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试着破解那两句诗的秘密,就证明,他已经跳出了原先的厨子身份,从胆小怕事,到主动揽事。
这一切,都因为顾兰春托时飞鸟送来的那个头花。
干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
只要看到秀儿发辫上的头花,他就瞬间自省,要做一个伟大的人物,而不是继续随波逐流,被其他人骑在脖子上。
“爹呀,你怎么突然就对李太白的诗歌感兴趣了呢?那天晚上,那位伯伯写了那篇草书《潼关怀古》,写得真好。我拿给私塾先生看了,先生说,非胸中有丘壑之人,写不了这么凌厉浩荡的书法,让我好好学着点,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之人。”
陈宝祥想到谭一岳,越来越觉得,对方表面的粗粝冷漠,实际是一层护甲。
人在江湖,不易真没示人,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谭一岳进退之间,实际是在下一盘大棋。
“好好听先生的话,多学知识,不要荒废时间。”
秀儿答应着,甩了甩辫子,那个头花在陈宝祥眼前闪亮划过。
陈宝祥反复念叨那两句诗,几乎已经魔怔。
睡觉之前,他突然想到,寿光、益都、临朐三县,都在名为“渤海走廊”的运金通道上。
那里处于潍县和济南之间,是日本鬼子的防守薄弱之处。
故此,很多江湖人物行事,都会避开济南和潍县,沿着弥河、淄河向南。
如果凤九也是这样想的,很可能将超级武器秘籍通过其他交通员,沿着那条线,向南运送,跟运送黄金的渠道完全一样。
她坐火车来到济南,等于是将自己变成诱饵,吸引日本鬼子的注意力。
如此推断,她的被抓、受刑,也是诱饵的一部分。
一瞬间,陈宝祥眼前豁然开朗,过去很多想不通的问题,全都迎刃而解。
“查益都县那边的可疑人物,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当晚,丑时末的时候,陈宝祥醒来。
外面的月光十分清亮,洒在窗台上。
隐隐约约的,他听到远处有锣鼓声、唱戏声、叫好声,混杂在一起,飘荡在济南城的大街小巷里。
他仔细听了听,那声音似乎是从西面传来,可现在是大半夜,哪有人开台唱戏呢?
他想起大青衣的眼睛,戏台上,大青衣眼波流转,在他看来,那就是上天的梯子。
只有大青衣,能让他从浑浑噩噩的济南红尘俗世中,挣脱出来,去努力做一个有能力、有用处的人。
这次,如果他成功破解那两句诗的秘密,就会领先于所有人。
他睡不着,早早起来,擦拭桌椅板凳。
外面,已经有了早起赶路的人。
脚下急急忙忙,鞋底发出橐橐之声。
传武也起来了,只穿着对襟小褂和裤衩,在院里打了两趟拳,又开始提石锁,打熬力气。
陈宝祥没有管他,传武这孩子毛躁,到外面去历练历练,没有坏处。
再说,去铭新池看场子,也算是个正经行当。
那边人来人往,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陈宝祥开门,外面台阶下站着一个人,正在抬眼向上望着。
他扫了一眼,依稀辨认出,那次在泺源公馆的后院里,平大娘拉着他急急忙忙跑出来,为的就是躲避眼前这人——淮上鹰爪门郑鸣蝉。
“什么时候,可以吃把子肉?”
陈宝祥愣了愣,赶紧换上笑脸:“到上午十一点差不多,现在冷锅冷灶,还没开始忙活呢。”
郑鸣蝉微笑着,高傲地点了点下巴:“都说你的把子肉是济南城一绝,就想见识见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既然大家都喜欢,那一定是口味了得,今后一定过来叨扰。”
他没有停留,一直向西去了。
虽然只是两三句普普通通的对话,陈宝祥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刚才,他装作不在意地打量对方,发现郑鸣蝉的双臂左细右粗,双掌也是如此。
练功到了极限,就会发生这种情况。
淮上鹰爪门能人辈出,每一位高手,都会出现这种左右不再对称的可怕状况。
陈宝祥惹不起郑鸣蝉,当然,他也惹不起任何江湖人物。
只能在这些江湖势力的相互倾轧之中,谨慎活着,避免受害。
既然此刻崔靖康已经带着凤九离开,那陈宝祥就放心了。至少让凤九的身体恢复正常,而不是成为残废。
他把店面打扫干净,柳月娥就起床,淘米上锅,准备蒸米饭。
“当家的,你昨儿晚上一直说梦话,叫一个人的名字,好像是顾什么。最近事情太多,知道你很累,晚上临睡前,给你拔几个火罐吧?”
陈宝祥答应着,拔火罐去火、除湿,以前身子滞重,拔个三两次,再用刮痧板刮几下,很快就清爽利索了。
他说梦话这事,以前柳月娥就提过,但他并不在意。那时候还没遇见大青衣,心里没有别人,不怕柳月娥偷听。
“当家的,听说那位白凤凰小姐貌似天仙,艳压全国。等她来了,我一定要去好好看看。”
陈宝祥摇头:“有什么好看的?人家是人家,咱们是咱们。看不看的,又不耽误咱过日子。”
“当家的,话不能这么说。以后到了大观园,来来去去都是有钱人,咱要是没有见识,失了礼数,那多不好。冯爷不是个坏人——”
陈宝祥猛地截断柳月娥的话:“错了,你这句话就错了,冯爷翻脸无情,咱别惹着他,那就好说好道。一旦惹了他,就是个麻烦。你和孩子们一定远离他,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狗!”
如果放在以前,陈宝祥不会对冯爷如此憎恶。
在陆羽楼,冯爷托日本人大竹英雄出头,非要入股陈家大饭店,就证明,这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陈家大饭店被冯爷强逼入股,是他跟田东流的失败,但也没有办法,毕竟冯爷真金白银入股,也算是金主之一。
“啊?看来我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了……我还以为,冯爷每次来都笑嘻嘻的,又让柳根在他那里看场子,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陈宝祥想了想,笑着解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好处。有些朋友就像狗,平时人模狗样的,一旦有人扔出一根骨头,立刻咬得不可开交。冯爷就是这样的人,咱躲着他,就没事。”
济南人最怕说道,说曹操,曹操到。两人正说着话,外面有辆黄包车停下,冯爷摇着折扇,缓步走进来。
后面,四个徒弟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全都站在台阶下歇着。
“陈老板,我今儿接到北平电话,白凤凰小姐已经做好准备,择日来济。拖拉了这么久的事,马上就要落定了。修夫人说,让咱看看,济南城哪里有好玩的、好吃的,到时候列个单子给她,她再酌情挑拣,让白凤凰四处逛逛。”
陈宝祥赶紧点头:“没问题,那咱合计合计。”
鬼子占领济南之前,大观园、天桥、馆驿街、制锦市是济南城最热闹地方。
鬼子一来,探照灯、机枪工事、炮楼、狼狗、巡逻队、暗探……完全改变了整个济南的模样。
不管到哪里去逛,都没有原先的喜庆气氛了。
“白小姐喜欢听戏,可济南本地戏班子敷衍潦草,扮相不行,唱腔不行,行头也太寒碜。”
“那——冯爷,咱请北平的戏班子来?”
“我也这样想呢,如果你同意,我就找修夫人问问,看白凤凰最中意哪一家戏班子,咱就照本宣科,对症下药。”
沉了一会儿,冯爷嗤的一声笑起来:“陈老板,其实咱再怎么捯饬,济南的东西跟北平比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反正咱就是尽心尽力吧,有什么做不到的,那也没办法。”
陈宝祥笑起来,冯爷能体会到这一点,的确算得上是个聪明人。
“冯爷,那就看修夫人的意思?”
“陈老板,这个小娘们挺难对付,我送了个金镯子给她,被退回来。这种不贪财的女人很少见,至少我是第一次见。她说,各人做好自己的事,不用多礼,更不用暗中周旋。她是白凤凰的管家,做任何事,都向着白凤凰,不会被人收买。”
陈宝祥想到修夫人的样子,出尘惊艳,卓尔不凡,的确不该被金镯子收买。
“陈老板,你去试试?我觉得,修夫人弹琴的时候,你听得很入迷,应该跟她能聊得来,对吧?”
陈宝祥没有冒然答应,他也没有把握,跟修夫人套上近乎。
如果被拒绝,也很没面子。
“冯爷,我这……我能行吗?白凤凰小姐是你请的,她们给你面子,怎么会给别人面子?”
“陈老板,你就别谦虚了。一会儿就去修夫人那里,看她有什么需要。你放心,如果需要送礼,咱一人一半。”
陈宝祥推脱不过,只能跟冯爷一起出门。
冯爷叫了黄包车先走,陈宝祥就步行去铭新池。
路上,他顺便买了些杆石桥五香花生米、炒瓜子、干炒花生,算是济南拿得出手的零食。
瓜子买了两种,一种是五香的,一种是原味的。
到了客栈,他先让伙计上去禀报,得到允许,才上楼去。
修夫人正在看书,小丫环坐在一边冲盹。
陈宝祥把零食放下,修夫人笑着,吩咐丫环沏茶。
“上次在陆羽楼听琴,没听够。有人听琴,有人却看上了你的琴,真是各有所好,无法相同。修夫人,冒昧问一句,你用的那张琴是什么宝物?”
陈宝祥不会帮马老板买琴,只是把这个话题当引子。
“是很一般的琴,肯定不是焦尾、绿桐之类天下名琴。只不过,用的板材是桐柏山的梧桐树王,有二百年历史,回声清亮,音色柔和。如果陈老板喜欢,就拿去用吧。”
“不敢不敢,我不懂音律,只是偶尔听听。修夫人弹奏《幽篁里》的时候,我感觉到囚徒遭困、知音难觅的绝望,非常真实,极其震撼。”
两人聊着古琴和琴曲,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
修夫人吩咐丫环摆饭,邀请陈宝祥共进午餐。
陈宝祥没有客气,欣然答应。
他问起听戏的事,修夫人笑了:“的确,在北平时,小姐只要身体允许,每天晚上都会去听戏。她只听不唱,其实以她的嗓子,一开口就会震惊八方。她说,普天之下,还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听她唱戏。”
陈宝祥吃惊,白凤凰作为京城名妓,的确有骄傲的资本。
天下其她女孩子,无论多么艳丽,多么有钱,见了白凤凰,肯定也是自惭形秽,小巫见大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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