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腊月系彩(上)
“以后我要打了天下,什么都给你!”破旧院落里,李尧用力地看着少女,一个小少年被怀疑决心时,脸上总会涨出他那样的红润,“真的,我——唔!”
踩在秋千上摇晃的少女一手按在了他脸上,微红着脸笑道:“快别说啦!连吃个包子都要眼巴巴等着我捎来呢,还什么天下不天下。”
“……”
李尧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却没有急躁或气馁,也笑道:“反正……我说的是以后的事嘛。”
“别以后啦,现下就有难关摆在面前呢。”赵白璧摆着秋千,“你到这时候都还没有开脉,怎么打天下。”
“……”
李尧这下也沉默了,无论是自己一个人度过的那些年月,还是这两年多跟在大将军身边的时光,他的丹田种始终杳无声息。
这个世界上确实不是人人都拥有开脉的资质的,或者说,能够踏上修行之路的才是少数的幸运儿,但若放在皇家子弟中,无法开脉之人确实十分罕有。
上天赋予的血脉令他们生来就更加优秀,强健的身体、敏锐的头脑、优越的容貌……还有更轻松的丹田破种。
没有人的丹田种会生来是颗死种子,只是有的壳厚,有的壳薄,而有的埋入的这片“田地”太过贫瘠。
李尧轻叹一声,望了望天:“没有修为也有没有修为的法子,做事情未必一定要打得过别人……总之,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吧,我先去宫门处认了姓名。”
李尧站起身来,就着雪化的冷水嘶声哈气地勉强梳洗了一番,颇不容易地寻摸出两件算是合身的衣物换上。
赵白璧从秋千上跳下来,也拿起了她的剑:“你到宫门去认祖归宗,我入宫去帮你探探消息。”
李尧惊讶:“你……你怎么进宫?”
“那你就别管啦,反正我总有办法。”
她确实总有办法,两年来许多李尧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她都能神奇地完成,好像背后有个暗中帮助她的神仙一样……但私自入宫还是太危险了,从多小的时候开始,李尧就无数次听说那里的丑恶可怖。
他下意识牵了下少女的袖子:“别,白璧,你别去了。等我认了姓名,我再带你进去。”
赵白璧翻个白眼:“笨蛋,我进宫就是为了帮你打探内幕的,都认完了我还进去干嘛,喜欢看那些王爷的肥肚子吗?”
“你要打探什么?”
“现下一切洗牌,你既然想建功立业,这第一回入宫当然得表现出色,你要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比过那些人?”
“……”
“总之你莫管了,我去看看宫里是个什么风向。倒是你,虽然街面上已经安稳下来了,但也难保有什么不测之虞,带上短剑,走路时多警惕些。”
“好,白璧你放心吧。”李尧认真道。
……
神京长街上一片凄黯。
即便早有准备,李尧也未料短短一月,昔日繁华的街巷会变成这样一副景象。见得十处高楼大院总有七处焚毁,一座座楼阁都坍塌成漆黑的炭墟,长街上还泼洒着未消去的暗血,刀痕箭孔将墙面洗得满是疮痍。
人烟尤是冷清,往日纵然生活艰难,年节时至少仍有一番熙攘,而如今除了甲士,已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人影,每张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一双双瞳子都下意识发怔,堂堂国都,竟然生出了一种荒凉之感。
李尧走到朱雀大街前时,人开始多起来了,许多衣衫脏破的人围成一团团领着救济的热粥,时不时有抢夺和殴打发生,但甲士们只漠然倚在墙边聊着天,充耳不闻。
李尧试着挤上前去喊了喊也没有效果,他努力想整肃一下队伍,令几个总也挤不进去饿哭的孤童至少能领上半碗,但面前劝住了这边,那边又挤了上来,他自己倒是饱挨了几拳,却根本梳理不成队形。
少年只好无奈地退出来,定定看了一会儿拥抢的人群,这时额角一抹痒意流淌下来,他伸手一抹,染了一掌鲜红,原来刚刚磕到的那一下并非毫发无伤。
好不容易翻找出的衣裳也被污了几片血块,李尧处理了一下伤口,又沉默看了一眼这些挤扭哄抢的身影,还是先往宫门而去。
然而只走了几十丈,刚刚过了这片散放赈济的场地,他就微微一怔,被侧面传来的声响一扯,在一个窄暗小巷前停下了脚步。
他偏头看去,这次是真的怔住了。
这巷子又窄又深,地上旧血沉暗,里面几家住户显然已遭不幸,但这时巷中却有两个人——一个倒在地上哭喊的十多岁女孩儿,一道扯着她头发往院里去的少男背影。
“贱婢!听不懂吗,我马上就重新荣华富贵了!”男声低嘶着,“好好进去待着!”
其人披着一身已脏破的华美黄袍,头发披散蓬乱着,腰间挂着一柄鞘身开裂的剑,金丝玉嵌都已被挖出,他一脚踹在了女孩儿的脊背上,激出了一声哀吟。
“喂……”李尧下意识轻声出口,“立衡……堂兄。”
巷中安静了一下,佩剑身影顿住,然后像个木偶般缓缓回过身来,李尧仿佛能听见肩颈转动间的涩声……那垂散的长发下,是双兽般的眸子,和那张熟悉的面孔。
“……尧弟。”这副面容也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才忽然咧开了个笑,“尧弟,你也还活着,太好了。”
“伯母他们……可还好吗?”李尧问道。
“所有人,全都死光了,宅子也烧没了。”立衡嗓音嘶砺,带着微颤,但面上却已没什么表情。
“……”
“对了!我刚看到的消息!”立衡忽然嘶哑高声道,拧身时鞘尾磕撞在地上,拖出一条刺耳的长音,“宫城那边正召回宗族弟子呢!尧弟,咱们这一大支恐怕不剩几个了,正好,你我一同过去吧。”
“好……堂兄,你这一个月是怎么活下来的,一直住在这里吗,我……”李尧下意识话说到一半,忽然定定地抿上了嘴。
这个时候他才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然后看到了许多的血。
在立衡的袍子上、靴子上、剑鞘上、剑柄上,大的小的、新的旧的……片片沉暗斑驳,但他自己身上没有伤。
“不错,我从府里逃出来,知道这巷子里两家平日酿酒,我就猜他们有地窖藏身……”立衡嘿然两声,沙哑道,“抢了这处地方,这一个月提心吊胆,倒没短了吃食。”
然后他好像从什么中回过了神来,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女孩儿,又嘿然一笑:“哈!我也真是过得蠢了,如今血脉复位,什么软玉温香摸不到,竟然贪恋这么个瘦娃子伺候,干脆杀了干净。”
他抬手向下挥剑,巷口却骤然响起了一声断喝:“住手!!”
立衡手顿在空中,一动不动地偏过头。
李尧躬身朝着他,是个要发力的姿势。
两双眼睛看着对方,好像这一刻才有什么被撕开了,巷中没有声音。
“尧弟……”立衡低垂眸子,嘶哑道,“不斩草除根,日后对我难免是个把柄。”
他扭回头,提手把剑向下一刺,李尧已在三步之内疾奔过来,抬脚一蹬侧墙,腰后短剑拔出,“叮!”的一声撞偏了立衡剑刃。
李尧把女孩儿颤抖的身躯环在臂中,抬起头来,立衡正两手握着剑柄,高高举在头顶。
“杀了她,咱们还得去宫门重认血脉。你别管我的闲事。”他低嘶道。
一剑奋然劈下,真气这次在剑刃上呼啸,李尧不敢再接,抬手一抛把女孩儿扔到后面,自己就地一滚避开,剑刃凿开的石末溅在脸上生疼。
立衡是同宗里修行最怠惰的一个,尤其两年前在将军府丢了颜面,不得看重之后更只耽于享乐。但他毕竟六年前就已开脉,如今也已脉树四生,李尧这两年虽然也刻苦修行武艺,但真个应战却是完完全全的第一次。
立衡没有管他,一双直直的凶眸还是盯着被他抛在身后的女孩儿,挥手一把将少年拨开,挥剑再次劈向那小小的身躯。
李尧仰倒在地上,在这时想起了大将军教他倒地反制的技击,牙一咬,腰身一挺,身体如一尾弹起的小虾撞在了立衡的后腰上。
立衡一个趔趄,恼怒地一个反手拎住他:“操你妈的!当年是没挨够打吗?!”
那双杀过人的兽眸凶戾地俯盯着少年,仿佛幼时的统治再次降临。他提腿一膝狠狠顶在了李尧的腹部,少年第一次体会到肋骨断裂的剧痛,身体真的窝成了一尾活虾。
“别他妈给脸不要脸!”立衡眸子中绽着血丝,挥手一甩把他撞在了墙上,另一只手已提剑往那枯瘦女孩儿刺去。
李尧却没有放开他的袖子,痛怒而急道:“住手!”
在大将军陪伴下的那些武课这时候纷纷从记忆中泛上来,他低头一步从袖下抢入立衡胸门,将短剑反手一架抵住了立衡剑刃。
立衡抬手向下一肘砸在了他的肩上,激出来一声痛吼,但李尧仍然抬起一只胳膊抱住了他握剑的右手。立衡也不看他,只盯着倒地后退的女孩儿,上前一步,把剑交到了另一个手里。
李尧咬牙攀着他的胳膊,举着短剑抬起手来。
立衡抬手就朝地上女孩儿刺去。
然后一尾游曳的银亮从视界的一闪而过,立衡下意识回剑,但他还没意识到该怎么去拦,喉间已然贯穿般地一凉。
一切安静了。
他僵直地缓缓低下头,李尧的手臂正蝴蝶穿花般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绕过了他的右臂,抵着短剑整个捅入了他的咽喉,少年喘息着直直盯着他,喷涌的热血正染红了他半张脸和整个肩膀的衣衫。
立衡在这一刻不知是大梦初醒还是不可置信,四生的生命不会乍然消逝,惧怒同时冲上混乱的头脑,他竭力挥剑,就要将面前之人整个斩成两段。
但下一刻手并长剑却仿佛被一匹惊马撞上,猛地向后仰去。
一道冰冷的铁影先一掠而过,贯穿了他的手腕,夺的一声将之牢牢钉在了墙上。
李尧看着身前尸体缓缓滑落在地,只剩一只手臂高高钉起,他回过头,只见巷子的尽头的墙上立着一个布衣负弓的年轻人,在这样的寒冬腊月穿着一双草鞋,手里正握着另一枚短钎。
“……”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李尧,微一抬腿从墙上落了下来:“你从哪里学的将军旗下两骑的技击之术?”
李尧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整了整衣冠,认真向他一揖,“是大将军旧部吗?我近两年常住将军府,幸聆大将军教诲。”
年轻人也不过十八九的样子,但这雪一样静默,剑一样锋利的气质却神京罕有,他听罢也没有求证的欲望,只点了点头:“我可帮你把尸体收了,你推在我身上就是。”
李尧一怔,默然一下,却摇摇头:“不必,一人做事一人当。”
“残城乱世,有什么当不当。”年轻人木声道,“你不杀他,我也要杀;他不出去,也没人知道他还活着。”
“残城乱世,才更要敢当。”李尧按着立衡的头拔出了自己的短剑,“他恣意行事,我恣意行事,你也恣意行事……那世道就没有好的一天了。”
他偏头看向巷外:“就像那些争抢粥食的难民一样。”
“人饿了就得吃饭,是自古以来的事情。”年轻人道,“饿极了的人是没有道德的,你是第一天看见乱民,以后会习惯的。”
“不,每一个人,都是有道德的。”
“……嗯?”
“哪有什么乱民,只是赈济发放根本就不稳定而已。”李尧回过头来,抹着颔上滴落的血,“我刚刚在那边瞧过了。”
“什么意思?”
“你瞧不出来吗?今日有,明日无,而不知何时再有;清晨少,黄昏多,而不知几少几多。生在这种惶恐的境地里,谁不拼了命去抢夺眼下一餐呢。自然人人都过得像个野兽。”李尧认真道,“只要赈济稳定下来,民生很快就能修整有序……这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却不知衙门里为何没人去做。”
他擦净了脸上的血,再次拱手一躬身:“多谢阁下救命之恩,我是贤王独子李尧,敢问恩人姓名。”
年轻人静静看着他,片刻端正身姿,行了一礼:“我姓商,故将军旗下,左骑中侯,拜见世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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