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有孕了。
老爷年过三十,终于有了子嗣,高兴得大摆宴席。
孩子还没出生,就被寄予厚望。
就连平日里对着夫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老夫人,最近都和颜悦色了许多。
老爷知道夫人最喜欢叫我去陪着,就嘱咐我多给夫人解解闷。这还用他说?我对夫人那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巴不得日日与她在一起。
但夫人怀着这孩子时,极为辛苦,本就偏瘦弱的她,在孕吐反应最猛烈时,瘦得都快皮包骨头,还是大夫开了药,才靠着营养补充健壮起来。
孩子出生前,老爷还特地让妻妾们围坐在一起,给孩子起个名字。
最终,老爷选了夫人起的“元”字。
元,是初始,是新生。这孩子是老爷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同时,这个名字里也包含了夫人最真切的祝福,她只盼着苏元能有积极向上的心,能开辟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孩子出生那天,苏夫人难产,老夫人和老爷急得将城里最好的稳婆请来了,却依然于事无补。孩子胎位不正,问到是保大还是保小时,老爷一点都不带犹豫:“保小!务必要保住孩子!”
满院子的妾室都在等着夫人平安归来,这般情形下,老爷依然毫无顾忌,似乎在他的眼中,我们都是精美的容器,为的就是在必要的时候盛放花朵,又或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成为炫耀的资本。
我心中只觉得凄凉,夫人堪称贤良淑德的典范,可苏老爷根本不懂珍惜。
在一天一夜的煎熬过后,孩子终于呱呱坠地,夫人身体虚弱,老夫人就急急忙忙把苏元抱去了她的院子,说是要亲手带着孙儿长大。他们没有人在乎夫人的情绪,只留下了一句“辛苦”就纷纷散去。
倒是我们这些妾室,留在夫人的院子里,等着夫人清醒、平安的消息。
夫人生产后的第二天,就派人去老夫人那里,想把苏元接回去,可老夫人找了各种理由来推脱,就是不愿把孩子交出来。
然而,苏元出生后三天始终在高烧,请了多少大夫都不管用。老爷对老夫人动了怒,老夫人这才灰溜溜地将苏元送还给了夫人。
夫人也没想过,她会在这种情况下和自己的孩子第一次见面。既怕自己虚弱把病气过给孩子,又担心孩子的身体。
我和几位姨娘都守在夫人院子里,轮流帮夫人照顾苏元。
苏元百日那天,老爷筹备了一场盛大的宴席,但苏元反复生病,夫人不愿让他露面,他们因此大吵了一架。
夫人最后拗不过老爷,让苏元去了席间,回来后果不其然再次高烧。
自那之后,老爷对苏元的感情似是淡了,不再像最初那样捧在手心上,连带着老夫人对这对母子的态度都漠然许多。
老爷对其他人是什么态度我不知道,可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小六啊,给我生个孩子吧,那病秧子……”
他语气里的嫌弃与嘲讽,不言而喻。
然而,我只觉得他可笑至极。
生孩子?要是孩子那么好生,夫人怎么会嫁给他这么久才怀孕,府里的妾室们以及他养在外头的那些女人怎么会一个都没动静。
难不成,他真觉得是我们的问题?
……
苏元四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在病榻上小声地喊着“娘”。他昏迷了多久,苏老爷就不见了多久,连家都不回的他不是忙于公事,而是忙着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
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能冷血到这种地步。
更不明白,他是怎么在苏元病逝后,又立刻纳了妾室进府。
苏元走的那天,没有话本里雷雨大作的悲凉,反而晴空万里。
早上夫人还说着,她的元儿身体大好,下午人就不行了,口吐白沫,还没等大夫到府上诊断就已断了气。
夫人自从生产过后,身子就大不如以前,遇上这事直接昏厥过去。
没给苏元用上的大夫,直接给夫人诊上了脉。
闻声赶来的老夫人站在院子中间,没好气地骂道:“我就说是个扫把星,我儿还不信。当初抱给我养的时候,话里话外都说我亏待了我的孙儿。那是我孙儿,我能亏待得了他吗?分明是他命薄,受不住我苏家的富贵!就跟他那个娘,一个模样。”
我在屋内听着,再也忍不住,可我还没到院里开骂,几位姨娘已经成了我的嘴替。
二姨娘:“挑诽谤害人、巧言相辩,有些人真是不怕进地狱。”
四姨娘:“不怕进地狱算什么?还不怕被牛鬼蛇神拔了舌头呢。”
七姨娘:“可劲往脸上贴金吧。”
老夫人气得破口大骂:“你们都是什么东西?一个个的,如果不是我苏家给你们口饭吃……”
“老夫人怕是气糊涂了吧。”一向平和的三姨娘打断了她的失礼,掩唇笑道,“就算不进苏府,我们也不差口吃的。难道老爷纳我们入府,是花钱买我们自由吗?”
这话,老夫人自是不敢应下的。
苏老爷爱面子,老夫人也爱。区别只在于前者的忍耐度比后者更高。
苏老爷平日里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老夫人穷了前半辈子,在苏老爷做生意富贵后便改不掉之前的恶习,遇到事情只想着靠骂骂咧咧来解决。
老夫人一向知道在苏府里,不少人都向着苏夫人,这也是让她极度不满、接二连三找夫人麻烦的原因。可往日里,大家为了让夫人好过些,都会忍着、让着,但她今日踩着夫人和苏元的脸面,便叫人不想再忍下去了。
老夫人似是没想到,所有的妾室都反了天,当着下人们的面一时间更加下不来台。
我瞧见夫人的眼皮微微颤动,在看到她睁开眼的一瞬间,连忙跑到门口唤着其他姐姐:“夫人醒了!”
大家齐刷刷地往屋里跑,没有一个人给老夫人留面子。
苏夫人的床边围了好些人,二姨娘扶着她坐起身来,她恍惚了好一阵:“元儿……”
“元儿这一生坎坷痛苦,还是让他早日入土为安吧。”二姨娘安抚道。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夫人的眼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
这是我入府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她哭。
老夫人咒骂她时,她笑;苏元被老夫人抱走时,她笑;苏元生病时,她还是笑……
我从未觉得她是无所不能的,但没有哪一刻会让我觉得她如此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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