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拉着传武的手,亲自给他指点:“摔跤嘛,就是用最简单的办法,把对方摔在地下,然后摁住。咱济南摔跤也是一绝,最基本的手法是勾子、别子、手别、踢、大德合、小德合、脑切子和搓挝,先把这些练熟了,刻在脑子里,跟人过招的时候,灵活运用,使出各种变化来克制对手……”
传武连连点头:“对对,沙老拳头也说过,小德合用好了,甭管多高多壮的对头,一照面就能把对方放倒在地。”
陈宝祥年轻时,曾经跟随跤场的行家们练过一阵。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每日鸡叫头遍就起床,抓石锁,蹲马步,抡大绳……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街头械斗,有黑道中人带着独角龙手炮出现,在摔跤败阵之后,当场轰碎了一位老跤师的脑袋,就突然间明白,摔跤是武术中最软弱迟钝的一种。
懂摔跤,杀人更快。
只懂摔跤,那就死得比谁都快。
这种经验,他必须教给传武。
“老二,光知道小德合可不行,咱北方武林中的前辈,总结了一招制敌十三式,分别是上步踢、脑切子、手别子、躺刀、大别子、捆、披、抱腿、扦别、大德合、小德合、耙子、过桥——”
他一式一式演示下来,让传武目瞪口呆。
过去,陈宝祥从未显露过功夫,传武以为,自己爹娘就是小小的厨子,撑破天也就只能把炒勺颠得滴溜溜转,再也没有其它本事了。
传武起初嬉皮笑脸,以为陈宝祥说的又是老一套,好好干活,不要惹事之类。
看到最后,传武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笔直站立,闭嘴听着,最后高高地挑起了大拇指:“爹,您老是这个——”
“武术是杀人技,传武,你知道吗?中华武术用得好了,比手枪和子弹更快。七步以内,杀人如麻,不会失手。就算你以后真的学会用枪,也要知道,你名字里‘传武’的真正含义。”
“爹,我知道,您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继承中华传统武术,发扬光大,传承下去。”
这句话只对了一半,在陈宝祥看来,学好中华武术的目的,是为了杀鬼子,而不是花拳绣腿,求人夸赞。
祖宗传下各门各派功夫,其宗旨都是挟技以防身、锄强而扶弱,如果罔顾这一根本宗旨,中华武术就失去了意义。
当今济南,日寇猖獗,如果几千功夫高手联合起来,一定能让鬼子寝食难安,损失过半。
“老二,你记住,光练武术,杀不了鬼子,光练射击,要想超越鬼子的神枪手,也很难。武术、大刀加长枪,才是中国人杀鬼子的最好办法。”
“记住了爹,天桥下说书先生讲过,第五战区台儿庄战役第91旅、上海滩第十九路军、长城喜峰口战场……中国人大刀片子上战场,干得鬼子人仰马翻,尸横遍野!”
“没错,没错,听说书,以后不要听老的,就听这些新的。”
传武用力点头:“爹,我记住了。中国人杀鬼子,要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还有呢?”
“说书先生还说,大刀队这么厉害,完全得益于华夏武术大师的亲身传授。第一种是李尧臣无极刀法,讲究不出刀则已,一出刀必杀。第二种是马凤图的破锋八刀,八刀出手,分别攻击八个要害,八刀下来,敌人必死。第三种是韩慕侠的八卦形意刀,以扇、砍、劈、剁、托为基础,对阵时,随机变化,专门对付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刺刀术。”
“好啊,好啊,你听得仔细,记得清楚,不错,不错。”
“嘿嘿,我记了一部分,几个工友一起去听,有几位是念书识字的,听懂了以后,再讲给我们听。爹,几个识字的工友都是天津和青岛的纱厂过来的,虽然不是济南人,但对咱济南有感情,也常说,济南这么多武术行家,如果联合起来,打跑了日本鬼子,济南城一定重获新生。”
陈宝祥叹了口气,他想到了铭新池的冯爷。
兵荒马乱之年,这些有本事的人审时度势,并未真正把济南百姓放在心上,而是忙着敛财生财。
雁过拔毛,凡事抽成,绝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
“爹,我一定记住您的话,不骄不躁,苦练功夫,将来两军阵前杀鬼子。”
父子俩的对话到此截止,陈宝祥不愿让柳月娥担心。
他揽着传武的肩膀回屋,传文和秀儿正在灯下看书。
“爹,我在货台上跟着工友认字,也学了一些算术学问,将来米饭铺开到大观园去,上上下下,就能帮您小忙了。”
传文一边说,一边握着铅笔头,在一张纸上划来划去。
“爹,大哥在学打算盘呢!”
传文不好意思地摇头:“爹以前教过,我没好好学,现在懂事了,又得从头开始。爹,过年以后,货台不忙了,我天天回来,跟着您学打算盘……”
秀儿也叫起来:“爹,私塾先生也教我们看地图,全世界是一个圆球,有无数国家,日本鬼子不但侵略中国,还侵略其它国家。这么多国家的老百姓都恨死日本鬼子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有一天,好多国家联合起来,日本鬼子就完了。我们一边念三百千,一边学看地图,以后打仗用得着。我将来要做花木兰,为国杀敌……”
柳月娥拉住秀儿的手,心疼地摸着闺女的鞭子:“啥花木兰不花木兰,你得学习女红针线……”
秀儿摇头:“娘,我才不学针线活——爹,你知道曲水亭街北头的辛家姐姐不?”
陈宝祥点头,辛家来自章丘,是济南城有命的大户望族。
辛家三代上出了个大才女,单字名锐,日本鬼子进城后离开,听说已经投了军。
“辛家姐姐投了八方面军,在沂蒙山带人打鬼子。爹,我知道沂蒙山在哪儿,从地图上看,就两寸远。我有一天也要去沂蒙山,跟着辛家姐姐打鬼子!”
“傻孩子,打鬼子是男人的事,你好好念书,别在外面咋咋呼呼地惹事。”
“娘,先生说,打鬼子不是哪一个人的事,而是所有中国人的事。女的怎么了?我要学花木兰——巾帼女也要胜过男儿汉,女儿家哪一个不如儿男……”
秀儿抱着柳月娥的胳膊,用力摇着,辫子甩来甩去,撒娇不停。
三个孩子各有方向,陈宝祥觉得,这一家人也有了满满的希望。
晚上,城内城外不断有炮仗声响起。
每次炮仗一响,陈宝祥的心就猛地哆嗦一下。
他有时候不确定那到底是炮仗声还是枪声,时远时近,高高低低。
“鬼子听见这种动静,大概也跟老百姓一样,起初以为是枪声四起,最后听得多了,耳朵麻木,什么也不管,万花楼行事就方便了……”
柳月娥翻了个身,拉住陈宝祥的胳膊:“当家的,睡吧,睡吧……是放炮仗,睡吧……”
陈宝祥睡不着,总觉得窗外伏着一个恶魔,黑魆魆的,瞪着这一家人。
谁走得慢了,就要被怪物拖走,永世不得超生。
天亮前,陈宝祥睡了一阵,但旋即被吵醒。
“当家的,有人来订酒席,大年三十晚上,在咱店里吃饭——”
柳月娥抓着陈宝祥的胳膊,把他拉起来。
陈宝祥到了店里,有个穿着黑色对襟小袄的年轻丫环站在柜台前,手里拿着一张纸条,神情十分高傲。
“陈老板,我家主人说,八热菜八凉菜,饺子分两种,拜祖先的全素,自己吃的用纯羊肉大葱,羊肉用仲宫山羊,大葱用章丘葱,不能上牛肉、狗肉,其它没有忌口。”
小丫环拿过算盘,把纸条压在下面。
“我这是小店,要是贵主人方便的话,请去城里的大店、大酒楼,我恐怕才疏学浅,耽误了贵主人的大年夜团圆饭。”
小丫环撇了撇嘴:“我主人说了,就在这儿吃,你放心,钱少不了你的——”
她解开袖口,掏出一个红色绸包,将一把大洋倒在柜台上,然后一个一个摞起来,总共是二十个。
“陈老板,二十个大洋,只是菜钱,还没算最后上团圆鱼的鱼钱、拜年问好的赏钱、最后主人起身的座上红包……你好好算算吧,忙活一晚上,到底赚多少钱?”
陈宝祥刚刚起床,脑子还是一团浆糊,仍然觉得无法胜任。
柳月娥手疾眼快,从陈宝祥胳膊下面闪身过去,把二十个大洋按住。
“好,小妹妹,就这样说定了,包贵主人满意,我们现在就准备。”
“行了,晚上八点钟入席,我家主人最守时,分毫不差,你们好好候着吧……”
小丫环出门,上了一辆黄包车,向西去了。
“这是谁家的丫环,怎么从前没见过,眼生得很呢!”
陈宝祥走出门去,手搭凉棚,遥望着黄包车的影子。
柳月娥又把大洋仔细数了一遍,喜滋滋地抬头叫着:“当家的,赶紧准备起来吧,我剁肉和馅包饺子,你赶紧列菜单……这么多钱,咱这次能过个大肥年了!”
陈宝祥舀水洗脸,脑子渐渐清醒,先列了菜单,然后拎着篮子出去买菜。
街上人来人往,小孩子们笑着跑着,有济南孩子,也有日本孩子。
陈宝祥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日本人没进济南的前几年。
那时候,进了腊月二十,韩长官就在官府门口设置长桌,上面摆着几百份年礼,有米有面,有油有肉,专为济南的孤寡老人准备。
有时候,韩长官与民同乐,带着副官出来,跟孩子们一起放炮仗,哈哈哈哈的笑声,传遍半个济南城。
“南方军、八方面军在哪儿呢?鬼子占了济南三年,不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吧?”
陈宝祥走到一家牛羊肉铺前,要了一根牛腿,用荷叶卷着,放进篮子里。
两个日本女人经过,叽里呱啦地用日本话交谈。
对面有两个打扮入时的中国女人走来,四个人见面,日本女人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好:“你们的、买菜……买肉,过年,年夜饭、顶好顶好的饭,过年的、好……”
虽然语言不通,但四个女人依然叽叽呱呱说了半天,然后才分开。
“日本女人,别看了,罗圈腿,天天去铭新池洗澡……小日本,浪费咱济南人的泉水,整天洗洗洗,也没把一身鬼气洗干净!”
肉铺老板嘟囔着,啪的一声,把剁骨头的大刀排在肉案子上。
“是啊,咱济南人喝泉水是正事,日本人喝海水喝惯了,喝不了咱的正宗泉水,真是喝瞎了。”
陈宝祥听到“洗澡”二字,就想到铭新池。
在济南,铭新池就等于是“洗澡”。普通百姓逢年过节,老人孩子过生日,都得去铭新池洗一洗,涮一涮,从头到脚搓洗干净,求个去旧迎新,大吉大利。
“陈老板,别看了,他妈的日本鬼子就是事多,上次有个日本娘们买了我的牛肉,拿回去又找回来,非得说牛肉发酸,跟他们日本牛肉不一样。真他妈的多事,我天天宰牛卖肉,济南老少爷们、各大酒楼个个夸好,就日本娘们难伺候。日本牛肉好,滚回日本吃去,别在咱济南待着……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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