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潺潺。
头戴斗笠的老者背靠一块石头,他袒着胸膛,此时正点着头,在微醺的春风里打着盹儿。
老者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看模样已极苍老了。
从树叶缝隙间投照下的阳光,将他的干枯得好似只剩一张皮的胸膛映照得暗红。
渠与随跟着苏午落在溪涧之畔,与这位老翁隔着溪流相对。
他们立身此间,亦都保持着安静,把动作都尽量放轻,似乎不想破坏这静谧安详的气氛,又似乎是觉得那位老者自身就自然流露出一种平静人心,惠风和畅的气息来,让他们的心神跟着抛去杂念,融入道法自然之中。
苏午盘坐在一块石头上,他的目光落在那溪水中,连鱼钩都没有、随水而流的一根鱼线上,神色莫明。
正在他眼神沉吟,思索着甚么的时候,背靠石头而坐的老者忽地哆嗦了一下,喉咙里传出几声模糊的呻吟,随后慢慢睁眼了眼睛。
老翁抬眼看向溪流对岸的苏午,面上流露爽朗的笑容。
他像是早就识得了苏午,乃是苏午熟识的老友一样,自来熟地与苏午打着招呼:“王要往何处去啊?”
苏午神色一怔,他确也不认识这个老翁。
只是在内心对这个老翁的身份有许多猜测。
随后,苏午向老者微微躬身,也未有询问老者的身份,而是回应了老者的问候:“我往镐京去。”
“哦,镐京啊。
山高路远呦……”老翁摇了摇头,拿起身前支着的鱼竿,随意又将没有鱼钩的鱼线甩入了潺潺溪水中。
渠看着那鱼线随水流去,根本不可能钓上来一尾鱼,忍不住向老翁提醒道:“您的鱼钩被鱼儿咬断带走了,没有鱼钩的鱼线,怎么可能钓上来一尾鱼呢?”
老翁瞥了渠一眼,笑道:“这得看鱼愿意不愿意了。
它愿意,它就上来。
它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它啊。”
渠瞪大了眼睛,被老者这一番话说得脑海里迷迷糊糊的,他还想再与老翁分辩甚么,却见到老翁支着的那根鱼竿微微一沉,原本随水漂流的鱼线,沉入了溪水水面以下——
这是要上鱼了?!
渠与随都难以置信,抻长了脖子,往溪涧里瞧,在幽暗的溪水间,却看不到有鱼儿游摆的影子。
渠还想说些甚么,却在此时发不出声了。
这一瞬间,他只能看到身边的随——他俩好似还处在无名溪涧边,而那位老翁与王,已然乘游于另一条无色无形的空明大河之上了!
“知其雄,而守其雌,为天下溪。
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老者微微扬起鱼竿,复又将鱼竿放下,似在与那溪下的鱼儿做着拉扯,他念叨了一段经文,又将目光投向溪涧对岸的苏午,眼神感慨道,“像王这样具备圣德的人,天下间再没有一个了。
王可不要忘了自己的来处,不要忘了自己出身哪里啊……
您还记得家乡鲤鱼的味道吧?
临别以前,我送您一尾来自家乡的鱼儿罢……”
哗啦!
老翁终于将鱼儿提起来,那金灿灿的鳞片被林间阳光映照得越发晶莹润泽——渠与随看到突然自水面以下跃动而出的金鲤鱼,一时都震惊得无法言语!
尤其是渠,他忽然想到了老翁先前所说的‘鱼儿如果愿意就会自己来上钩’——这尾从未见过的金鲤鱼,难道是自愿咬住老翁的鱼线的,自愿成为他送给王的礼物,成为王的盘中餐?!
鱼儿怎会这样‘聪明’?
渠脑海里念头纷纷。
然而苏午看着那被老翁隔着一道狭窄溪流递过来的鱼儿,他自能感应出这尾鱼儿的非同寻常——从老者钓出来这尾鱼儿以后,在他的感知里,笼在老翁身上的神秘气韵,便似瀑布一般跌落了下去!
这尾鱼儿与老翁性命攸关!
他若收下这尾鱼儿,极可能导致老者本身的沦亡!
“留着吧,您如今正需要这一尾鱼儿啊。
这尾鱼,他是自愿的。”老翁一脚踩过河水,将鱼儿强行塞进了苏午的怀里,他遂又退回来处——他明明只是后退了一步,却已然距苏午千万里难以企及之远了!
那一层叠着一层如蛛网般的因果将老翁的身影遮盖得朦朦胧胧;
渺渺空无的元河大水翻腾而起,朝着乘游河上的老叟倾淹而来,一条条惨白的手臂从河水中撑出,竞相攀附上他的身躯,他向苏午轻轻招手:“王啊,不要忘了自己的来处啊……”
哗哗——
滔滔大水、无数手臂一瞬间将老翁的身躯带入了元河之下。
他像是一艘被浪打翻的小船,就此倾翻于河水之底!
种种景象尽被那层层叠叠编织的因果之网屏蔽去,唯有苏午张开故始祭目,才能将之看得真切。
而渠与随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们只看到老者留给苏午一尾鱼儿后,就此潇洒离去。
渠的心神仍被困在一个问题之中,他看着苏午手中提着的那尾金鲤鱼,忍不住茫然出声:“我平常见到的猪狗犬羊,看到刀剑没有不害怕逃跑的,停在枝头的鸟儿遇人扑抓,会振动双翅飞逃,栖在水里的鱼儿见有鱼叉扎下,也会奋力游动逃窜——所有的野兽都是怕死的,都是想活的。
那些被作为牺牲的奴隶,更加是这样了。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会有鱼儿自愿咬上那老翁的鱼线,自愿来送死?
它既然自愿来送死,一定有比死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它以死来成全——对于一条鱼而言,什么事情是比活着更重要的?”
“自愿牺牲的,究竟是鱼儿,还是人?”苏午低沉地反问了渠一句。
渠陷入到越发的迷惘之中。
此时,被苏午提在手里的那尾金鲤鱼,倏忽间散作了一股股金气,它们从苏午眼耳口鼻之中涌入,流转过苏午空空如也的胸腹腔,牵连起一丛丛血管,在其中结成了一副晶莹剔透的肺脏!
金光点映的肺脏收缩着,天地之间,无处不在又完全不会被未临于其上的人们感应得到的元河大水挥发空明气韵,随着那副肺脏的呼吸,周游于苏午体魄内外——
他那条受了‘天伤’,盘绕着紫红根脉纹络的手臂,在这空明气韵冲刷之下,所有天伤痕迹尽数消褪了!
至于此时,他这条手臂便只是一条受了筋骨摧折伤势的手臂!
老翁送来的那尾金鲤鱼,实是一副肺脏。
这副肺脏所化的鱼儿,是老翁自愿牺牲的自身。
这未知姓名的老翁,随着那副能够吞吐元河之水的肺脏在苏午体内安置下来,更已被苏午探知其身份。
老翁就是钓叟。
“我的来处……
我作为‘人’的来处……”苏午深长地呼吸着,自身深长的呼吸,融入到了风的飘转,水的流动,自然的种种变化之中——这万般自然痕迹、自然呼吸之间,一座人造的泥巴庙耸立于其中,朦朦胧胧。
“故始祭庙……”
苏午心中恍然,他正要接着体内那副肺脏与故始祭庙之间若有似无的牵连,更加确定故始祭庙的‘位置’之时,忽然有一层层蛛网在万般自然痕迹之上弥生而出,很快将他的感知遮蔽去。
故始祭庙就此再度消失无踪。
他收拢心识,深深皱紧了眉头。
钓叟应当就是桃源村中的那位‘钓叟’,这般能直接将一个村落隔绝于时间光阴之外,立于元河之上的存在,不惜牺牲自身,也要将一副肺脏交到苏午手中,已然说明他如今面临的形势有多险恶。
根据钓叟先前那隐约的、不能明示的言辞,结合自身如今的种种遭遇,苏午推断,自身作为人的来处必然极其重要,它或许是一个坐标,能令自身在重重黑暗之中探见前路,若失去了这个坐标,自身或许亦将在这重重黑暗之中,逐渐丢失作为‘人’的本真,最终转为成另一种设下陷阱者期望变成的存在。
那般存在,应当是苍天本身!
“想尔要借助这大商时代,来令我成为这破损、不祥、险恶的‘天道’,而它则借助我的人道轮、地相轮,转换身份,化而为‘人’,带着我积累的一切,将我取而代之!”苏午心念瞬息千转,在这个刹那,他想明了许多事情——
而就在他想通个中关节,意识到想尔布置下这重陷阱的真实目的之时,一重重因果蛛网忽自四面八方覆淹而来,那些因果网络竟然也粘连住了他脑海里流转着的念头,将一切回溯——
一方印玺骤然在他思维里浮现出来。
印玺之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古老的字迹熠熠生辉,这八个古字收摄着苏午性意间的念头,令他的意识变得混混沌沌,脑海里先前涌现出的种种想法,想明白的种种关节,忽然间都消散尽!
他感应着自身念头随因果倒逆,却根本无法有任何作为!
他如同置身于层层蛛网缠裹而成的茧中,巨大的蜘蛛以一根根节肢环抱住他所置身的茧,一对寒光森然的毒牙里,吐出尖锐的口器,开始从他这具身躯中不断汲取营养!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苏午久久地凝视着那八个古老而威严的字迹,看到了天道流转其上的痕迹,看到了一根根相互交错缠绕的紫红天根——那渺渺无余的一丛丛天根之间,留下了一滩淋漓的血迹!
那滩血迹像是一位猛士奋力挣扎,想要抓住些甚么的手爪!
‘授命于天’!
像是一记巨雷划过苏午的心神,他蓦然间惊醒过来——虽然那些消失的心念不曾回转,他不记得在先前某个刹那,自身心神交转之间,都想起了甚么关键的事情,但却永恒地记住了这种被未明存在左右心识,粉饰表面的感觉!
“休想造作我!”
他蓦然沉喝出声!
狂烈的怒火在他胸膛中肆意喷薄着,又被他很快压制住了。
渠、随被苏午口中突然传出的声音惊住,他们慌忙跪伏于地,渠仰头看向苏午的身影,像是看到了一座死寂的火山:“大王!”
苏午垂头看向脚边跪伏的二人,他沉默了良久,一层阴影遮盖着他的面孔,地上的两人根本看不真切。
“无事。”苏午最终摇了摇头,他深长地呼吸着,向二人说道,“这就去镐京罢。”
“是!”
二人不疑有他,连忙起身,跟在苏午身后,离开了这片山间。
此间距离镐京已经不远,苏午带着两人,未再选择借助天地劫运直抵目的地,而是步行于山川大地之间,与来往的人们接触,加深自身对大商的认识——耳闻不如目见,大邑商确实繁华。
而一路行来,苏午等人接触到的一切世相,亦在渐渐塑造苏午等人对那位商王的印象。
“大王,真的是位贤明的君王!
你看我们大邑商的物产,多么丰富,开垦的农田有多少,百姓有多少?!
他任用费仲这样的仙人,兴修水利,治理农桑,才造就了大邑商这样的丰富物产,而如恶来一样的将军,四处平定战乱,威慑野人,斩杀不臣,才让大商内无动乱,人们可以好好地生活!”随再一次地说起了自己对帝辛的推崇,他的眼中闪动着亮光。
而这一次,渠却罕见地不再强力反驳随,也或许是其如今也反驳不了随之所言。
今在大邑商之见闻,让他无法反驳随的话。
他只得阴阳怪气地道:“你这样推崇你们的大王,是不是还要回去效忠那位帝辛啊?”
随闻声紧张地看向苏午,连连摇头:“我是天帝的使臣,应当为天帝死!不会再去效忠大王!”
苏午摇了摇头,远望前方。
平旷沃土之上,一座以筑土围绕四面成为城墙、在今时极其罕见的大城拔地而起,那支撑城墙的一根根木柱上,涂刷着血红大气的繁复精美纹路,城门之前,人们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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