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俘礼成后,乾隆对参与押解的和琳及一众官兵颁赏。和琳赏蟒缎朝衣料一件、纬帽一顶、缎靴一双、朝珠一副,银百两,沿途护解官弁赏给江绸、银两有差,皆按军功从优议叙。至于普通的满汉兵丁则赏银二十两,每四人赏羊一只,每两人赏名酒一瓶。
到了次日,乾隆颁布上谕,以巴沙都尔野等人擅启边衅,率兵劫掠扎什伦布寺,打破了一百多年来后藏的稳定局面为由,认定众俘虏不容宽恕,著即行寸磔,枭首示众。特命大学士王杰、刑部尚书苏凌阿以及几位侍郎前往监视行刑。
圣旨一出,到了行刑日这天,从虎坊桥到菜市口可谓人山人海,当正午时辰一到,号炮一响,刑部的刽子手都拿出了看家吃饭的本事。一众围观的老百姓随着每一刀落下,便山呼海啸的喊“皇上万岁”。过不多时,十几颗人头已经被装进木笼,随即高高悬挂示众。
随着人群开始散去,几个早就谈好价钱的人来到刽子手休息的席棚外,从对方手里接过用油纸包好的治肺痨“灵药”,然后满心欢喜的往家赶去。
然而表面上的粉饰太平并不能掩盖满清江河日下的颓废局面,甚至连满汉矛盾也变得愈发尖锐起来。
七月十六日这天,北京城内出了桩大事。这件事情的直接后果就是许多八旗亲贵甚至将宅子腾空,阖家搬去了新宅,还让家里的奴才时刻护弁,出门保镖不离身,不敢单身行走出门。甚至于各旗营内外都是草木皆兵。事发后虽然顺天府和督察院极力封锁消息,可还是传到了外城老百姓的耳中,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私密谈资。
两天后的午后时分,位于前门大街的“东鸿泰”茶馆里已经没了早上的喧闹鼎沸。别看已经过了中元节,可因为今年是晚立秋,一到中午竟比三伏天还热。天空中一轮焰腾腾的白日,晒得地皮起卷儿人打蔫儿。
这会儿的茶馆里已经没了遛鸟斗蛐蛐的旗人大爷,茶客都走的差不多了,伙计也没精打采的趴在桌上。角落里,只有几个商贾模样的家伙还在聊天侃大山。
“您猜怎么着?北海贼不是喜欢从海上来吗?朝廷就应该在海边都修上大墙,如此一来,北海兵就只能干瞪眼,上不了岸喽!”
“合着北海贼的大炮是摆设?你没听说,他们的炮子连五尺厚的砖墙都能炸塌了。我看您这主意不怎么样。”
“听说了没?前些天下冰雹那会儿打雷,宣武门外老孙家的院里被劈死了一条大蛇,看到的人说足足有七八尺长,头上还有角!”
“前两天东四牌楼那那档子事你们谁知道底细?听说还死了个旗人老爷子?”
见其他人都摇头,桌上一个三十多岁、穿着件灰色大衫的胖子微微一笑道:“董掌柜,这事您可算是问对人了。”
“怎么说?”
“我三叔他拜把兄弟的侄儿就在顺天府当差。昨天我婶子身子不大舒服,我就说晚不晌过去看看。您猜怎么着,正好听了一耳朵。”
桌上几人一听,连忙道:“说说,说说怎么回事!”
“几位,咱都是十几年的交情了,这话出我之口,入你们之耳。等一会儿出了这门,咱就当不知道。”
“那是那是,孙掌柜,您放心,绝对烂肚子里!”
孙胖子摇着扇子,眼珠滴流转了几天,朝四下看了两眼,见没人注意这里,这才探身轻声道:“死的的那老爷子是正白旗舒穆禄家的,不过不是嫡脉,而是旁支,就住在东四六条。您想啊,正白旗乃上三旗之首,舒穆禄又是八大老姓之一,祖上乃是鼎鼎大名的武勋王扬古利,头些年还出过大学士。他家一出事,连皇上都惊动了。”
随后在他眉飞色舞的描述中,一件让在座几人目瞪口呆的事被他添油加醋的讲述了出来。
原来满人家的孩子从会爬开始,就和汉人家的孩子玩的玩具大不一样。从系着宽皮条儿的荞麦皮枕头开始,大了一些就得换成绿豆或大豆瓤的大枕头。等大一点儿能在地上跑了,就开始抱装着河沙的小“皮兜”;过了十岁,就可以换大“皮兜”,里面装着的也从沙子变成了鹅卵石。这就是练“布库”的过程。
当然了,之后还要练什么绳子口袋、掌拳口袋、石猴石锁、搅棒等。那些练成的好手就会进善扑营火器营当差补缺,就此谋个前程。这几年满清跟北海军屡屡交手,因兵员损失极大,也导致旗兵大为紧缺,只要身手好的就一定能补上。
虽说旗人的布库也算是门不错的武技,可天外有天,对上那些汉人的武术高手就不灵了。所谓“武术连跤,串上准高”就是这个意思。
现如今北京城内凡是家境宽裕的旗人,一般都会用真金白银,从外地聘请武术高手到家里做武师,既能护家保院又可以教晚辈练功。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一些从中原请来的高手跟满清有几辈的宿怨,他们这些年要么就隐姓埋名,要么就改头换面,反正轻易绝查不出来。这些人都是将仇恨深埋心底,借着护院传武的幌子,伺机杀殁年迈的满洲武将。
基本上从康熙晚期开始,许多旗下发生的无头血案,都和看家护院的武师群体有极大的关联。只不过因为这些人做事隐秘,杀完了还让人挑不出毛病,于是很多满人家庭就只能吃哑巴亏,无处申诉。
前几天被打死的那位舒穆禄家的老爷子也是这样。说是老爷子,其实还不到六十,以前是个参领,七年前跟着福康安在富尔丹城和北海镇打仗丢了一条胳膊,不过总算捡回一条命,回京后每天晃荡着一只空马袖,没事就喝酒,喝多了就骂赵新,骂北海镇,骂汉人。
那天老头喝了一肚子白干,酒劲一上头又开始骂,之后又跟自家武师呛呛了起来,甚至还要抢人家分得的半只羊。那武师也不是善茬,说这是府上大爷赏的,没道理让你夺了去。结果两人越说越急,最后老头动了真火,要比武。
这旗人比武有条规矩,首先是旗下佐领得点头答应,其次还得签生死文书,注明双方无论哪一方死伤均不得经官报案,归自然死亡。
舒穆禄家父子两代参领,旗下佐领当然不敢说个不字,随后文书也画了押。到了第二天上午,比武如期进行,谁知老头刚进场中,还没准备妥当,那武师上来当胸便是重重的一记黑虎掏心,老头当场毙命,断气时连句话也没留下。满人混蛋虽多,可在比武的事上还是说话算话,不会讹人的,家里人也只有听天认命。
老头中招倒地后,那武师便借口说要回后院的屋拿药医治,让在场众人帮着照顾一下。之后等翼医、中人、保人上前查验伤势时,众人这才觉出有些不大对劲儿。
什么时候比武伤人,总先要施救伤者性命,那家伙怎么跑回自己屋里去了?再者说了,老头是行伍出身,一辈子身经百战,九死一生,乃是正白旗下的成名武官。连沙场上都没丢掉性命,怎么死的如此蹊跷?
于是众人急忙到后院找人,谁知屋内根本没人,却见一架松木云梯倒在高墙根下,敢情那武师已经翻墙跑了。众人推测他是杀人后心里慌张,便忙不择路。
到了这会儿,众人这才回想起来,在这之前,那武师曾到处询问老头的履历,哪年参加过哪场仗全问了底儿掉。旗里的老人们一致认定,此人就位为了伺机报仇才来的府上当武师;于是便上报本旗都统,并转报刑部缉拿人犯。九门步军巡捕营的人随后就到了老头家里搜查那武师的住处,结果还真在床铺底下翻出了一封信来。
当查案的人看完信上的内容,这才确定那人果然是为寻仇而来。上面说自己原籍本住山东临清旧城城关,掌毙老头皆因是其当年跟着舒赫德领兵围剿王伦,杀害庶民罪有应得。
众人大吃一惊,要知道谥号文襄的舒赫德乃是舒穆禄氏嫡脉,乾隆三十九年曾受命领兵前往山东镇压清水教王伦,被打死的老头当年就跟着一起攻打过临清旧城。
话说乾隆中期的清水教教主王伦肯定不是个好玩意,这位“震卦王老爷”跟历史上所有的白莲教教首一样,打着“红阳老祖、无生老母、弥勒降生”的口号发动暴乱。也正是因为这场教乱,导致临清--这座自明中叶以来繁荣了二百余年的著名商城,在血与火之中变成了人间地狱。
那场发生在二十年前的惨烈攻防战前后打了近二十天,攻守双方肆意的在城内外纵火,令临清旧城几成废墟。当城破后,清军和清水教的教徒在城内争夺每一处街道、每一座民房,惨烈的巷战持续了整整五天,大批无辜妇孺在城破后被清军所杀。
那武师恰是舒穆禄家的这位老头屠戮的无辜百姓后代,此人寻仇多年,一直隐姓埋名,练就了一身高超的通臂缠拳。开始做过几年的正白旗汉军武术教官,结果歪打正着,被同样是正白旗的舒穆禄家请到府上当了护院武师。经过多年的忍耐,最终寻机得手。
当孙胖子把前因后果说完,在座几人愕然半晌,无不摇头感叹,世上的事真可谓一饮一啄,这老头跟枪炮犀利的北海贼对阵都能大难不死,谁知竟被家中一个武师给一掌干掉。
“听说啊,朝廷正在忙着迁都的事。您说这要都去了西安,北京城他还是北京城吗?”
“想那么多干嘛?北海贼如今都打到山东了,听说关外的吉林城都丢了。过一天是一天吧!”
“董掌柜,您走南闯北见识广,听说北海贼在山东搞什么‘打土豪分田地’,这事您知道么?”
“哎哟,这可别问我。咱们还是莫谈国事吧!”
众人又东扯西扯的聊了一会,这才告辞散去。董掌柜出了茶铺,回到了斜对面“黄升泰”的铺子里。之后他花了一个多时辰把上个月的账看完,看到外面太阳没那么毒了,便让伙计去后院让车夫套车。
一炷香后,董掌柜跟伙计嘱咐了几句,出门上了车。骡车顺着前门大街往南而行,到了猪市口往东,最后停在了蒜市口的石板胡同把口。他下了车,又在胡同口的树下站了一会,这才背着手施施然朝里走去,他每走二十几步就略微停顿一下,仔细倾听身后有没有人跟着。等到了石板胡同和标杆胡同交汇处东南侧的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门前,他四下望了望,随即上前轻轻拍了两下,停顿片刻又拍了四下。
不多时,院门开了,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空档,董掌柜侧身而入,对开门的老者轻声道:“人呢?”
老者也不说话,用眼瞟了下正房西屋。郭掌柜也不说话,径直走进了屋内。他伸手掀开蓝布门帘,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精瘦汉子从炕上跳了下来,猿臂长舒,冲自己抱拳一揖。
“董大哥。”
“杨兄弟,这几天城内外各处都在张榜缉拿你。我来是告诉你一声,平日在这院里务必小心,以免走露风声。”
“承蒙董大哥照应,实在感激不尽。如今小弟大仇得报,已再无牵挂。您放心,我今晚就走,绝不牵连您的。”
“哎,说什么胡话呢!你且等两天,等山东那边有了消息,不管是顺天府还是巡捕营,就都顾不上你的事了。到时候我再派人送你出城。”
“照董大哥所说,我陈师弟现今也在胶东?我想去找他。”
“不急,稍安勿躁,你们师兄弟一定会团聚的。”
任谁也想不到,打死舒穆禄家老参领的杨姓武师,居然躲在了“黄升泰”董掌柜名下的一处宅子里。
董掌柜没说大话,五天后,一封刘墉从济南发来的六百里加急抵达京城,已经在胶东快一年没见动静的北海军突然发动,以八千人的庞大兵力,自北向南,在黄水河、孙河及五龙河一线,对清军发起了猛烈攻击。仅用了两天时间,登州、栖霞、莱阳三座城池相继陷落,登州镇总兵恩特赫默战死,登州知府蓝嘉瓒在城破后自缢。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乾隆在得知山东的军情后,居然显得十分平静,他并没有从京城和周边各省调兵,只是传谕刘墉严守招远和即墨等地,密切注意北海军动向。
之后他又与和珅、颙琰二人单独奏对了一个多时辰,接着就让镶白旗满洲都统、工部尚书和琳立刻递牌子觐见。到了第二天一早,一道上谕让朝野众人一头雾水,和琳被任命为云贵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待八月十五后走马上任。
不过据从宫里传出的消息,乾隆当天回到寝宫后大发雷霆,怒骂赵新不止,还砸碎了一个汝窑的笔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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