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敬奉旨去探视太子和方继藩。
远远就闻到了一股肉香。
他咽了咽口水,待有人引他进去,便被这一片狼藉的场景惊呆了。
一个大铜锅,里头是红油,红油还在翻滚沸腾,牛肉的香味从里面散发出来,让人垂涎欲滴,一旁是几碟小菜,方继藩夹着肉,往朱厚照的碗里塞,朱厚照高兴得手舞足蹈,谦虚的表示老方你自己吃,不要客气。
方继藩侧目,看了一眼进来的萧敬。
萧敬觉得自己眼瞎了。
他就不该这个时候来。
他尴尬得不得了。
可太子和方继藩,却一丁点都不觉得尴尬,方继藩道:“萧公公啊,来做什么?”
“奴婢奉旨。”萧敬眼睛便故意落在别处,心里默念,咱没看见,咱没看见,说到奉旨的时候,双手朝宫中方向拱手,继续正儿八经的道:“听闻太子与齐国公患病,特来探视。”
“噢。”朱厚照架着脚,口里咀嚼着肉,含含糊糊的道:“就说本宫现在正在食疗,并没有什么大碍,过了十天半月,病也就好了。”
萧敬:“……”
方继藩笑了笑道:“萧公公,我看你气色不好,这是肾虚的征兆,要不要也来治一治?”
“不,不了。”萧敬忙摆手,挤出一丁点笑容:“奴婢……奴婢要去还旨。殿下,齐国公,你们好生调养,奴婢……奴婢有事……有事……”
说罢,人已逃之夭夭。
“这狗东西。”朱厚照一副不满的样子:“没见过世面。”
方继藩乐乐的笑道:“萧公公还是实在人,殿下就不必和他计较了,京里近来作坊到处燃煤,空气也不好,四处都是煤烟味,萧公公年纪大了,对他的身子骨不好。臣为了萧公公操碎了心哪,黄金洲的空气就很香甜,若是将来能把萧公公送去黄金洲,让他颐养天年……”
朱厚照咕哝道:“你现在怎么张口闭口便是黄金洲。”
方继藩便一副嘿嘿笑的样子,人生最得意之事,不就是把人送去黄金洲吗?
这个道理,太子殿下不懂。
…………
此时,弘治皇帝伏在案上,脸色铁青。
他现在不能久坐,坐的久了,便觉得腰酸背痛的厉害。
年纪大了啊。
因而,让太子登基的念头,越发的强烈。
只是……看着诸多奏疏,大多都是为江南士绅鸣冤,廷议还未开始,风暴就已来了。
这些奏疏,既不敢埋怨皇帝,又不敢指斥太子,却是直接将矛头指向西山钱庄。
这其实可以理解,毕竟……此事是西山钱庄一手包办的,对于江南士绅别离故土的凄惨控诉,经了这些臣子们的书写,格外的渗人。
这些文字之中,竟颇有几分靖康之变之后,金人强制迁徙北宋王公的惨状。
弘治皇帝看得气闷。
里头的话里话外,都指责西山钱庄。
可谁都明白,西山钱庄是镇国府下辖,镇国府又是谁领头的呢?下这一道旨意的人,又是谁呢?
百官的怨愤,弘治皇帝是可以理解的。
有抱怨,也是正常,甚至弘治皇帝想到这无数的士绅迁徙,若说没有血泪,弘治皇帝自己也是不相信的。
大明自诩天朝上国,乃是天下最富庶之地,却也将这天下其他各处,视若蛮荒之地,从富庶的江南,迁往蛮荒之地,与土人混杂而居,这……日子能好过吗?
弘治皇帝的脑海里,顿时想起了一群士绅吃糠咽菜,一个个穿着兽皮的样子。
只是,此乃国家大策,关系到的乃是大明万世基业。
群臣的反对,让他既是愤怒,又有些担心。
他不怕自己驾驭不了群臣。
可是自己的儿子,即将登基,太子能驾驭得住这些人吗?
若是不能让百官心悦诚服,那么……太子又该依靠什么人来治天下呢?
弘治皇帝浑然忘我,手不由自主的磕着案牍,打着节拍,双目显得呆滞,陷入了沉思。
此时,萧敬蹑手蹑脚的进来:“陛下……”
“啊……”弘治皇帝抬头,猛然回神,接着皱眉道:“太子与齐国公如何了?”
“他们……在治病。”
“真病了?”弘治皇帝双目之中,掠过几分焦虑。
他还以为是假的呢!
萧敬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他既不敢欺君罔上,可又发现这事儿没法说。
弘治皇帝迟迟没得到萧敬的回应,便严厉的问道:“朕在问你的话!”
“是,是……”萧敬忙点头:“奴婢万死,太子殿下和齐国公……他们……咳咳……”萧敬抬起头,道:“西山医学院那里,诊断了他们确实有病。”
萧敬开始佩服自己的机智了。
有错也是西山医学院的事了。
弘治皇帝:“……”
这话开了头,下面就好说多了。
于是萧敬又道:“奴婢去的时候,大夫嘱咐太子齐国公要多吃点热食,比如说牛肉,羊肉什么的,最好配一些葱蒜和辣椒……”
弘治皇帝的脸抽了抽,猛然间,他大抵的明白了,不禁咬牙道:“他们倒是好,自己夸下了海口,却让朕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哼!”
怒归怒,弘治皇帝却发现自己无计可施。
内心深处,难免有些失望,太子终究还是有一些不着调啊,弘治皇帝甚至一点都不介意太子和齐国公二人在廷议上表现不妥当,可他气闷的却是,太子和齐国公居然临阵脱逃。
如此没有担当,将来如何定鼎天下?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凝视了萧敬一眼:“知道了。”
“陛下……”
“朕说……”弘治皇帝表情严厉:“朕知道了!”
“是,是……”萧敬再不敢发出丝毫的声息。
良久,弘治皇帝又道:“厂卫那里,将所有的名册,都拟定出来,谁对此最有非议……一个不要遗漏。”
“奴婢明白。”萧敬深深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只是……陛下,不知过些日子的廷议,是否……”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最终道:“君无戏言,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照常进行吧。”
…………
月底。
廷议开始了。
刘健对于这一次廷议,表现出了极大的忧心。
他不是怕闹出什么,他担心的乃是谢迁等人的安全。
刘健乃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自然知道厂卫那里,似乎开始在打探什么。
太子和齐国公的退缩,让刘健的担心加剧。
陛下已经年迈,身子越来越不好了,此时的皇上,定是焦虑的,现在百官在陛下还在的时候,尚可以明目张胆的反对太子,若是太子表现出了较高的驾驭能力,陛下或许对于这一次百官的‘无礼’,会表现出宽容的态度。
可一旦……陛下认为太子驾驭不住这些臣子们呢?
刘健念及此,便不禁打一个寒颤。
到了午门外,刘健故意与谢迁同行,有些事,他不便明说,只微笑道:“太子至今还在称病,于乔啊,我等终究为人臣,今日廷议……老夫倒是觉得,凡事不可操之太过了,你的心情,老夫是可以理解的,据闻你的亲眷,大多都去了吕宋……”
刘健还没说完,谢迁就道:“我并非是为了亲族,只是想讨一个说法,士绅……难道就不是大明的子民,不是大明百姓吗?”
“天下人都闻你能言善辩……”刘健摇摇头,叹道:“你的脾气,该改一改。”
“改不了啦。”谢迁的面上透着几分悲壮:“何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次实在是过份,不讲清楚,不说明白,不把这个底揭出来,刘公,我心里堵得慌啊。”
刘健心里却是更担心了,板着脸道:“可你是内阁大学士,于乔,你有没有想过,有多少人恨不得让你发难,他们好跟着起哄,甚至借此机会否定新政,反对太子?”
谢迁沉默了,过了半响,他咬着牙:“新政的目的,是为了国泰民安,可若是因为新政,必须牺牲掉无数的臣民,那么……这已旧政又有什么不同?”
这话还怎么说下去?刘健再没有做声了。
众臣至奉天殿觐见,而弘治皇帝脸色更坏。
见众人行了礼,他只颔首,便不再做声。
刘健出班道:“陛下,太子和齐国公未至,不知廷议是否开始。”
弘治皇帝淡淡道:“他们虽未至,可廷议乃国家大典,不等他们也罢,诸卿有什么话,畅所欲言吧。”
人们看着太子和齐国公空荡荡的位置,有人心下不禁冷笑。
遇事就躲,望之不似人君……
已有人磨刀霍霍,正欲开口,这时,有宦官急匆匆的进来禀报道:“陛下……太子和齐国公来了。”
“来了……”人们哗然。
众人纷纷看向殿口的位置。
却见朱厚照眉目飞扬,很是精神奕奕,他身上……竟是穿着一身戎装。
方继藩在其后,身穿紫色蟒袍,二人抬头挺胸,目不斜视,顾盼自雄,径直入殿。
朱厚照这一份打扮,实是让人大开眼界。
君臣们错愕着,却见朱厚照到了殿中,昂首道:“儿臣见过父皇,儿臣来迟,恳请父皇恕罪。”
他声若洪钟,带着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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