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来说的话,二小姐的三十六件及笄之礼,哪怕全都摆在一起,也都比不过三小姐今日及笄礼中的一件宝物啊,还是那钟离少岛主大手笔,够威风,够气派,三小姐能够结交上这样一位贵人,还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可不是吗?原以为三小姐流放去那海岛之上,必定凄惨可怜,却没料到峰回路转,她竟是因祸得福,不仅结交上了贵人,还成就了一番好姻缘啊!”
衡儿埋头跟在施宣琴身后,一边随她无声无息地走近那群人,一边心惊胆战地听着众人的议论声,她吓得小脸都白了,眼前立刻浮现出自家小姐关起门来那发疯乱砸东西的模样。
完了完了,小姐那三十六件及笄礼也保不住了。
衡儿一颗心七上八下,恨不能上去捂住那群好事者的嘴,正当她惊恐不安时,她耳边冷不丁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你说,我娘为我准备的三十六件及笄礼,是否当真比不过那贱丫头今日收下的及笄之礼?”
衡儿呼吸一颤,低着头不敢正面回答,只含糊道:“夫人为小姐准备了一年及笄之礼,三十六件皆是珍贵无比,那份心意更是世上无人能及。”
只可惜,衡儿这边才说完,那个负责库房登记的刘管事就一声“啧啧”,愈发起劲得在那评点起来:
“我家里有亲戚开过玉器行,不是我吹嘘自己看东西的眼光,相信你们也一定能看出来吧,之前二小姐的及笄礼里不是有一只白冰手镯吗?种老水嫩,肉质细腻,冰透无杂,确实是顶好的翡翠,可今日三小姐的及笄之礼里,竟然有一只蓝水手镯,那简直是惊为天人啊,我眼睛都看直了!要知道翡翠一看色,二看种水,往往水和色二者不可兼得,能得其一都是上好的品质了,二小姐当年那个镯子确实够冰,可惜就是个白色的,哪及得上三小姐今日的这只,又有色又有水,地道的老冰种,蓝得毫无杂质,简直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啊,二小姐那个摆出来一比较,就显得有点小家子气了……”
那刘管事讲得头头是道,全然没有留意到身边人忽然齐齐变了脸色,个个眼神皆是惊恐不已,他却兀自沉浸在一番吹嘘评点中,毫无察觉地继续卖弄着:
“我也是实话实说,你们可都别给我讲出去了,传到大夫人跟二小姐那里我可就没活路了,反正丁是丁,卯是卯,我讲的都是大实话,当年二小姐那批及笄礼也是我负责清点登记的,我敢拍着胸膛说,那三十六件东西里,没有一样比得过今日三小姐的,甚至全部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三小姐随便拿出的一样及笄礼……”
“是吗?”
而因缘巧合之下,眼前的少年郎又的的确确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绊,他体内也流淌着一半蝶族人的血,就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他的确算是她半个“娘家人”啊!
——
“刘管事,你不是自诩见多识广吗?你不如今日就同我好好说道说道,我的三十六件及笄礼是如何寒酸,如何上不了台面,如何全部拿出来,也都比不上三小姐一件及笄礼的?”
施宣铃愣愣地抬头望着钟离笙,他原是想再敲她一下,那扇柄都快落下时,却不知怎么,他竟将扇柄掉了个头,径直收进了袖中,改成了一只手将她脑袋揉了一下,那动作又轻又缓,还夹带着一声无奈的叹息:
那张美人脸一半露在阳光下,一般又隐在了长廊的阴影中,半明半暗间,明明极为标致的五官,却生生迸发出一股万分诡异的寒意。
“二,二小姐……”
“况且今天不仅是你的及笄之日,还是你……成亲的日子呢。”
施宣铃忽然定定望着钟离笙,郑而重之,逐字逐句地道:“阿笙,你很好,很好很好……谢谢你,谢谢你为我所准备的一切。”
“阿笙,我……”
她这声“谢”道得太过郑重,太过意味深长,以至于钟离笙都微微一愣,尔后明白过来,苦笑地摇了摇头。
“还别说,你这女人穿起这身嫁衣来,还挺像模像样的。”
钟离笙不易察觉地将话题扯到了母亲身上,果然,施宣铃也顺着他的话道:“是啊,我也很想师父了,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伤势有没有完全恢复……”
“我成亲了也可以玩啊,难道嫁人了,就不能跟你一块儿去吃喝玩乐了吗?”
“笨女人,不要那么早嫁人,成亲后珍珠都会变成鱼眼珠的,你还有大把韶华,跟着小爷到处去玩儿,一块吃吃喝喝,逍遥天地间,不好吗?”
“我眼睛没事呢,早就完全好了,是我自己走路不看路,撞了也活该!”
那后半句话戛然而止,钟离笙将玄铁折扇一打,赶紧遮掩住了自己半边面孔,他这才后知后觉方才他说了些什么。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倏然打断了刘管事的话语,如同从地府刮来的一阵阴风,那刘管事双腿吓得一哆嗦,一张脸瞬间惨白一片,他慢慢回过头,连牙齿都打颤起来。
“傻姑娘,你阿娘是不在了,可不代表你没有娘家人啊。”
钟离笙有意打断了施宣铃,他摸摸下巴,嘴角噙笑道:“嗯……姑且算是小爷见过最美的新娘了吧。”
“你可算了吧,谁家姑娘成亲办两次的?我看你就是想打着成亲的幌子,请一帮人跟你一同吃喝玩乐吧?”
他们自然不知道那是因为施宣琴的到来,那位前一刻还侃侃而谈的刘管事,此时早已哑了嘴巴,乖乖跟着人去领罚了。
看来这新房是不能再待下去了,能管得住嘴巴,他还能管得住自己一颗扑通乱跳的心吗?
“施家那些王八蛋,不就是欺负你阿娘不在,你在世上无依无靠,没有一个娘家人了吗?他们看轻你,小爷却偏要把你举得高高的,叫他们个个都伸长脖子来仰望着你,再怎么惊叹羡慕也够不着!”
紫衣一拂,慌慌张张地朝门外走去,却一个不留神,竟然猛地撞到了门框上!
“阿笙,小心!”
她终于明白,的确不一样,有些东西在她穿上这身绮梦嫁衣,同阿越正式成亲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一样了。
冥冥之中,即便她阿娘不在人世,她也远离青黎大山,流落在外,可在她成亲这日,上天竟然还是送了一个“娘家人”在她身边。
不长不短的一句话,却每个字都敲击在了施宣铃心间,她久久抬头望着眼前的紫衣少年。
忽然间,床上的新娘子目光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又抬头兴奋道:
“不如这样,等回了云洲岛,我跟阿越再办一场成亲仪式,师父不就能亲眼见证了吗?还有织织、小晏将军、凤楼主、柳厨娘他们,把大家伙全都请来,所有人聚在一块,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一整晚都不停下来,多快活啊!”
钟离笙毫不客气地拆穿了施宣铃,他下意识道:“缺心眼的坏姑娘,你也饶了我吧,见证一次你的成亲仪式都要了我半条命,再来一回,小爷不用活了……”
“不过有一点可遗憾得很,我娘是见不着你这副身着嫁衣,及笄成亲的模样了,在她心里,你就跟她亲闺女似的,若今日她在这里,倒可以代你那亡故的生母坐在那高堂之席上,受你跟老越一拜。”
说完,少年又摊摊手:“反正我也没见过几个新娘子。”
“那不一样。”
“行了,礼物我也送到了,我先出去了,你就在这等着仪式开始吧,走了!”
是的,歉意,哪怕她于情爱一事上不那么熟稔,她有些懵懂不谙,可她仍旧发自心底地觉得……亏欠了他。
<div class="contentadv"> 他是那样好,又是那样令她歉疚难当。
“小鲨鱼,谢谢你,其实你不用为我准备这么多珍贵隆重的及笄之礼,它同我过去的每一个生辰都一样,不过是又长了一岁罢了,不用那么看重的,能吃上一碗长寿面就已经……”
说不清这一瞬心头涌起的那片涟漪是什么,许是暖意,许是感动,又甚至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
“你去打听打听,东穆哪家姑娘及笄了,家中不会给她备下三十六件及笄之礼的?哪怕是最穷苦的人家,父母借钱也好,赊账也罢,总会想法子给女儿办上一场像样的及笄仪式,即使配不齐三十六件及笄礼,也多少会凑出那么一两件来,你再不济也算个官家小姐,就这么看轻自己?”
施宣铃霍然站起身来,提起嫁衣的裙摆,上前几步就想扶住钟离笙,“你这额角都撞乌青了,得快些上点药才行,怎么回事啊,你的眼睛是不是还没有完全恢……”
新房中,淡雅的檀香萦绕着,钟离笙与施宣铃对视一眼,两人皆不由看向院落里,不知为何,方才长廊上还一片喧杂,此刻竟然瞬间消散无踪。
娘家人?
这三个字一出来,施宣铃又是一愣,她与母亲来自青黎大山,来自蝶族,可她这些年流落在外,早与族人断了联系,也再回不去那魂牵梦萦的家乡了。
钟离笙还不待施宣铃说完,已握紧那扇柄,朝着她脑门上轻轻一敲。
故意调侃的话语果然令房中的气氛又松快许多,久久对视的两双眼眸,同时漫出了柔软的笑意。
钟离笙冷冷一哼,那傲气十足的话语中,却分明带着几分隐然的心疼,施宣铃不傻,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她茶色的眼眸里又映出了少年那张无比认真的面孔。
“傻啊你!”
她那时问得好生天真,如今历经世事,踏过千帆,再回头看时,竟恍如隔世。
她此刻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低下头,她又看见了手中那把精巧无比的玄铁折扇,她的这个小小朋友握在手中,竟带着说不出的分量感。
他深吸口气,不知为何,鬼使神差下,又抚上了自己那双眼眸,整个人背对着施宣铃,久久未动。
“蠢女人,你听着,没有阿娘送你出嫁,小爷来送,施家没有人给你准备及笄之礼,小爷来备,总之一切皆有我在,你就安心及笄出阁……嫁人成家吧。”
依稀还是昨日,他还是云洲岛上,那个在凤楼里对她戏谑调侃,劝她不要那么早嫁人的少岛主,往日那一幕幕似乎又浮现在了她眼前——
她的确从未想过在自己出嫁这日,还能有娘家人为她“撑腰”,给了她一份人人艳羡的尊贵与体面。
“谢什么谢啊,我为你做这么点事算什么?我娘若是在这里,只怕给你准备的还要翻上一番,足足得有七十二件呢……也是造化弄人,小爷原本早早给你准备好的三十六件及笄礼,却没想到今日倒成了送你的新婚贺礼,老天爷待人还真是一点也不仁慈。”
“有什么不一样的?”
钟离笙避开了施宣铃伸来的那只手,他用折扇挡住了自己乌青的额角,心乱如麻间,想要踏出房内,却又在最后一步时停住了。
外头这些乌糟糟的事情,新房内的施宣铃一无所知,她只模模糊糊地听见那些人的议论,知晓钟离笙为她准备了极其贵重的三十六件及笄之礼,甚至有从海上运来的奇珍异宝,比过了皇城所有的世家小姐。
“其实,早知道这双眼睛当初情愿不治了,要是我一辈子都看不见,你是不是就能一辈子做我的眼睛,陪在我身边了?”
那时在鬼泣林中,是她亲口对他说的:“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我能看见这世间万物,也自会带你一一领略,倘若你当真一辈子都看不见了,那么我……我就来做你的眼睛。”
好像他做了一个不划算的买卖,治好了一双眼睛,却……失去了她。
少年微微仰头,缓缓呼出一口气,心里忽然弥漫开大片的酸楚,他闭上了眼眸,语气里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
“笨女人,如果我一直都看不见的话,你是否就能兑现诺言,做我的眼睛,带我踏遍春秋冬夏,看尽四时风景,永远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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