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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5章  月照奉天(·终章)

月出东山,晕着毛茸茸的微光,照得人间清清白白。

宅院内摆开三张偌大的圆桌,席位餐具都已备好,美馔佳肴陈列妥当,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只等着大开宴席。

按说聘请厨班备席,理应是要管饭的,但江家有江家的规矩,晚宴备好,宋妈便照例给了额外的赏钱,待到短工帮佣全都散了,胡小妍和许如清才陆续出席,傍着主位缓坐下来。

其余众人依次站在院子里,纷纷将目光汇聚到大宅门口,垂手而立,静静等候。

直到江连横缓步出来,众弟兄才拱手抱拳,齐喝一声:“东家!”

江连横笑了笑,走到胡小妍身边坐下来,摆摆手道:“各位弟兄都坐,今儿休假,大家都敞开了喝!”

众人面露欣喜,连忙哄笑着拥至桌前,逐次落座,开怀畅饮。

江连横坐在主位上,左手边是许如清,右手边是胡小妍,绕着圈儿看,自然都是江家的门内至亲。

江雅和江承业姐弟两个不消说,另有薛应清、赵国砚、温廷阁、张正东、王正南、李正西、赵正北、海新年、花姐,以及程芳和谷雨这对妯娌姐俩儿。

全家人和和满满,嬉笑打闹,都是乐趣。

混迹江湖二十年,遥想初心,图的也不过就是眼前这番其乐融融。

右边圆桌的席位上,当以宋妈和英子为首,都是江家多年以来的长工仆从,心明眼亮,手脚勤快,想来也在江家待了快十年了,主仆之间,互相照应,从没红过眼——不是家人,胜似家人。

宋妈和英子不算年轻了,今夜兴起,多贪了两杯酒,脸上涨得通红,引得其他佣人纷纷调侃嬉笑。

袁家的儿子也在其中,不是佣人,而是被英子带来解馋的,毕竟袁氏夫妻都在江家做事,便也得到了胡小妍的允许。

左边的圆桌更热闹,开席不过半小时,便已有三两个人渐渐显出醉态。

抬眼望过去,座位上也都是熟悉的面孔。

袁新法、闯虎、康徵、老刀、老解、杨剌子、老贺儿、哩哏楞、楞哏哩、常老财、万德威……

仔细数下来,这些人要么是给江家立过大功,要么是给江家办过脏事儿、手上沾过血,算得上江家的心腹干将,虽然在这宅院里并不显眼,可单个拎出去,却也都是省城内外有名有号的人物。

但究竟是因为傍着江家,他们才成了人物;还是因为有了他们,才成就了江家——这似乎已经很难说清楚了。

万丈高楼平地起,一砖一瓦皆根基。

江家门徒何止于此,但能在今晚跟东家共度中秋、把盏衔杯的,无一例外,都是实打实靠自己搏出来的地位。

众弟兄拼酒拼得厉害,吵吵嚷嚷地划拳打圈儿,唯独袁新法几人不肯贪杯。

不是不爱喝,而是这偌大的宅院里,总得有人时刻保持清醒。

袁新法身为“江家门神”,自从拜了江连横,便早已戒了酒,平日里滴酒不沾,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抿上一盅,总共不到半两,还没品出酒香,便早早停杯了。

众弟兄知道他肩扛重任,自然无人敢劝。

杨剌子和老解久别重逢,似有说不完的话,便全都倒在酒里,一杯接着一杯,一口接着一口,推杯换盏,片刻不停。

忽然念及老牛,两人放声大笑,痛饮三杯烈酒,俯仰之间,灌满愁肠,从喉头到肺腑,当真是火辣辣烧杀我心。

闯虎坐在一众壮汉之间,憋憋屈屈,不得伸展,人便缩成了一团,好不容易相中一块鸡腿儿,结果还没等够着,筷子刚到半空,盘子里的鸡都没了,还上哪找腿儿去呢?
旁人“照顾”他,笑着调侃道:“虎哥,想吃哪个够不着,说出来我帮你夹!”

“用不着,嫌你埋汰!”

闯虎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几句,怎奈力有不逮,便只好就近吃几样面前的酒菜。

这场晚宴格外热闹。

大家好酒好肉吃了片刻,胃里垫了半饱,话就渐渐繁密起来。

这个说你喝多了,那个说你扯毛淡,谁也不服谁,便抬手擦去额角上的热汗,从头再饮一番。

人醉不知星斗转,渐渐地,圆月已经升至半空。

众人的话也渐渐少了,闷头吃着肥美的河蟹,剥开蟹壳,嗦食蟹肉,慢慢品味,细细咂摸,间或喝两口烧刀子,互相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胡话,便又莫名哄笑起来。

晚风虽然有点冷,但腹中有烈酒,身边有家人,心里便也觉得热乎。

其实,大家都挺感慨。

江家开山立柜,已经十年了,虽然大体上一路坦途、顺风顺水,但倘若仔细深究起来,却也并未无波无澜、未犯凶险。

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

江家能走到今时今日,不只是江、胡二人努力经营的结果,家中各堂口也都是人尽其能、物尽其用。

十年家业,每个人都担得起一声:不易!

而今扬名立万,衣食无忧,纵横黑白,权势熏天,遥想公瑾当年,尽管不能相提并论,但个中滋味、以及意气风发的畅快心情,却大抵能够相通。

夜色渐深,秋意正浓。

闯虎吃好了一抹嘴,凑过来问:“东家,我看时候差不多了,咱开始放电影么?”

江连横看大家都已酒足饭饱,兴致正高,便点点头说:“放吧!叫几个人进屋,去把灯关了!”
众人立刻忙活起来,将三张圆桌挪得近些。

闯虎带人支开幕布,摆好打电影的机器;宋妈和英子则起身回屋,关了电灯,便于影戏放映时,能看得更加真切。

不一刻,宅院空地上的一方方灯影,便已逐次熄灭。

然而,四周却并未暗下许多。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满月竟已升至中天。

月光清亮,圆圆的一轮,悬在江家宅院上空,距离很近,大得出奇,以至于就连月影上的点点斑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江连横指向圆月,笑着打趣道:“江雅,你抬头看看,那月亮上面有只蛤蟆!”

“蛤蟆?”江雅看着圆月上的阴影,颇为不满地皱起眉头,“什么蛤蟆,那不是兔子么?”

许如清和闯虎几个肚里有墨水的人便笑起来,说:“玉蟾、玉兔都对,你看它像什么,它就是什么。”

蛤蟆也好,兔子也罢,横竖都是几抹阴影,叫什么都可以的,没有什么不可以。

归根结底,那不过是同一件事物在不同眼中的倒影罢了。

江雅仍在仰望夜空,不禁喃喃自语道:“不是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么,我看现在就挺圆了啊?”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可到底哪天的月亮更圆,想必也没人测量过,无非就是句吉祥话而已。

强要较真的话,或许可以称之为“圆而未满”,但所谓“大盈若冲”,却也未尝不是一种贪念。

不多时,投影的幕布便已挂好,打电影的机器也已经准备妥当。

闯虎亲自充当讲解员,也即所谓的“电影辩士”。

这倒是个新鲜行当,专门负责介绍默片的故事背景、剧情走向,甚至偶尔还要一人分饰两角儿,将影戏中的对白,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就像疃柴的说书先生一样,优秀的默片讲解员,经过添油加醋,常常能为影戏增色不少。

闯虎格外认真,先挑了一部短片找找感觉。

叨叨了十几分钟,就把大伙儿逗得前仰后合,纷纷夸他适合干这行。

闯虎却摇了摇头,说:“我这只能算是副业,而且功夫还不到家,照我那兄弟林七比起来,还差得远呐!”

胡小妍听他说过两遍林七的名字,便有些好奇,忍不住问:“他在这行里挺有名气?”

“在哈埠那边,算是有名气的。”闯虎点点头说,“我那兄弟,诨号‘无鸣鹃’,天生的绝活儿就是学人说话,无论男女老少……呃,女人可能差点,但学男人说话,简直易如反掌,语态声调,足够以假乱真,人人听了都叫好。”

胡小妍笑着说:“那他的确是天生干这行的料。”

“不不不!”闯虎忙说,“大嫂,你没看过他的皮影戏,那才叫一绝呢,他手上的皮影会……”

“行了,行了!”见他说个没完,众人便连忙催促道,“现在没有皮影戏,只有电影戏,你还放不放了?”

闯虎省过神来,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旋即将影戏单子递给大嫂。

胡小妍等人商量了一会儿,便点了一部时下最流行的影戏。

闯虎不敢怠慢,急忙找出电影胶片,安置在机器上,轻轻转动起来。

影戏尚未开场,幕布仍是一片惨白,刚刚跳出影戏的名字,他的讲解便跟着开始了。

“这故事发生在二十几年前,那时节,正是深冬岁末,天气冷得风刀霜剑,土炕上的孤儿翻来覆去,夜不能寐……”

随着闯虎的叙述,幕布上缓缓浮现出主角的身影——是个少年郎呢!
幕布粗粝粝的,人物在其中不能言语,于是便呈现出默片所独有的夸张动作,仿佛整个人都被困在里面,任凭他们声嘶力竭,却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每一帧画面都不稳定,不是在跳动,就是在错位,需要隔远一些,把眼睛眯起来看,情节方才流畅自如。

故事一经展开,宅院里顿时沉寂下来。

周围除了放映机的“咔咔”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江连横等人紧紧地聚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影戏,面庞忽明忽暗,时而饱含期待,时而提心吊胆。

这是胡小妍第一次观看影戏,眼里带着欣喜,看到精彩处,不觉与江连横相视一眼,又转头看看江雅,笑了笑,便觉得心满意足,再无其他奢望。

余下众人尽管神情各异,却也到底都是欢喜模样。

所谓电影,不过是一场光影交错,投在苍白如雪的幕布上,演绎着一桩桩恩怨情仇,一幕幕生离死别,明知是梦幻泡影,却仍旧做不到如是以观,继而悲欣交集,唏嘘叹惋。

影戏虽短,但却掐头去尾,只把最精彩的篇章演绎出来。

唯有全神贯注,才能避免疏漏。

否则镜头一转,紧接着的下一幕,或许只是须臾之间,或许已是多年以后……

——第四卷·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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