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草棚里灯火摇晃。
月光洒在草棚前的坟包上,将坟包前的墓碑映照得苍白一片。
江莺莺抱着应急罐头蜷缩在草棚角落里,有些害怕地看着正对着草棚的那块石碑,石碑上的文字她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今下即便不去看,脑海里亦会猛然间浮现出那块石碑上的每个字迹。
石碑上面写着亡者的身份与名姓,出身何地。
还有亡者的诸多直系亲属的名姓。
那位亡者的名姓十分好记,叫做‘王甲’,今下王甲这个名字就一直在江莺莺脑海里盘旋着,挥之不去了……
她抿着嘴,忍不住夹了夹腿,面颊微红地看向不远处盘腿坐着的苏午。
苏午身侧不远处,两个美貌女子肩并肩地跪坐着,她们彼此好似十分亲密,但每当看向彼此之时,眼神里却又满是嫌弃之色,叫人不明白二者的关系——那两个女子,就是苏午从东流岛带回来的人。
她们与苏午有旧。
当下有许多事情,江莺莺已经想不明白。
譬如苏午一个现代人,为何会与唐时的东流岛女子有旧,为何他能自在穿梭于诸多时空之中?
他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江莺莺想破脑袋也无法弄清楚如此复杂的瓜葛纠缠,便索性不再去想这些了——反正自己在苏午身边,也不过是众多纠缠里的一个罢了。
她心思转动着,悄无声息地挪动身子,临近了苏午的身畔。她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以尽量小的幅度动作扯了扯苏午的衣服,不希望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然而不远处的那两个东流岛女人十分讨厌,即便是她这样小的动作幅度,还是引来了她们的目光。
晴子、平灵子微有些戏谑地目光,倒让莺莺此时的小心翼翼,显得欲盖弥彰了。
江莺莺心中羞恼,面对苏午转头看向自己的目光,她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我想上厕所……”
苏午闻言正要开口,不远处肩并肩跪坐着的平灵子、晴子二人相视一眼,彼此藏在衣袖下的手肘杵了杵对方,二人低垂眉眼,同时开口:“我们陪着莺莺小姐同去吧。”
二人一者声线清冷如珠落玉盘,一者清脆婉转若莺啼,同时在当下草棚里响起,一刹就让那些迷迷瞪瞪、还未昏睡过去的人们清醒了过来。
众人对当下情形尚不明了,他们的目光在江莺莺与平灵子、晴子三者身上打转。
江莺莺抿着嘴唇,唇下贝齿紧咬。
但她性格本就柔软,见那两个东流岛女人已经同时起身,像是连体婴儿一样走出了草棚,又回过身来看她,她也只能抱着应急罐头,怂怂地起身,跟着走出了草棚。
陶祖斜躺在草棚角落的稻草上,一手托着脑袋,懒洋洋地看着低着头走出去的江莺莺,出声道:“你应付不来她们,可以让小河出来嘛。
怕甚么?”
江莺莺听言,看了看前头的两女,顿时有些意动。
但她旋而又想起,小河虽与自己是一体双魂,并蒂莲花,但对方对苏午亦有意,叫小河出来的太频繁了,说不定又会牵扯出其他枝节来。
一念及此,莺莺抱着公鸡又垂下了脑袋。
她跟着两女走到了远离坟圈的隐蔽角落里,晴子笑吟吟地看了看她,却也不与她说话,转身背对着她。
倒是那个一脸生人勿近模样的平灵子,此时低声言语了几句:“这里较为隐蔽,我们帮你看着周围的动静,你……放心就好。”
“嗯……”
江莺莺轻声答应了,小步走到隐蔽角落,令应急罐头在周围巡弋,她不好意思地解下衣裙,蹲在了草丛里。
水声淅淅沥沥。
在当下一片寂静中,这水声更加明显。
莺莺埋下头去,一时不知所措,更晕红了面颊。
此时那背对着她站着的两个女子,忽然相互轻声言语了起来,她们的言语声总算遮住了江莺莺这边发出的声响。
江莺莺无心去听她们具体说了甚么,只是她们的声音压过自己这边的动静以后,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久以后,她迈步走出草丛,抱起应急罐头,跟上了那两道纤细的身影。
“莺莺小姐是与烛照君处在同一时代的人啊,您与烛照君又是如何相识的呢?”晴子腰悬长刀,走在明亮月光下,她的容貌似乎都变得晶莹剔透,犹如广寒仙子,她笑容温和,向一直沉默的江莺莺小声问道。
江莺莺看着她与旁边平灵子如同天上谪仙般的形容,内心里更有些自卑,但对方向她表示出了明显的善意,她也不想没有礼貌,不理会对方,于是小声地道:“我们两个所在的城市,当时已被厉诡笼罩……”
三女回到草棚子里的时候,互相之间的气氛已经较为融洽。
苏午看到三人平安归来,亦放下心。
他盘腿坐着,徐徐闭上了双眼,性意笼罩之下,自身体内情况霎时一览无余:那如金铁一般,却又有血肉之质的心脏每每跳动起来,便将一股股沾染了本源力量的血液泵入血管之中,流向周身。
而在本源力量洗礼之下,他自身的五脏六腑首先生出变化,亦有几分显现出金铁之质的迹象。
不过‘东流岛本源’虽然饱满,但毕竟已经与苏午的心脏交融,是以他体内诸多脏腑转化本源的程度远远不及心脏,更不提周身骨骼、血肉以及皮囊了。
踏足大唐土地以后,东流岛本源为苏午带来的诸项能力大都还存在,只要双脚立足于大地之上,便能源源不断地得到山川龙脉之中的密藏,但是大唐土地之下的龙脉,他却再不能如在东流岛那时一般,可以轻易搬动了。
盖因大唐土地之下,各道龙脉亦有其根源。
苏午如今则能稍微感受到那潜藏于龙脉深处的种种本源。
山川密藏纷涌而来,未有断绝。苏午盘腿坐着,愈发感觉自身仿似化成了一棵树,在此间生了根,又好似变成了一座小山,在年积月累之下,小山亦在慢慢增高,变作高山大岳。
化为群山与巨树非是他的本意,虽然本源密藏时刻让他生出此种感觉,乃至‘自我’都在源源不断地密藏哺育之下,逐渐变得淡漠,出离诸般情绪,但他自心里仍希望自己能保持活人的身份,是以时时刻刻都要以性意勾连天理神韵,洗礼自身,不令自身在这密藏积累的狂潮中,迷失却自己。
“天、地、人……
或许人王成就的极致,亦不该只是如商时的人王一般,而应能主理阴阳,调伏天地,令天地人和,万物统谐运转。
……这该是圣王之道。”苏午感应着三种不同的力量在体内交融,忽然生出些许感悟来。
他的性识如滔滔大江,顺着山川龙脉发散出的‘触须’,反而浸润于四下的细小龙脉之中。
性识于周遭龙脉巡弋时,苏午感应到与龙脉水脉周遭居住的生灵存在,由天地间混成一团往复奔流的劫运,察觉到厉诡的所在。
于是,他便借由周遭龙脉交结的位置,将一缕缕薪火移转了过去,以抗御厉诡的侵袭。
……
<div class="contentadv"> 笃笃笃!
敲门声在野庙外不断响起。
庙中的父亲紧紧抱住了尚且年少的孩儿,眼神畏惧地看向那两扇黑漆木门,怀中的孩儿微微颤抖,两人的神色都是一样的绝望。
“遭诡嘞,这破庙也不安全哩……
崽啊,那墙边有个洞,待会儿额去引开外头地诡,你从墙边那个洞跑出去,得赶紧跑嘞……”满脸皱纹的老父亲拍了拍怀中的孩儿,看他还是恐惧地哭个不停,虽然他自己此下也甚是害怕,但面对孩儿还是鼓起了几分勇气,鼓着眼睛道,“你这崽娃子,哭个甚么?
要似运气好,咱两个都能跑得。
莫害怕,只管跑就似了!”
他一边说,一边擦着孩儿的眼泪,待孩儿抽抽噎噎地答应了以后,便把孩儿往墙洞那边推,他自己战战兢兢地走到庙门口,装着胆子朝庙外喊了一声:“谁,谁啊?!”
“额!
你婆姨都不认识咧?”门外的女声答应得十分爽朗。
老父亲听到那个爽朗的女声,愣了愣神,脸色一下有些恍惚起来——他的妻都死了七八年了,怎么会在野庙外头叫门!
这分明就是个诡啊!
苍老的中年男人发着抖,看墙洞那边的儿子也愣在原地,他连忙摆手引起儿子的注意力,让儿子打起精神,莫被哄过去了,接着与门外的东西说道:“你不似额婆姨,额婆姨早就没了!
你似谁?!”
“额是你老娘咧,崽娃子,连老娘都不认识哩……”那门外的声音陡又变得苍老。
听到门外老妇人的声音,中年男人本就已极脆弱的心理防线,这下陡地崩溃了!
他临走前安顿好好娘了,怎么在这里又听到老娘叫门了?
家里的老娘难道出事了,变成诡来找自己?!
一念及此,中年男人拉开门栓,朝门外一看。
门外像是洒着一片雪的空地上,就站着个颤颤巍巍的老妇人,那老妇人冲中年男人咧嘴笑着,脖颈上的脑袋一骨碌落在了地上!
“娘咧!”
中年男人哭号一声,慌忙伸手去接——
他脖颈一凉,冰冷诡韵顺着脖颈往脑顶袭去——
这时候,已经被搬空、连道香案也不剩下的空庙里,忽然燃起了一堆金色的火焰!
那老妇猛地啸叫了一嗓子,化作一道黑烟冲天而去!
中年人跟着回过神来,看看脚下腐烂的人头,再摸摸自己的脖颈,顿时后背上满是冷汗。
——方才他伸手去接那个人头,只要再晚半分,双手只怕就得捧起自己的脑袋了!
“崽啊!”
中年男人反应过来,连忙回身去看自己的孩儿。
娃儿囫囫囵囵的,总算没有缺颗脑袋少条腿,看到自己的孩儿完好无损,他才彻底放下了心,目光看向空庙里燃起的金色火光。
“这似神仙保佑哩……”中年男人朝那堆火焰双手合十,向那堆薪火磕了几个头。
……
同一时间,春寒料峭的时节,一女子未着鞋袜,只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满脚泥浆,深一脚浅一脚地临近河岸边,她听到河里传来的呼唤声,脚面被河水打湿,那刺骨的冷意反而叫她稍有些回神。
原本混沌的视野稍有些清晰,耳畔跟着响起河水流淌的声音。
女子看到自己一身中衣,正置身于一条黑漆漆的野河边,顿时花容失色,惊叫一声转身欲走——
然而,她方才侧了一半身子,身后陡然出现一个埋着头,长发若水草遮住面孔的红衣女子,那女子张开鹰爪般的双手,猛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她方才感应到对方双手间传来的刺骨寒意,整个人就被直推进了河里。
女子在河里翻腾挣扎,侥幸抓住了岸边生长的芦苇。
然而,那推她下河的厉诡跟着跳入水中,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往深水中拉扯!
“小姐!小姐!”
她听到岸边的呼唤声,心里涌起强烈的求生欲。
然而,水面下浮现出的却是那个厉诡肿胀而阴森的脸……才因岸边传来的声音而生出几分求生欲的女子,心境猛地一沉到底,嘴里跟着灌入大量冰冷的河水……
“小姐!”
几个家丁跟到了河边。
河滩不远处的柳树下,立着一个不及常人膝盖高的小庙。
小庙里,忽然燃起金色的烈火。
那拽着女子的厉诡陡地松开了女子的手臂,朝另一个方向游曳而去,家丁们看着女子一下又浮出水面,连忙都挽起衣袖裤腿,将女子救上了河岸!
女子连连呕出几口河水来,惊悸的心神微微平静。
她看着不远处小庙里猝然而起的火光,内心更觉安宁。
“多谢社神老爷降社火救我!”女子在家丁们的保护下,在岸边瘫坐了一会儿,终于颤颤巍巍地起身,由家丁搀扶着临近那树下的尺庙,跟着噗通跪倒在地,向小庙不停磕头行礼,痛哭流涕。
众家丁皆觉得小庙颇为神异,亦都跟着跪倒行礼。
称赞、拜谢社神社火的言语,一时不绝于耳。
……
在苏午借助山川龙脉,于周遭数百里范围内,各处有厉诡侵袭之所在点燃薪火的时候,似这富家小姐、贫苦父子遭遇的厉诡侵袭之事,便都被打断,他们受到薪火庇佑,能得一时安宁。
而苏午收拢回心神,眼中熠熠生光。
“今下时代,皇帝正有开创功业之心,百姓人人向往安居乐业的生活,而先前几代皇帝,已为今时的玄宗皇帝铺垫好了‘治天下诡’的根基,当下正是最好的时代!
是以长安传出旨意,称圣人欲治诡,所以招揽天下豪杰,能人异士。
值此盛世,自身亦有镇压天下厉诡,还清平世间之志!
如此便也正好借助当下机会,尝试自身的构想,哪怕今时只能在短时间内令厉诡尽皆沉寂,但只要有了‘一’,便总能有以后的‘二’、‘三’,乃至‘十百’!
”
苏午自此时起,决意要开辟出一个‘天下无诡’的时代。
哪怕这个时代,只能维持短短一日,他亦在所不惜。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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