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山领几人进屋,儿女在外忙于备饭。
菜色很简单,不过分量十足,土豆烩茄子,小葱拌豆腐,炒咸菜疙瘩,凉拌豆芽菜……
盏茶的功夫,炕桌上就已摆得满满登登,只是太素,看不见荤腥。
海家屋小,江连横等人来做客,其他儿女就只能在外头围着灶台吃了。
几人脱鞋上炕,趁着小青忙里忙外的间隙,便又闲聊了几句。
言谈话语间,江连横渐渐发现,海家人其实并不难以相处。
事实上,只要不涉及到沈家店的安危,海潮山就没那么倔,脾气也没那么又臭又硬。
他只是原则分明,眼里容不得沙子,而这样的人,平时往往显得有点隔路,甚至落得个“不通情理”的骂名。
但除此以外,海潮山并非不近人情。
江连横上门提亲,不管成与不成,起码面子上的礼节,海潮山也不曾怠慢。
姑娘大了,总留在身边也不像话。
况且,海家就这一间土房,全家老小都挤在一张炕上,小青年岁越大,生活就越不方便。
关于姑娘的婚事,海潮山并不反感,之所以面色阴沉,只因心里还有许多顾虑。
江连横可不管那些,刚上炕,就把俩腿一盘,催命鬼似的,恨不能今晚就把姑娘“掳”走,好让赵国砚乐呵乐呵。
正说着,就见小青端着一盆萝卜汤,小心翼翼地走进里屋。
众人连忙挪盘子、腾地方,让姑娘把汤放在炕桌正中。
江连横一边拿开碗筷,一边笑呵呵地问:“丫头,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小青站在炕沿儿边上,像丢了魂似的懵懵懂懂。
江连横一手支着膝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姑娘,说:“今天我来,也不跟你藏着掖着,就想当面问问你,你觉得我那兄弟,赵国砚咋样儿?”
小青一愕,抬头望向父亲,不等开口,脸就红了。
“看你爹干啥,我问你呢!”江连横颇不耐烦,语气甚至有点咄咄逼人,“实话告诉你,我今天就是来这上门提亲的,你中不中意,稀不稀罕,给个痛快话,咱也别磨叽,要是行的话,明天我就给你俩摆桌,后天你就跟咱回奉天,咋样儿?”
心意虽好,但这话说的,无论怎么听都不像是提亲,反倒像是劫亲。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让姑娘如何开得了口?
小青一时窘迫,只好转头向父亲求助。
可当爹的就是没有当妈的心细,海潮山也只是略略宽慰道:“小青,不用怕,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这是怕不怕的事儿么?
小青毕竟是个乡下姑娘,城里所谓的“自由恋爱”和“罗曼蒂克”,根本闻所未闻,仿佛另一个世界。
让她开口道明心意,莫不如干脆杀了她。
江连横皱了皱眉,却道:“啧,你这丫头,平时说话不是挺冲的么,这会儿咋还腼腆上了,有话就直说呗!”
“你别问我,我不知道!”
姑娘一闪身,落荒而逃。
紧接着,就听外屋地传来一阵“叮叮铛铛”,几个当兄长的,开始拿妹妹调侃起来。
众人愣了片刻,旋即哄堂大笑。
杨剌子等人忙说:“东家,小姑娘,脸皮儿薄,哪能这么逗呀!”
“我不逗她,她能承认么?”江连横也跟着笑了笑,随后看向海潮山,“老海,我看你姑娘的心,已经不在家里了。”
“江老板,先吃饭吧!”
海潮山低下头,顿了顿筷子,四下寻摸一圈儿,似乎恍然想起了什么,便说:“几位等等,我去拿两坛酒来。”
“费那功夫干啥?”江连横一抬手,“杨剌子,去叫老沈头送两瓶酒过来!”
海潮山连忙制止:“不用了,我不习惯欠别人东西。”
说着,便自顾自地翻身下炕,趿拉着板儿鞋朝门口走去。
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只好不再劝阻。
…………
海潮山带上房门,走到外屋地时,见几个儿女正在互相打闹,不由得冷下脸来,低喝一声:“闹什么呢!”
老二、老三连忙收手,面朝灶台,闷头吃饭。
小青似乎挨了欺负,气不过,红着脸,抡起拳头又猛锤了几下二哥、三哥。
海潮山见了,嗓音低沉地喝道:“小青——”
“爹,他俩欺负人!”
海潮山摆了摆手,背过身子,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头也不回的说:“你出来一下。”
小青心里忽然一阵悸动,将碗筷撂在灶台上,旋即快步跟了出去。
屋外有风,但却并不清凉,反倒像山火燃起的一阵阵热浪。
联庄会很安静,家家户户都在吃饭。
残阳晚照,田地里一片金光,又令人愈发觉得躁动不安。
“爹——”
小青走到父亲身后,不知为什么,竟忽然有些生疏了。
海潮山狠抓两下头皮,心里闹得慌,静了许久,才问:“姑娘,你咋想的?”
“什么咋想的?”小青明知故问。
海潮山转过身,拧起眉头,说:“现在就咱父女俩,没有外人,你还装什么傻?”
小青扭捏了片刻,似是答非所问道:“我……我总不能永远不出嫁吧?”
“谁说让你永远不出嫁了?”海潮山瞪眼道,“我是问你,非那个赵国砚不可么?”
“那……明明是你先说的赵国砚那人不错么,现在又怪我了……”小青的声音渐小。
“这时候知道听你爹的话了,我还说过老蔡家那小子人不错呢,你咋不同意?”
“他?嘁——我二哥瞪他一眼,他腿都软了,我才不稀罕那样的呢!”
“我还说高家的老三人不错呢,你咋也不同意?”
“他也就剩下胆儿大了,一天天彪呵呵的,看见就烦!”
“嘶——姑娘,你还真打算非姓赵那小子不嫁了?”
“我没说,你要不同意,那我就耽误着呗,反正我也不着急,丢人也不光丢我自己的……”
“什么话!”海潮山急得团团乱转,“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出来混的!”
小青别过脸去,自言自语道:“那怎么了,你以前不也混过么,敢情我妈嫁错人了?”
“混账!”
海潮山扬起手,眼看着就要扇在小青的脸上,却到底还是停了下来。
姑娘大了,打不得。
海潮山终于垂下手,有气无力地说:“我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不能比,不能比……”
“你现在也不算退下来了呀,这还是你自己说的呢!”小青似乎早有准备,怼得老爹无言以对。
当然,这话也算是点破了海潮山的身份。
联庄会武装队的本质,其实就是线上的保险队——张大帅起家时所干的行当。
换言之,海潮山本身就是半个绿林中人。
联庄会也好,匪帮也罢,都是非官方的武装部队,骨子里也都跟官府不对付。
沈家店的武装队,只是势力不够大,真大到某种程度,官府也是要剿的,海家没资格挑江家不入流。
见老爹哑然无话,小青又说:“要是我妈还在,我也用不着拖到今天了。”
一听这话,海潮山顿时精神萎靡,似有些心虚地嘟囔道:“老提你妈干啥,我又没说不同意,我是想让你考虑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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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还有别的事儿么?”小青问,“没事儿我就回去了。”
海潮山皱了下眉:“什么态度,我是你爹!”
小青不理会,抹身就要走。
未曾想,父女俩刚转过身,就见海家的“老疙瘩”站在门口,气冲冲地瞪着老爹。
闺女顶嘴,可以手下留情;儿子瞪眼,抄起棍子就要打。
海潮山正憋着一肚子火,见幺儿犯浑,破口就骂:“小兔崽子,你他妈又哪根筋搭错了,欠打了是不?”
少年满脸不忿,立马将姐姐护在身后,高声质问道:“爹,你要把我姐给卖了?”
“滚犊子,搁哪听的下巴磕,谁说要把你姐给卖了?”
“我二哥、三哥都在那开始算账了,你还说没卖?”
“这俩王八羔子……”海潮山低声咒骂几句,懒得跟幺儿多费口舌,便说,“你问你姐去,别问我!”
话音刚落,小青就推着弟弟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新年,回屋吃饭去,没你的事儿!”
“等下!”
海潮山叫住姐弟俩,随即从怀里摸出几枚老钱儿,低声吩咐道:“去沈老爷家里,要两瓶酒来。”
“又喝!”
小青翻了个白眼,接过钱,便领着新年奔去碉楼。
不多时,把酒带回来交给父亲。
…………
海潮山拎着两瓶酒回到里屋,刚一上炕,众人便纷纷抱怨起来。
“咋去了这么长时间?”江连横满不耐烦地问,“老海,跟你姑娘商量好了没?”
海潮山给几人逐一倒酒,却不提杯,想了想,又问:“江老板,今天赵国砚没过来,有一句话,我这个当爹的得问清楚。小青要是跟你们去了奉天,进了赵家的门儿……是做大,还是做小?”
江连横拍了拍海潮山的肩膀,呵呵笑道:“老海,赵国砚光杆儿一个,你姑娘去了,当然是做大了!”
海潮山点了点头,不知再说什么。
江连横见状,又问:“还有啥不放心的,怕姑娘远嫁受委屈?我都说了,只要你愿意,你们海家的人,全都跟我走!”
“我肯定是不能走了。”海潮山说。
“那就让你儿子跟我走,有亲哥在身边,不能受委屈的,你就放心吧!”
“嗐,亲哥有什么用,我家那老二、老三不成器,瞅着挺猛,真碰见大事儿,不顶用。”
“哎我天呐!”江连横拍着大腿说,“老哥,咱这是成亲,不是上阵打仗,居家过日子,能有多大的事儿?”
海潮山沉吟不语,自有考量——江家不是一般人家,很多时候,不是你想居家过日子,就能如愿的。
江连横见状,立马再次提议:“那就让你家老大跟我走,谁都一样,只要你放心就行。”
海潮山依然摇头,略显执拗地说:“老大必须得留在我身边。”
众人一听这话,登时明白过来——海潮山是想让自家幺儿跟江连横走。
杨剌子当即笑道:“我说海队长,你有四个儿子,挑谁不好,挑个没长熟的半大小子跟咱走,真要像你说的,碰见啥事儿,你还指望他能替他姐扛着?”
海潮山却道:“我家老疙瘩跟他姐最亲,别人都不好使,而且——”
正说着,突然冲外屋地喊了一嗓子。
“新年,把你那本子拿过来,进屋里一趟……让你进来就进来,别他妈的废话!”
几声叫骂过后,却见刚才那个少年极不情愿地推门进屋,手里拿着个账本似的册子,“刷啦啦”地丢在炕上。
海潮山瞪了幺儿一眼,却又极小心地拿起册子,颤巍巍地翻开,当着江连横等人的面,脸上头一次显出笑意,或是得意的神色,喃喃道:“你们看看,我儿子,会写字儿!”
“你给我看没用,我不认字儿!”杨剌子不识趣地摆了摆手。
江连横低头见了,方方正正的,的确是字,却又有些不解:“所以呢?”
海潮山把小册子合上,放在桌边,想了想,又拿下来放在炕上,推远了一些。
“再往前捯,我也说不清了,但咱老海家祖孙四代,这小子是头一个认字儿的人!”他略显惭愧地说,“可惜我没啥能耐,让他跟着我留在沈家店,这字儿就算白念了,我寻思着让他出去闯闯!”
“哦——”江连横点点头,“那这小子的字儿,是跟谁学的呢?”
“大少爷!”
“谁?”
“沈家的大少爷!”海潮山眯着眼睛说,“大少爷不光教过我家老疙瘩,村里半大的孩子,他都教过,一起教的,也不要钱,说什么救亡图存啥的,咱也不知道这跟认字儿有啥关系,反正大少爷是个好人,好人呐!”
江连横忽然想起什么,就问:“莫非,老哥就是受了沈家大少爷的委托,带领联庄会?”
海潮山点点头:“想当初,就是大少爷让咱搬进庄里的,不然的话,过去闹灾的时候,沈家人最先防的不是胡匪,其实是庄上的那些佃户。”
“了然,了然!”江连横提了杯酒,急忙把话题往回收,“行,老海,你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不就是想让你家老疙瘩也去奉天闯闯么,你想让他上学也行,做工也行,跑江湖也行,只要你姑娘跟咱走,啥都好说!”
海潮山说:“我知道江老板能耐大,在奉天有势力,我这小地方的人,不敢想也不敢问,但眼下这世道就这样,不论你干什么,都得扎堆抱团儿。做生意的,得进商会;卖手艺的,得进行会;就算是在大街上拉洋车,也得有把头儿的许可,才能开张拉活儿,否则一切全都白瞎。江老板有这份能耐,我其实很佩服!”
这倒是实话。
如今的年月,不比以往,混帮派并不可耻,甚至有不少大人物自己就是帮会成员。
“高抬了,高抬了!”
江连横嘴上客气心里美,正打算客套两句,却不料海潮山竟指了指自家老疙瘩,语出惊人道:
“所以,江老板要是不嫌弃的话,就麻烦您受累拉这小子一把,认他当个干儿子!往后任打任骂,受你指使,打死了算我的,只求能跟着江老板混口饭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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