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远远近近的光点,河流如带,一条条地在城市里延伸。光芒亮些的地方,那水带便也晶莹晃动,光芒暗些的街道旁,水光沉默在那黑暗之中,只是偶尔有船只亮着灯光,在视野中缓缓划过去。
四季斋内外灯火通明,檐廊钩挂的三栋楼宇将这片街道点缀得绚丽,附近街道之上,路过的行人都会忍不住朝这边望过来几眼,瞩目指点,楼内则是一片觥筹交错的热烈气氛。今日这四季斋中,既有文会,也有表演,此时楼中宴饮未歇,自此时城内青楼中请来的几名当红名妓已经开始上台演唱词曲。
杭州城破之后,虽然因为方腊已经决定将这里作为立国之基,对属下有所收敛,但最初的混乱当中,仍留在城内的女子所遇到的遭遇,难以一一例举。原本兴盛的风尘行业也大受打击,不过入城兵丁抓住男子,有各种虐待杀戮,能用在女子身上的,却总归是那一类事。
最初的那段时日里或被糟蹋后自尽或在蹂躏中被杀的女子不胜枚举,身处青楼之中也有不少节烈女子因受辱而殉身的,但总的来说,身处这个环境,在这方面承受打击的能力就总要强上不少。经过了最乱的那段时间之后,有人避过了大乱,有人找到靠山,有人继续利用起了长袖善舞的本领,总归而言,饭总是要吃,人也总得找到出路。
此时杭州的花魁名妓比之数月以前已经换了一批,感觉上已然有所不同,失了当初的灵性,多了敬畏与拘束。但只要不去深究,能够替上来的人,本身艺业总是不错的,而那深藏其中的心神不定有时候也能当成楚楚可怜来看,别有一番风味。几场表演之后,厅堂内气氛已经愈发热烈起来,有些人便有诗作出炉,交传赏析。
今日这场聚会,虽然也有文会的气氛在其中,但总的来说,与普遍意义上的文会并不一样。朱炎林是官员,在此时的方腊朝廷中,所交际来往的,便不可能只是文人,一部分交好的武人其实也已参与其中,聚会之上,便不可能有什么太过强迫性的规矩,只能由主家或是想要出风头的人尽力挑起写诗作词的兴趣,而由于此时方腊系统里圈子众多,宴会之初,便有人端起酒杯到处走动闲聊打招呼,这时候也正是状况热烈的时间。
人多、热闹,二楼的一处宴席旁,此时也正有一些状况正在发生,端着酒杯的书生与人挥了挥手,转身往前走,猝不及防与旁边的男子碰了一下。
“当心。”
“哎……”
砰、哗……
发生的状况并不大,书生并没有撞翻桌子,只是一不小心,将旁边的酱碟打翻在了衣服上,他只是一个踉跄便已站稳,但打在衣服上的酱汁总是留下了痕迹,一时半会擦不掉了。书生有些苦恼地摊了摊手,旁边的人问候一两句,然后便有四季斋的人过来查看,随后在掌柜的吩咐下安排房间和衣服给他替换。
他与不远处同来的白衣书生打了招呼之后,在小厮的引路之下,上去了三楼。
四季斋的一楼二楼如今是作为饮宴的大厅来使用,三楼也亮着灯火,人却没什么。书生进了刚刚点起油灯的房间,换了衣服,随后也在窗口前朝外面看了看,夜风袭来,灯点晃动着,微带凉意。
“……按照宁公子的吩咐,你依然平安的消息已经传回去,尊夫人与一干家人都平安无恙……尊夫人腹中胎儿也安好……”
如果此时有人也身处这房间之中,或许便会听见,细微的交谈声正在这片空间里进行着。
“没有惊动官府或者军队吧?”
“宁公子特意叮嘱过,所以我们并未节外生枝,除了尊夫人,这一情报只以单线往最上线传递,不过……我觉得宁公子未免也太谨慎了些……”
“一次都不能输的情况下,只能小心一点了。刘大彪在我妻子身边安排有人,若是让那些想要立功的人知道,死的就只是我们夫妻而已……你上面那位,还有上面话带来吗?”
“接应宁公子出城是第一要务,但一切以宁公子的安排为主导……上面还说,要你切记保重自己。”
此时在这里秘密交谈的,自然便是宁毅与秦嗣源安排在方腊这边的密探闻人不二,这一次接头的地点定在四季斋的理由宁毅此时也已知晓,闻人不二在这里的身份便是百年堂任四季斋的掌柜。宁毅对于官方的力量已经颇不信任,不过闻人不二显然有些不同,而说到将指挥权交给他时,宁毅摇了摇头。
“我不懂这些事情,你是行家,你们要怎么行动,还是由你安排,不过,我要知道你的下一线是谁在负责,如果你出了问题,我应该如何与他联系……”
“这个自然……”
闻人不二所在的小系统并不是属于六扇门的官方直属组织,它原本是为了对付辽人而设的一个密侦司,散出去的人不多,而且只为大事上的补漏之用。虽然是这样,作为方腊这边的最高负责人,闻人不二手头上的事物仍是众多,秦嗣源在这件事情上直接动用他来对宁毅单线负责,足以看出老人家对这事的重视。
交流完一些必要的资料后,闻人不二说道:“如今最重要的,终是护送宁公子离开这边,按照预计,最近的一个月内,杭州的情况恐怕会越来越紧张,如果要走,最好是安排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如今我们对霸刀营那边情况已经有了一定了解,宁公子如果有什么知道的……”
“我暂时也许走不了。”宁毅摇了摇头,随后顿了顿,“方腊军中,颇多绿林人士,我听说,有一些法子,可以让人身上沾上特殊的气味,这气味可以以训练的蛊虫追踪,他们说起,我最初只当神话来说,但后来看他们倒不似作伪……闻人兄知道有这回事吗?”
闻人不二脸色变了变:“湘西一带,养蛊之术中确实有这类法子,只是那类蛊虫极不易养,只能对一人使用,活的时间也不长……这类法子只对极重要的人使用……”他看了宁毅一眼,随后皱眉思考起来。
“不是没有解法,只要知道养虫人是谁,弄死他的虫子就是,或是知道虫子何时会死,到时候伺机逃走。也有不少法子,应该可以冲淡这类追踪之术……这些事情,我会去调查,宁公子放心。”
“倒还真有这些事……”宁毅笑着点了点头,其实这类事情倒算不得多奇异,信鸽相隔千里也能抵达目的地,要说精确如雷达自然不可能,但是在这些武艺高强又精通野外生存的武林人士这边,即便只能确定一个大概方向,自己恐怕都很难逃走。他之前大抵有了心理准备,这时候倒不介怀。
“这些事情,麻烦闻人兄了,不过如果事不可为,我打算先送走我身边的丫鬟。这件事情,应该还是可行。”
那边沉默了片刻,闻人不二显然并不怎么认同这件事:“宁公子,这件事情恐怕……”
宁毅挥了挥手:“送走了她,我才有心思留在这里做些事情……问题不大,之前我已经推算过。我目前所住的院子隔壁,有一个膝下无子的老大夫,他在霸刀营中颇有声望,小婵这段时间内一直在医馆帮忙,老大夫待她如女儿一般。如果只是一般的情况,老人家不会帮忙,但我得罪了人,不管是厉天闰还是石宝,都足以跟刘大彪对上,我有危险,就容易波及到身边人,压力下来的时候,我会拜托那位老大夫至少将小婵送走。这期间……还需要闻人兄的协助。”
闻人不二愣了半晌,对于宁毅身边的状况,他自然是查过的:“宁公子……自月余以前……就在安排这事了?”
“谈不上安排,未雨绸缪而已,那位老人家性格刚硬,反倒更懂世事的残酷,到时候只要求他,他会帮忙的。这是目前最成熟的一条路子,如果他不帮,再想其他办法吧。”
“可一旦有这事,你再要走,就真是难上加难了,甚至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搏一搏。”宁毅说道,“能一起走固然好,如果不能,她留下,我以后就更没有走的机会。你说一个月内情况会变坏……北边打得怎么样了?”
“嘉兴已经解围,但方七佛聚集兵力,将童大将军的兵力死死牵制在了秀州一线,后方不断收割烧掠,此战之后,杭州与嘉兴、湖州之间,朝廷颗粒无收了……”
“果然……”宁毅点了点头,“依你看来,杭州能守多久?”
“不知道,但半年到一年,恐怕……”
这些事情,已经与普通的情报人员无关了,但说起它来,闻人不二明显皱起了眉头,宁毅也有些沉默。他对于历史上方腊的这一段并不清楚,只知道方腊最后是败了,但也将童贯的十余万大军拖在了南方。如今看来,方腊攻下杭州一地,正赶上收粮时节,它搜刮了杭州附近的粮食后,此消彼长,武朝朝廷的负担必定更重,如果他们拖上一年两年,后果就真是不堪设想。
“事情……暂时这样决定吧。我现在在霸刀营混得还不错,厉天闰回来,压过来,我迫不得已送走小婵,只要自己不走,他们也不至于杀我。如果觉得我有价值双方杠上了,当然是最理想的状况。如果不行,你告诉上面,我在这边教一帮正直一点的学生出来,也算是略尽绵薄之力了。”
宁毅说着,摇头笑了笑,闻人不二想了想:“教……正直的学生?”
“嗯。”宁毅点着头叹了口气,“如今这世道,正直便是与世界为敌啊,让他们稍微内耗一下,多的事情反正我也是做不到了。”
与闻人不二谈完这些,宁毅出门下楼,大厅中热烈依旧,倒是听得台上正在唱一首《望海潮》,那歌姬正唱到:“重湖叠瓛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楼舒婉在那边听,见宁毅下来,笑着说:“唱你的词呢。”厅堂之中也有与刘希扬一般认识他的,这时候纷纷望过来,有人已经从人群中朝这边过来,看来是要与他打招呼了。
便在此时,骚乱声隐隐从东边传来。
那先是锣声号声呐喊声,混杂在一起像是打仗一般,逐渐起来了。此时杭州才经战乱,聚会的人当中更有许多是直历过战场的,都开始去到窗边往外看,有的还上了三楼楼顶,随后,也有些家丁小厮摸样的人匆匆忙忙过来寻找各自的主家,传递消息。
远远的街景中,混乱很快就形成了轮廓,烟柱与红芒升上了天空,骑马的、配刀的士兵们涌向那边的街道。由各个家丁小厮传来的消息也很快的就在众人口耳间传开了。
叶黄秋末,九月初七,新立的永乐朝迎来了第一场叛乱。
参知政事齐元康反了。
对于这个名字,宁毅只有一定的印象,他与娄敏中、包道乙一般,乃是方腊军中顶层的大员之一。而在此时想来,宁毅曾听人说过,这位齐元康,曾经是方腊军中的招安派之一。
与楼舒婉一道站在四季斋的窗前,宁毅已经明白过来,刘大彪口中所说的今晚要发生的大事到底是什么。厉天闰尚未归来,对于方腊军系中的第一道清洗,就这样开始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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