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一脸的疑窦。
他接过了这奏疏,打开,认真细看起来。
里头密密麻麻,显然,乃是太子朱厚照所起草。
这狗爬一样的笔迹,弘治皇帝化成灰都认得。
当然,这些都只是细节,并不重要。
弘治皇帝继续看下去,却有些震惊了。
各地的仓库,哪一个需要严查,哪一个可以缓一缓。
譬如米仓,先不必查,因为一旦米仓查出什么问题,极可能引发乱子。
可这布匹和丝绸,却非要严查不可。
至于如何查,最好不要动用厂卫,人们闻厂卫而色变,一旦动用,就知道是动真格的了,难保不会有人,鱼死网破。
就让大理寺和刑部先查一查看,大理寺和刑部,未必敢所有人都得罪,可为了完成宫中交代的事,定会选一群倒霉鬼出来,先查办这些倒霉鬼,从他们入手,先易后难。
而朝廷最重要的是,要保持高压的姿态。
如此,暂时可以杜绝有人再上下其手,等到时机成熟,宫中已彻底的掌握了主动权,方可放出杀招,一击必杀,将所有仓库中的硕鼠们,一网打尽。
弘治皇帝看着,竟忍不住发出感慨。
他抬头:“这是你的主意?你可要仔细了,倘若你拿别人的东西,来敷衍朕,朕今日……一定要罚你。”
这句话,是问向朱厚照的。
弘治皇帝板着脸,满是严厉,这章程,疏而不漏,每一处都考虑到了。
看上去,完全不像太子的风格啊,太子的性格鲁莽,喜欢直来直去,而奏疏之中,却又严密的布局,许多细节都想到了。
朱厚照一脸无语之状,委屈巴巴,今儿父皇怎么了,自己立下了大功,他却是总是将惩罚自己当做口头禅,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
他委屈巴巴的道:“父皇太冤枉儿臣了,儿臣怎么敢拿别人的东西来敷衍父皇。这里头,固然也有方继藩的一些想法,可许多地方,都是儿臣自己所书的,儿臣这些年,在西山里做事,一件事怎么才能做的漂亮,难道还不知道吗?就如儿臣琢磨蒸汽机车一般,一台车的研制,便需招募各方面的能工巧匠,怎么让这各种匠人聚合在一起,群策群力,遇到了困难和阻碍,怎么样去解决,先解决哪一个问题,此后再攻克哪一个难关,这里头,可都是有玄机的啊。”
蒸汽机车的事,弘治皇帝不懂。
也不想动。
可朱厚照的话,却是直指了本质。
想要办一件事,说穿了,就是要将人给聚在一起,怎么把事办成,这不是一个人加一个人,就成了两个人这样简单,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自己的心思,有不同的性格,你怎么确保他们能群策群力,而不是各自给彼此造成麻烦呢?
办任何事,其实都是如此,弘治皇帝倒是有些信了。
心里不禁感慨,当初让太子去西山,看来真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新学之中所谓的知行合一,也确实锻炼人。
太子……果真是长大了,越来越开始熟悉和掌握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不正是詹事府中,所希望教育太子,使其成才,学得帝王之术的目的吗?
所谓的帝王之术,对于有些人而言,不过是所谓的阴谋诡计。
可事实上,弘治皇帝对此完全不认同,帝王之术,是一个领导者做事的方法,作为天下的君主,臣民的父亲,与其挖空心思,去谋算每一个臣子,不如……将每一个臣子,用在对的位置,而后整个朝堂,拧成一根绳子,去将这国家大事一个个去解决。
这才是光明正大之道,只要能做到天下安定,做到百姓们安居乐业,天下人,自会称颂天子圣明,将天子当做自己的父亲一般的看待,到了那个时候,哪怕是皇帝身边有图谋不轨之人,他又能制造什么危害呢?
历朝历代的明君,何患乱臣贼子啊,所谓的野心家和乱臣贼子,但凡敢冒头,皇帝一纸诏书,自有三军听命,百姓们将其恨之入骨,臣子们恨不得生啖其肉,转瞬之间,便使其灰飞烟灭。
反观那些自诩自己聪明,耍弄小聪明,成日瞎琢磨着所谓制衡之术的天子,又有几人,会有好下场,他们所谓的帝王隐私之术,不过是小道,上不得台面,也服不得人心,借此而沾沾自喜之人,最终只会自食恶果,死无葬身之地!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他打量着朱厚照:“好,朕来考较你,且看看,这到底是不是你所书,真丑话说在前头,若是答不出,朕可是要罚你的。”
罚你的……很耳熟。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父皇,得了脑疾,他看看弘治皇帝,又看看一边似乎察觉点了什么,若有所悟的方继藩,便道:“父皇问便是了。”
弘治皇帝道:“现在武库的兵器,都被贪墨了个干净,边镇急缺并且,而眼下,生铁飞涨,各地的生铁,俱都告急,你若是朕,该当如何?”
朱厚照得意洋洋的道:“儿臣若是天子,这就简单了,儿臣看过一些国富论,有一些,还是很有道理的。”
一听朱厚照竟对国富论推崇,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朱厚照继续道:“其实,人们产生了一个误区,总认为,天底下的物产,乃是恒定不变得,这其实也怪不得别人,终是因为,譬如自打太祖高皇帝时起,朝廷一年所收的丝是七十六万斤,可到了而今,这朝廷所得之丝,大致也是这个数目,正因如此,所以一旦出现了什么灾难,造成了丝的短缺,便可能引发大的问题。”
“可是父皇有没有想过呢,丝若是短缺,便会引发价格的暴涨,而价格暴涨,势必会使无数人乐于去产丝,这反而……会刺激丝的产量?到了来年,丝的短缺,便自然而然的解决了。”
“当然,有时候,我们等不到来年,必须得先解决当下的问题,就如这生铁,现在朝廷急需,怎么办?其一,是万万不可直接掠夺商贾,若是掠夺商贾,固然会解决当下的问题,却会使无数商贾朝不保夕,将来,谁还愿意产生铁?大明各省,虽都有镇守太监镇守各处矿区产铁,可儿臣说实话,这生铁,却永远无法提高产量。倒不如,放手让生铁短缺,将这生铁的数量,提高起来。”
“其二,各处的边镇,一旦告急,这确实是麻烦,因而,就需节流了,哪一处边镇,最是紧缺,便先供应哪一处,哪里不是要害之地,可以暂先缓一缓。事有轻重缓急嘛!再有……”
朱厚照开始口若悬河起来。
这世上的事,大抵都是如此,解决的问题可能不一样,可方法却可能是一样的。
他足足说了一炷香,而弘治皇帝细细听着:“所以,儿臣若为天子,绝不会将兵器,当做一个整体,这兵器,有弓弩,有铁炮,有刀剑,怎么可以一概而论呢?现在生铁不足,先多供应弓弩,火铳也需生铁,操练时,损耗也是不轻,可鼓励士卒们,减轻损耗,对于能减少损耗的各营,可给予一些钱粮的补助,眼下,先度过难关。儿臣深信,这生铁的紧缺,也不过是数月功夫,就会慢慢的缓解……”
这朱厚照,简直像极了方继藩和刘文善这一对师徒的口气,还讲的头头是道,一口咬定了,数月之内,便能缓解。
弘治皇帝对此,不置可否,可这家伙这一通说的天花乱坠,似乎,也挑不出什么刺来,甚至……许多方法,弘治皇帝也是深以为然,他不断颔首点头:“不错,有长进了,比之当初,进步不小,哪怕是刘卿家献策,大抵,也只是如此了吧。”
朱厚照眉开眼笑:“父皇,儿臣早说过了……儿臣现在,早已非是吴下阿蒙了,父皇偏不信,若是再不信,再出一题,考一考儿臣便是。”
方继藩站在一旁,眼珠子乱转着,他似乎从这弘治皇帝身上嗅到了一丝什么,作为一个脑残患者,尤其是这个世上,还需要自己,必须留着有用之身,来造福天下的男人,方继藩下意识的,距离朱厚照远了一些。
弘治皇帝也是感慨万千:“不必再考较了,朕今日,甚是欣慰,朕当初,对你是极担心的,就怕你不成材,现如今,倒是可以放心一些了,将来,自当委你更多的重任。”
这是弘治皇帝的心底话,儿子有出息,做父亲的,怎么能不高兴呢。
自己毕竟……年纪越来越大,精力,不胜以往了。
得了弘治皇帝这一番话,朱厚照竟是感触万千,其实……能得到父皇的认可,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可弘治皇帝在与朱厚照同时感慨之余,却突然将脸板起来:“什么,你方才居然还自称天子,你这个逆子,朕还没驾崩呢,你就自称天子了,朕非要罚你不可!”
朱厚照:“……”
………………
第四章送到,幸不辱命,睡觉去,给点鼓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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