哪个有福,能娶了这样的小佳人儿去。”
口中一长一短的问香兰平日都做什么,香兰含笑道:“还能做什么,平日做做针线罢了。”
夏二嫂笑道:“你还做什么针线,光画画儿了罢?现如今一张画儿能卖几两银子了?”
香兰一怔,看那夏二嫂眼中精光四射,身上愈发不舒坦,淡淡道:“夏二嫂子说笑了,我哪会什么画儿,可别听外头人乱嚼舌头根子。”
夏二嫂堆着笑:“骗嫂子不是?你悄悄跟嫂子说,嫂子一准儿不告诉别人……”
正说着,夏三姐儿又凑上来,她比香兰小一岁,从小都没穿过几身新衣裳,自打香兰一进门,她便眼馋香兰一身鲜明衣裳和穿戴首饰,羡慕道:“你这头上戴的花儿、朵儿的真好看。”
香兰正愁不知如何应对夏二嫂,听了这话,便从头上拔下一支堆锦的花儿,递到夏三姐儿跟前道:“喜欢这支便送你。”
夏二嫂一叠声道:“哎呀呀,这怎么使得。”暗自后悔方才自己没赞香兰穿戴,否则也该送她一支才是,此时倒不好开口了。
夏三姐儿接了花儿,见那花儿精巧别致,还有铜丝儿弯成的蝴蝶须子,坠着小小的绛纹石,一颤一颤的。夏三姐儿摸了又摸,也不道谢,只管往自己头上插,又眼巴巴看着香兰头上道:“你戴的簪子钗环也怪好看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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