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鸣啭,晴天的下午,走在农庄与小叶村之间的树林里,彭越云跟汤敏杰说起了将要成亲的事。
“……前段时间,开大会,成都那边,事情都很忙,所以来不及过来看你,稍微安排好之后,去提了亲,我和静梅……主席那边点头了,我们大概会在明年开春办婚礼。”
“静梅?”汤敏杰皱起眉头看他。
“嗨,她也就比我大半岁。”彭越云背负双手,秋日的光芒中,虽然已是身形挺拔、军装肃穆的战士,但此时看来倒又显出了几分青春的稚气,“我也不可能一直叫她姐吧。”
“……都是好事。”汤敏杰也笑起来。
时光荏苒,他当年被调往北地时,依稀还是彭越云如今的年纪,当年的彭越云、林静梅则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当时的彭越云苦大仇深、整天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同龄人中,也只有林静梅能骂他训他,倒是也想不到,两人竟然走到了一起。
步伐前行,彭越云道:“成亲不会大办,应该是在张村,请长辈们坐一坐,到时候哥你过来一趟吧。我和静梅姐,特别希望你能过来。”
汤敏杰摇了摇头:“我不方便。”
“哪有不方便,你救过我的命的。”
“我是戴罪之身……”
“哪有,就算有错也已经罚了啊,而且这是私人的事情,不论其它,你是我的学长、师兄,多论一点,我欠你一条命,我成个亲,你过来没关系的。”
脚步踩在积陈的落叶上头,沙沙的响,彭越云的话语诚恳真挚,颇有说服力。但汤敏杰笑望着他,似乎有些赞许,随后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就不说了吧……会让人带礼物过去。”
“你这……”
如今二十五岁的彭越云家学渊源,成年之后经历的又是最为激烈的打磨,如今算得上身居高位,说起事情来既有说服力又有威严、杀气。他的成亲宴说起来不会大办,却象征着华夏军宁氏主脉与西军一系的结合,汤敏杰救过他的性命,即便老师那边不肯原谅他,或者将来不肯重用他,得了西军众人的照拂,也足够支撑起他将来的一片天地了。
这是彭越云的想象与设计,无论如何,拉着他到众长辈面前转上一圈。他原想对方即便拒绝,也该找点理由,思考了各种说法,谁知汤敏杰只是这般简单地挡了回来,他的气势与威严,也没能起到分毫作用。
微微叹一口气,他只好小跑着跟随上去。
“知道了、知道了,不去就不去吧。”他选择妥协,“那这样,找个时间,我陪你相个亲,怎么样?”
“……啊?”
“是这样,我家呢,有个堂妹,跟我一样西北那边过来的,家学渊源,不光会琴棋书画,还会舞刀弄枪,今年十七,长得也挺不错,家里人就说,我如果有空,帮忙找个对象,要好的。这是……我那边最拿得出手的了,我觉得配得上你,那你找个时间,我带着你们两个看一看。”
汤敏杰笑起来:“那我觉得你这个哥哥当得实在不靠谱,小彭你怎么这样了,当年你看起来很严肃,这次怎么这么不着调……”
“也不是啊。”彭越云面色平静自然,“她不错的,跟我说要找个华夏军的大英雄,我说这些大英雄未必会是好丈夫,她说没关系,她会包容,一定做好贤内助……你知道,咱们西北过来的,心里带着恨,她不是那种俗气的女人。所以我觉得,你们能行。”
“……我心里恨,你知道吗?”仿佛有细微的声响从林子的深处传来,汤敏杰揉了揉额头。
“……所以你打算把她介绍给一个拖粪的老男人。这人还带了一身伤病。”
“你这都是有理由的啊……”
“怎么告诉她?”
“呃,我点一下她,我点一下她就懂了啊……哥……”
“别叫我哥,没你这么不靠谱的弟弟……”
彭越云一面说话一面伸手过来点了几下,汤敏杰笑着挥了一拳:“亏得你这样也被老师安排去搞情报了,还点一下……算了,别提那些不靠谱的,最近外头的事情怎么样了,有什么能说的吗?邹旭如何了?”
“刘光世军队大举过河,中原方面,邹旭收缩主力战线到汴梁,安排了几支疑兵在外围骚扰刘光世的联军。这个在我们看来,有点诱敌深入、请君入瓮的意思,也有人说,他可能想要集中精锐兵力到汴梁打决战,拉长刘光世的战线,然后一次解决,弄出个护步达岗来……”
说到外部的事情,彭越云口若悬河起来:“另外,何文的江宁大会破产,公平党五系在江南全面内讧,可能吴启梅、铁彦这帮人又可以多活几天……现在局势不太明朗的是东南的情况,福建小朝廷想要抓舆论,搞尊王攘夷,这一方面是要集权,与儒家争权,一方面做海运,跟商人夺利,虽然岳飞、韩世忠的几支军队都塞在那一片地方,兵强马壮好像是有声有色,跳梁小丑不敢动弹,但我们觉得,或许迟早,还要出点问题……”
“这些东西都算不上机密。”彭越云笑道,“不过最近我这边操心的主要也不是外头的事情了,大会过后,咱们这边最大的事是要土地改革,老实说,工作压力很大,能用的人手不够,所以我被调过来了,刀口向内。哦,土地改革的事情,这边应该也传过来了吧?”
“村子里的动静不是非常清楚,我每天上午回来,晚上又去文普那边了,县城里倒是听到一些风声,大户有点人心惶惶。”说到土地改革,汤敏杰皱起了眉头,“真的做好准备了?”
“老师已经下了决心,下半年,差不多你回来的那段时间,第七军做了整风,大会期间,第七军跟第五军换防了六千多人,这是武力上的保障。然后对公平党那边,杀富人、灭人满门的情况,大小报纸一直有渲染,然后主要是依靠竹记那边三天一次的读报日,往底层渗透……对了,小叶村这边三天一轮的读报,应该是一直在做吧?是老兵传达还是竹记派人?”
“这边应该是竹记,在路上遇见过过来的人,不过……看起来很累。”汤敏杰道。
华夏军中,竹记的商贩巡回模式一直是底层接触华夏军的基本渠道。从华夏军跃出凉山开始,最初的兵力并不能完成对底层的接管,便是以竹记贩卖生活用品的小车为基础,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流动巡视地方,这期间,小车往往配一名说书人,召集群众,在听书之余,宣扬华夏军的政策,有时候搭配大夫看病,有时候也搭配巡回法庭或是执行士兵,在巡回当中,对民众提出的告诉做出处理。
时至今日,华夏军对整个地盘的管理已经完全接管了各个大型城镇,对于诸多乡村,则尽可能地安排退伍老兵进行下沉,将治安以及恶性犯罪的治权首先拿过来,而竹记的商贩依旧巡回,说书模式则在报纸流行后演化为读报制度,在讲述一定的小说故事当中,向村民介绍外界发生的事情或是华夏军要推行的政策。
“……还是人手不够。”彭越云道,“拿下成都平原,又打出去之后,大城十九、县城破百,辖下村落,上次统计,是三万七千二百六十八个,但咱们华夏军呢,军队和官员加起来,不过十万人,把所有人平均摊下去,一个村子占不到三个。读报人这边尽量三四天一个巡回,哪怕只是卖货和读报,两个人管十个村,这里就要七千人……竹记没这么多人,真能说书的有多少个?但如果不说故事,只让其他人读一轮,又没有多少人愿意来听……”
彭越云絮絮叨叨,汤敏杰那边笑道:“若是有人读书读报都挺好,脑子好用,说不定还会让你们抢走吧?”
“哈哈,这倒也是。”彭越云笑,“哪里都缺人,打败女真人之后,到处招人,说是老带新,一年多的时间,能带出多少可以用的?哥,我这边还说是家学渊源,从小读书,但是十七八岁的时候,做起事来懂些什么啊?那个时候让我分田地,杀人就完了,无非就是杀人。”
穿军装的年轻人摇了摇头:“招人,又不能大范围招、不能没完没了的招……老实说,在执行上最能用的,基本上上手就能把事情干好的,是那些读过书、甚至当过官的老儒生,啊……师爷、幕僚,有些商贩也不错,但是这些人,有些有陈腐想法,有些没想法,但是有陈腐习气,吸纳又不能大肆吸纳,我这边查过好几拨了,很麻烦,焦头烂额的……”
“……有时候,跟老师那边诉苦,华夏军用人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说不准。我们过去说华夏两个字,其实主要针对的是女真人,我们要团结、要清廉、要无私,要证明华夏之人不会输给蛮夷……西南大战打完了,标准忽然有点模糊,不能无休止的大规模招人,招太多,思想会乱,又不能不招。你招一个老学究,人家也清廉正直,只是偶尔提些质疑,能不能用?能用多少?度在哪里?标准在哪里?他贪腐我可以处理他,但我们中间就没有贪腐吗?有时候,他们私下里串联,也许危害更大……我们也不能只盯着他们……”
两人的脚步走向林地的边缘,沙沙声中初冬的日光如梭落下,彭越云的话语中,汤敏杰叹了口气:“所以也到时候了……”
“是啊……老师说,华夏这个提法,包含我们对女真人的仇恨,支持大家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办法再往前了。四民……主要是人民这个核心,到了必须由虚转实的关键点,这件事做起来之后,我们就能说,一切在实际上对人民好的事情,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一切能够在这件事上起到助力的,就是我们要的同志,这个衡量标准,就能变得更加实际起来,而到底怎么样对人民好,实践四民的道路,就是答案……这样一来,所有的东西,也就连起来了……”
彭越云说着这些话,两人渐渐走出树林,到了汤敏杰时常坐着晒太阳的池塘边。年轻的军人笑道:“也是这些原因,招人不易,真正能懂老师这些想法的人,中上层也没有多少。最关键的时候,哥,要不然你这边……”
“打住……你还真是把死皮赖脸、不达目的不罢休学到位了……”
“都是为了工作嘛,哥你知道的,谍报线上的事情没有规矩也没有章法,只要做成了怎么样都好,做不成事情,一万个理由都是错的……”彭越云道,“你在北边的事情,是我我也那样做。”
汤敏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那边的具体情况,这样想很危险……不过你还年轻,慢慢你会懂的。”
“当年要不是你狠得下心,我恐怕已经死了。”
平素的彭越云并非是幽默跳脱的性格,他大抵只在林静梅面前表现得温柔,在汤敏杰面前,表现出短暂的年轻稚气来,到得此时,两人并排而立,望向池塘对面的破旧乡村时,他的脸上又显出冷冽而平静的气息来。汤敏杰看他一眼,华夏军大多苦大仇深,对于年轻人偶尔的严肃和偏激,他倒也并不陌生,只要不是身处如自己那般极端的环境,其实大都不会走错路。
“你会懂的。”他笑道,“成亲以后,大概就懂了。”
说到成亲,彭越云便又笑了起来。
两人并排站在那儿,朝前方看了片刻,汤敏杰道:“土地改革这件事,人手不足,接下来怎么弄?”
“老规矩,由点破面。”彭越云道,“大的地方,第一波舆论宣传做了铺垫,如今整个江南乱起来,反面教材也有了……在三万七千多个村子中间,首先确定人数多的,有大地主存在的,地主方面,首先协商,统一收回田地,这次不答应不行,难处主要是在价格协商上。群众方面,工作组入驻开始进行宣传和上课,一共大概有十节课,上完课、考试、然后分田,这么个流程……”
“上完课……考试?”
彭越云偏了偏头,笑:“写出自己的名字,和华夏两个字,就能过关……考试不难,但是给他们设置一个门槛,立下奖励,他们才会更加认同民族、民生、民权、民智这四民的说法,哪怕是为了能拿到手的地,他们也会对地主那边的反抗形成的制约,与此同时,在这十节课的时间里,分辨和吸纳可以用的积极分子,相对于那些外头吸纳进来的人,这一批人基数大,而且更加纯粹,也许会成为未来的中坚力量……”
彭越云说着这些事情,汤敏杰静静地听着,他们随后又聊了不少的事情,甚至包括汤敏杰如今的工作细节,包括那些夜香妇的生活,彭越云也是安静地听。临近傍晚时,两人一道吃了简单的晚餐,汤敏杰架起骡车要回去文普镇等待第二天的收夜香,彭越云则预定去往其它的地方,他过去负责对外的谍报工作,这一次刀口向内,许多的工作也仍旧需要保密。
“……我在文普那边有一个挺好的朋友,在县城里做事,来的时候,我跟他提了你这边的事情,若是有什么事一时间办不好的,哥你可以去找找他,他叫做……”
临分别时,彭越云说起这些安排,汤敏杰笑着摇头:“用不着的,别搞这些事情。”他道:“我已经回家了,还能有什么大事。”
“若是你想要联系我也方便嘛。”彭越云如此说道。
两人挥别之后,汤敏杰架起骡车,照惯例朝文普镇那边过去,其时夕阳渐渐的落山,在天地间洒下宏伟的苍白色,他能够看见蜿蜒山道边一处处村落的痕迹,这边的村落大多孤单而破旧,衣衫褴褛的人们过着平静的生活,这些生活并未因为华夏军的到来,产生太过热烈的变化,纵然偶尔有小车巡回,偶尔有人过来读报、行医,生活本身依旧寻常而乏味。
成都、梓州等地的天翻地覆,暂时并未渗入到这片大地的行政末梢中来。
道路行至半途,他的粪车与挂着竹记旗号的简陋小车擦肩而过,小车上的商贩与读报人也一如往常的惫懒和疲倦,他们日复一日地在这条道路上的破旧村庄间穿行,说书人简简单单地说上几个吸引人的故事,读上一些机械的新闻,有时候他心情好起来,会与村庄里的富户或是老儒扯淡一番。
夕阳沉入天际犹如沉入大海,而在老师那边,他手中锋利的手术刀已然在向这片大地上最细微的肌理沉落下来,这下许多人都要发出尖叫了,于是他的心中,似也有热血在翻涌。
骡车前行,他哼着歌谣,在落日的余晖中,想象着这一切。
这个时候,老师在干什么呢。
能做这些事情,一定很快意吧?
想要参与进来。
可惜啊……
人生已消磨在了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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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知道了知道了,昨天有点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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