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七年正月下旬,年前从西宁出发的福康安,用了五十天的时间趋行五千里,终于抵达了拉萨。
有清以来,从中原地区进入雪域高原的路线只有两条。一是川藏路,从成都经大小金川,走江卡、鹿马岭、墨竹工到拉萨,全程6170里;另外一条就是青藏路,从西宁出口,经青海湖、通天河、星宿海、昆仑山、铁索桥到拉萨,全程3560里。
别看走青藏线貌似在距离上短了不少,实际上这条路极为难走,即便是有着丰富后勤保障的北海军来了也得抓瞎!
为了尽早进藏提前查明局势,福康安这次就带了三十个手下轻装出发,而留在西宁的两千多索伦兵之后将在正红旗护军都统台斐英阿、巴图鲁侍卫章京阿满泰、莫尔根保、英贵等人的率领下,稍后分五批陆续进藏;至于率领健锐营押运着大批军火的副手和琳,此时刚进甘肃,怎么着也得三月才能进藏。
谁知刚过了平均海拔四千米的日月山,他就患上了感冒,然后就是剧烈的高原反应。等过了通天河休整了两天见好,又一猛子扎进了茫茫雪山和冰川。原本以为进入西藏地界后气候会转好一些,结果又遇上了连日的暴风雪,差点连烧火用的牛粪都没得捡。
之后当他们抵达楚札噶拉时,马匹接连倒毙,而当地根本无马可换!福康安一连等了三天,得亏提前进藏的四川提督成德派遣盐茶道林儁带着马匹来迎,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福康安到达来顶寺后,首先见到了达赖喇嘛派来迎接的高级官员。为防止这些噶伦官员有所隐瞒,他先是分别单独询问廓尔喀两次滋事的缘由,并发札给成德、穆克登阿等先期入藏主持的将领,令他们将藏廓之间的问题据实答复。
等到了拉萨,他又在拜见达赖和班禅之前,遍加访察,跟所有参与藏廓和谈的僧官都进行了谈话,这才终于了解清楚扎什伦布寺被劫掠的前后经过,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去年八月的时候,廓军大举入寇,定日、济咙相继陷落,日喀则宗城被围。驻藏大臣保泰率兵护送仅有十岁的七世班禅呼图克图突围前往拉萨,又让担任扎什伦布寺总管的仲巴呼图克图留守。
扎什伦布寺内外共有喇嘛三千多人,武器粮草充足,寺庙如同堡垒;按说只要顽强抵抗,未必就会输。可谁知以以济仲喇嘛·罗布藏丹巴为首的上层喇嘛们,面对廓军来犯,居然将“战”和“不战”两张纸条团入糌粑丸内,放进瓷盘,抽签决定!
结果不用说了,抽出的就是“不战”。之后喇嘛们又搞占卜,得出的结果居然是“讲和”!
我勒个去哎!之前廓尔喀派使者过来要300个元宝的赎银,噶伦方面把人家当猴耍,只给了150个元宝,还说什么一个当两个花,这才招致廓尔喀摄政王巴哈都尔恼羞成怒,大举入寇抢劫。
现在讲和,您早干嘛去了?
扎什伦布寺决定派人前往求和,谁知那使者更绝,他生怕自己会跟之前在“冲堆流血事件”中的碟窝扎甲巴喇嘛一样,被廓军俘虏,于是走到半路又跑回来了......
这下可好,三千多名喇嘛被折腾的全无斗志,纷纷拔腿开溜;仲巴呼图克图一下就成了光杆司令,这还打个屁啊,跑吧!
于是当数千廓军进入扎什伦布寺的时候,庙里就剩了9个跑不动的年迈喇嘛,等大肆劫掠一番后,乾隆颁赐给六世班禅的金册竟然也没了!
福康安根据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推断,相比顽强抵抗川军的东路廓军,西路入寇的廓军就是志在抢劫,战斗力很是一般。
首先他们先是围攻了日喀则绿营官寨整整八天,都司守备徐南鹏仅率八十人坚守,廓军竟然没打下来!其次是这帮家伙回国过喜马拉雅山时,居然还被冻死了两千多人,尸体被丢弃的满坑满谷。
福康安在拉萨停留了27天,向两大喇嘛传达了乾隆的谕旨,详谈公事。此时西藏方面还不知道清廷已经丢了喀尔喀蒙古的事,所以对大皇帝的谕旨绝无二话,丝毫不敢违背。
之后福康安又去了后藏,晓谕各地上层人物,命其协助筹措大军粮草、买办马匹;又因藏地出产硝石、硫黄和铅等原料,所以直接就地采办火药铅丸。他还从成德所部抓获的俘虏口中,详细了解了沙阿王国崛起扩张的经过、领土和周边情况、以及王室内部的矛盾。
跟另一时空的历史不同,由于清廷这次是要在南亚次大陆杀出一块地盘,求得生路,所以福康安对紧挨着廓尔喀的周边地区格外关注。
根据俘虏的交代,廓尔喀南部临近有个叫“噶里噶达”的地方,其人最为强横暴虐,人皆怨恨,廓人称之为“披楞”,也就是恶人的意思。
于是到了二月初,“钦命将军”福康安传檄藏南周边各藩国,要求联合发兵攻打廓尔喀时,便将“披楞”也捎带了进去。可他恰恰不知道的是,这个“披楞”根本不是什么部落,而是英国东印度公司。
虽说满清在前几年向东印度公司购买了数艘风帆战列舰,英国海军部还组织了军官团来华培训,顺手参加了长兴岛海战,跟清军一起被北海军蹂躏了一把,可说起来,清廷对英国人在南亚次大陆的势力分布并不清楚,某些官员甚至还将东印度公司单独称为“红毛国”。
比如在稍早的正月十六日,四川总督孙士毅在发往京城的一封奏折里,就专门汇报了相关情况。这份奏折的内容,是孙士毅询问委守备严廷良去沙阿王国首都阳布的经过;此人在两年前的藏廓和谈期间,曾先后去过廓尔喀两次,对当地情况有一定了解,也是清廷探知廓尔喀情报的重要来源之一。
“......据严廷良称,到过廓尔喀地方两次。自济咙出口约走七八日到阳布,往南约走五六日就是红毛国,以外就是西洋。其廓尔喀地面东西约八九百里,南北约七百里,与廓尔喀接壤共有二十余处部落地方......”
孙士毅怎么说还当过几年两广总督呢,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广州就有贸易站,连他都稀里糊涂,更别说其他人了。
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就是清廷对地理信息的严格管控,另外出于“满汉之防”的考虑,满清严禁汉族士人菁英接触到涉及边疆、军事、防务等关于带清统治存续的地理知识,相关信息和资料都集中在内廷,只有乾隆本人才有资格调阅。
比如在成书于雍正八年的《海国闻见录》里,曾详细介绍了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孟加拉、苏拉特、孟买等三处殖民地的情况,并明确指出英国人在印度次大陆的殖民地最北端与西藏接壤。然而此书后来被编入了《四库全书》,再也不许在民间流传。
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是先有第二次清廓战争,然后才有马戛尔尼访华。当时清廷为了搞清楚英国人是否在清廓战争里提供协助,曾专门就红毛国、披愣和英属印度这三个貌似不相关势力的相互关系询问马戛尔尼。尽管马戛尔尼在不了解战争的情况下就对此问题予以了否认,可清廷还是通过对廓尔喀战俘的审问确定了红毛国就是英属印度。两年后,乾隆又通过和英王乔治三世的通信,再次印证了这一判断。
到了三月中旬,刚刚拜谒完清西陵,并准备巡幸五台山的乾隆传谕军机大臣,授福康安为“抚远大将军”。消息一出,震动朝野。捎带手的,负责押运军需物资的和琳也在两天后得到了提拔,从正蓝旗汉军副都统升为镶白旗满洲副都统。
要知道满清自入关以来被授予“抚远大将军”一职的,算上福康安一共只有十位。除了个别碌碌无为的,无不是肩负开疆拓土之责。
乾隆在上谕里虽然说是为了朝廷的威严尊重,使番众生畏,贼匪破胆。可他也是借此向军机大臣和福康安明确对廓尔喀作战的总体战略,即“痛加歼戮以灭其国,尽夺其土。”
为了实现这一作战目标,清廷无论是从调兵人数还是物资军费上都是竭尽全力。
在兵源的调派上,四川提督成德、总兵穆克登阿、绿营总兵张芝元已经率领由藤牌兵、金川土兵和绿营组成的三千兵马先行进藏,随后还将有五千金川土兵沿川藏线陆续抵达。而在青藏线方向,除了由台斐英阿和一百巴图鲁侍卫章京率领的一千五百索伦兵外,还有驻藏办事大臣和琳率领的两千健锐营、五百八旗火器营、青海三十九族番兵、以及少数八旗蒙古兵等。
如此一来,两路人马的总兵力预计将超过一万八千人。
原本朝中还有人建议从云贵征调番兵,不过乾隆在经过审慎考虑后,否决了这项劳师袭远的提议。这主要是由于川兵中的金川土兵远比云贵番兵作战勇猛,之前的“大小金川之战”就足以证明。这些土兵完全适应高寒地域作战,且攀岩能力较强;要知道川藏线上的打箭炉地区,跬步皆山,马匹难行,且沿途都是羊肠山道,惟有金川兵视若平地。
在后勤物资的准备上,清廷也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气。福康安和成德经过一个多月的筹措,以藏地现有的十四万石粮食储备和牛羊数量,可供大军近一年的用量。另外在青藏线方向,陕甘总督勒保、青海办事大臣奎舒奉旨预为筹办乘骑、运畜、粮秣、柴薪、台站、向导等事宜;川藏线方向,由四川总督孙士毅、参赞大臣惠龄奉旨筹办粮草。
在军费的筹措上,除了户部先行调拨的三百万两,还有长芦盐商和山东商人报效的五十万两、两浙商人何永和捐献的八十万两,另外就是在四川、云贵、湖广征收名为“帮帖款”的官府摊派。
三月下旬,福康安派人向廓尔喀摄政王巴哈都尔发出檄谕,口气极为强硬:
“......近接尔呈成德的信内称藏人背弃前言,不给银两,因此细事争竞。尔即应将实在情形,禀明天朝驻藏大臣,听候查办,或驻藏大臣不为申理,亦应禀知总督、将军等,自必为尔秉公判断。且尔既曾派头人进贡,即欲具表遣头人赍奏大皇帝,谁能将尔差人阻抑,乃竟敢称兵占据边界,毁坏抢掠扎什伦布!尔岂不思卫藏之地即天朝之地,岂容作践!现今奉命统军来讨,尔等从前所议钱债细事,概不值理论,断不似从前与尔说和完事!”
在此期间,福康安还派遣了一名巴勒布商人潜归廓尔喀,预谋行离间之计颠覆王室,结果未遂。
直到这时,一开始没把清军当回事的廓尔喀方面终于觉出不对味了。他们一边在济咙、绒辖乃至邻接聂拉木地带增强工事,准备做殊死抵抗;另一边又将在加瓦尔地区和锡金王国作战的主力部队陆续回撤。
到了四月,为了避免战事扩大,廓尔喀摄政王巴哈都尔遣使者进藏,并将之前扣押的一名清军士兵释放,还携带礼物进献给“抚远大将军”。然而廓方不知道的是,满清此次作战就是要灭其国,夺其土;像以前那种畏威服罪,献表求和的事根本想都别想。
福康安当场掷还金花缎、千里镜、布、毡等六件礼物,对使者进行了严词驳斥。
四月上旬,从西宁出发的官兵已经陆续进藏,福康安最依恃的索伦达斡尔军跟和琳率领的部队都相继抵达了日喀则;而从打箭炉出发的藏族屯练和金川土兵因为是徒步走到的拉萨,差不多要四月下旬才能抵达后藏。
四月十八日,福康安与台斐英阿、和琳离开日喀则,驰赴拉孜督促军粮运往宗喀。
四月二十五日,福康安三人自拉孜动身,二十七日抵达了第哩朗古,四川提督成德正带兵驻扎此地。之后他们几人分头前往绒辖、聂拉木查看地形和廓军工事,最后决定以济咙、巴勒布为主攻方向,定于五月初发兵进攻。
此时的廓方还被蒙在鼓里,他们以为对面只有少量的清军和藏兵,根本无须害怕。在摄政王巴哈都尔看来,由于清廷长期对边疆地方采取的“因俗设治”的放任政策,所以根本不会调重兵支援西藏。既然没有重兵,那么凭借着喜马拉雅山天险,怎么也能将对方堵在国境外。
另一边,孟加拉方面的英国人在收到福康安的檄文后,经过分析,决定不掺和这件事,静观事态进展。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一支由整修一新的雷神号和北海一号、二号组成的船队,自三月下旬从北海镇启程,经过在琉球、会安的短暂补给停靠,此时距离法国人在印度的大本营--本地治理仅有两天路程了。
古老的南亚次大陆,注定将被北海镇搅的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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