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徐经的话,方继藩顿时就明白了。
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文皇帝时期的原版资料了,所有的资料,都是经过了几次誊写过的。
书吏们会将这些资料在数十年之后找出来,照抄一份,重新备份,只是这过程……
此时,只见徐经继续道:“现在在翰林院的版本,理应为成化六年誊写的,学生在想,这多如牛毛的错误,可能并不是原版,非三宝太监时造成的错误,极有可能是这些文牍早就没有人关心,之所以继续誊写、存档,无非是因为这是兵部的定制罢了,誊写的是书吏,自然也就敷衍了事,因而……许多地方不只有删减,而且错误极多。”
“其他的事,学生岂敢不变通?可唯独这下西洋,事关着的,乃是一个船队的命运啊,数万人登上船去,这靡费了朝廷无数钱粮的船队,一旦离了岸,挥别故土,自此之后,便是将身家性命俱都寄在了海图和天文上,任何一个错误和疏忽,都意味着这数万人将葬身鱼腹,学生这才急了,指出了多处的错误,跑去了兵部,兵部说绝不可能誊写有误,去和文史馆的侍学禀报,他说学生多事,学生……这才……这才………”
多事……
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翰林院文史馆负责的,只是整理资料而已,这资料是兵部的,出了事,文史馆也不承担干系,所以那侍学才说徐经多事。
至于兵部,他们既不相信你一个小小的庶吉士所说的是正确的。同时,徐经跑去‘胡闹’,在他们看来,这简直就是来砸场子的!
兵部存档的资料会有错?这誊写文牍,虽然是书吏进行抄写,可负责核验的,可都是兵部上下的官员,虽然这是成化六年的事了,当年的官员,要嘛已经致士,有的已经故去,有的平步青云,位列朝班。可无论如何,兵部也不可能承认这个错误。
徐经为人素来圆滑,在别的事上可能不会较真,可牵涉到了这么多人命的事,却不敢不较真!
可问题就在于,大家都不愿承担错误,也没有人会宁可相信一个官位不高的徐经,却去怀疑兵部誊写抄录下来的海图。
所以……
徐经显然满心的悲愤。
方继藩看着自己的这个傻门生,心里叹息,果然这个世上,是人都会较真的,即便是徐经这等人间渣滓,也会有他的坚持啊。
方继藩此时倒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便问:“那个侍学,你揍到他没有?”
徐经一愣,随即脸上显露出了几许犹豫:“学生……学生……”
“有没有!”方继藩一脸肃容,厉声喝问。
徐经其实想说谎的,可最终还是如斗败的公鸡,老实地道:“揍了,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后来还想继续动手,这是学生的错,学生不该这样,也幸好此时其他人来了,将学生拉开,否则……学生便要酿成大祸,学生给恩师丢人现眼了……”
看着徐经一脸的愧疚,方继藩却是长长舒了口气,道:“直说嘛,揍到了不就很好了吗?你既已将他打倒了,还委屈个什么?丢人?为师在这世上畏寒惧热,贪生怕死,唯独最不怕的,就是丢人现眼!为师现在只问你,你确信兵部誊写的海图有问题?”
“此乃学生家学,学生历代先祖都曾相互印证过宋元以及明初时的古籍,几乎所有的古籍都可以佐证,甚至还有当初下西洋时,一些随三宝太监出海之人,某些船工也曾有过这些记录,当时,家祖曾专门搜集过,徐家世世代代研究天文地理,以及许多世人不以为意的古籍,不敢说完全正确,但是每一个结论都是有实实在在证据的。”
方继藩心里放心了。
他脑海里,虽也大致知道世界地图是什么样子。
可海里的各种航道,各种洋流、黑潮、以及海洋的季节、气候,甚至许多岛屿的信息,却是并不清楚。
徐家世世代代都研究这些,堪称是闲的蛋疼啊,可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他们家是有传统的,当初大汉的先民们,早在下西洋之前,就曾在四海留下无数的足迹,将一船船的丝绸和瓷器送往天下各处,又将各国的特产送到泉州等地集散,在上一世,人们曾在南海打捞一艘宋朝时期的沉船,其中出土的瓷器,就有一万三千多套,可见当时私人出海经商已是蔚然成风,而且规模之大令人咋舌。
一万三千套的瓷器,再加上其他的货物,这还只是一艘商船的规模,倘若不是商人们习以为常,早就习惯了押着货物扬帆出海,又怎么敢一次性带上这么多的货物出海?
要知道,出海经商,若只是小规模的经商,那倒也罢了,而一旦是如此大规模,首先,这就说明当时的人们早有专门的航路。其次,他们要出海的目的地,商人们也早已熟悉那里的环境,如若不然,收购大批的货物,装载上船,难道只是去碰运气不成?
想到这里,方继藩却是突的道:“那个侍学叫什么名字?”
“姓王,叫不仕。”
王不仕……
真是一个有性格的名字啊。
方继藩将这个人记下了,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便风淡云轻地道:“为师知道了,滚蛋吧。”
………………
弘治皇帝手里正捏着一份弹劾奏疏。
坐在暖阁两侧的,是兵部尚书马文升,以及翰林院的学士沈文。
就在方才,已有宦官前去宣方继藩进宫见驾了。
此时,弘治皇帝淡淡地看着马文升:“朕将你们招来,不是要纠察谁的过失,而在于调解一下矛盾。你们啊,真是不给朕省心,朕刚刚对方继藩说,朕会极力支持他,兵部给事中呢,居然弹劾了他的门生一本奏疏,这是何意?”
这……摆明着是护短嘛。
马文升心里暗暗吐槽,对方继藩,大家惹不起,现在倒好,他的门生也不能弹劾了不成?
方继藩的那个门生跑来兵部,胡说什么兵部有致命错误,折腾得兵部鸡飞狗跳,兵科给事中看不下去,弹劾一本,不是理所应当?
可……还不能骂了?
沈文则是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他是韩林院大学士,徐经那个小子跑去揍了侍学王不仕,简直太嚣张了,一个小小的庶吉士啊,这么跳,下一次是不是连他这个堂堂大学士也要揍?
不过……沈文还是把事情压了下来。
不压下来还能咋样?这小小庶吉士的恩师是方继藩,天天打着脑疾的名义,满城瞎晃悠,谁敢惹他啊。
官面上,沈文是不怕此人的。
哼,本官堂堂翰林大学士,清流中的清流,一声号召,天下的读书人能用吐沫都可把你喷死。
可是官面之下……沈文就有点担心了,毕竟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儿孙的人,这要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真是欲哭无泪,追悔莫及啊。
所以,他除了让徐经赔礼道歉之外,安抚了那位王侍学一番,暗中表示下一次一定举荐他为侍读学士,那王不仕开始还不肯依,还想要追究,可最终还是情绪稳定了,没有继续闹下去。
不过,对于今日兵部给事中的弹劾,沈文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干得漂亮,你大爷的,别怪老夫说粗口,你姓方的跟猪一般,生了一窝门生统统都进了翰林院,个个进了翰林院里,本官操心死了,那个唐寅,让他修书,他非要在书里提一点个人的见解,你是编修,你照抄就是了,你添什么乱啊。
换做其他人,沈文早就将这等害群之马打死了,可偏偏,他就得忍着。
要不是为了家里八十老母,我堂堂翰林大学士,清流之身,能容忍得下你们这些恃强凌弱之徒?
此时,马文升苦笑道:“陛下,臣并非是想为兵部辩解,只是兵部上下诸官,俱都是尽忠职守,可那徐经也确实有不像话之处,他一个庶吉士,对着兵部指手画脚,何况这再下西洋,乃国家大策,不容马虎,兵部怎么可能以他一个区区庶吉士,去和他争辩这些。徐经批评得太过了,以至兵部上下,颇有不忿。”
作为尚书,多少还是要维护一下部堂里的官吏的。
虽然前一次,被方继藩狠狠的抽过一次脸,让马文升有点底气不足,可总不能你一个庶吉士,就因为是方继藩的门生,就嚣张至此吧。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进来道:“禀陛下,新建伯到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叫进来吧。”
方继藩进了暖阁,见了弘治皇帝,再看到了两边坐着的马文升以及沈文,心里大抵明白了。
果然,有人来告状了!
方继藩正色道:“臣方继藩……”
“卿什么都不必说,赐座!”方继藩话才半截,弘治皇帝就轻车熟路的压压手!
朕很忙的,哪里有功夫听你长篇大论的尧舜禹汤,你不烦,朕还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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