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聊了一阵,渐渐地,都没了说话的兴致,只是默默坐着,听外面街道上,高高低低传来的那些市声。
陈宝祥越来越觉得,像修夫人这样的冰霜美人,生在乱世,是一件暴殄天物的事。
泺口灭门惨案、金陵屠城血案……日寇如豺狼、虎豹、恶鬼,刺刀之下,根本没有人性可言。
乱世无可躲避,或许只有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才是唯一能让修夫人快乐度过一生的地方。
“你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厨子,在济南排不上号,在鲁菜的洋洋大河之中,更是无名无姓的小虾米。如果我有力气,能保护你,离开济南城,离开这一片乱世,那就好了。”
陈宝祥有些哽咽,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他也不敢为,但必须说出来。
不然,如鲠在喉,再不快活。
“冯爷到米饭铺去的时候,我恨不得——恨不得一刀穿透他的嗓子眼。我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一个人,活了半辈子,真的无法忍耐。只要是欺负你的人,都必须断头剜眼,弃于闹市,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修夫人点点头,修长的眉毛轻轻颤动。
“我懂你的心思,我懂。”
陈宝祥缓缓地抽出攮子,在眼前观看。
如果杀了冯爷,陈家就完了,柳月娥、传文、传武、秀儿这一家人就散了。此前说好的陈家大饭店,也化为乌有。
所以,他下不了手。
冯爷命大,摊上陈宝祥这样一个懦弱而犹豫的江湖人。不然,早就血流五步,暴毙于县后街。
“我想保护一个人,但却没有实力。纠结之下,进退之间,难上加难,痛上加痛。修夫人,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济南,我才放下这颗心。”
修夫人的右手放在桌上,陈宝祥动情之刻,猛地伸手,握住了修夫人的手。
“我懂,但我又不懂。”
“什么?”
“陈老板,我离开济南,仍然是漂泊于江湖。你知道的,无论北平还是沪上,都在日本人掌控之中。黑道大鳄与日寇沆瀣一气,残害国人。我到了那里,岂不是更危险?”
陈宝祥一怔,他只想到“离开济南”,却忘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的古训。
“是啊,是啊,走到哪里,都是弱肉强食,不得苟安啊……”
修夫人没有抽回手,而是转过头,深深地凝视着陈宝祥。
“陈老板,我永远记着这样一件事,五岁的时候,我在院中竹席上乘凉,有条五步蛇咬了我,又溜走了。我爹请了最好的大夫,给我疗伤,又调来一百五十个卫兵,犁庭扫穴,清理庭院,最终在一口水缸后面,找到这条两尺长的五步蛇,砸成了肉酱……”
“真是危险,北方五步蛇,咬人之后,见血封喉。”
“是啊,我爹也是这样说的。他还说,要想不被蛇咬,躲着、防着都不行,只有找到它,把它砸成肉酱,让它消失,才永远杜绝蛇患。”
陈宝祥再次点头,他明白修夫人说这段话的意思。
要想不被日本人戕害,就得干掉日本人,让济南城和天下所有城池,恢复太平盛世。
“修夫人,日本人势大,从北向南,势如破竹,无可抵挡。我们是升斗小民,恐怕无能为力。”
修夫人一笑,眼中柔情涌现:“陈老板,我爹说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愚公移山,夸父逐日,古人已经为咱们树立了榜样。当今天下,华人之中,缺的就是踔厉奋进、砥砺前行的愚公与夸父。”
在修夫人面前,陈宝祥一会儿觉得信心百倍,一会儿觉得前途无望,心情忽上忽下,忐忑不已。
不知不觉之间,贴身小褂已经被冷汗湿透。
“陈老板,我只想问你,钢刀加于颈上,你会怎么办?如果钢刀是在你家人脖子上,又会怎么办?钢刀在我脖子上呢?”
陈宝祥无法回答,毕竟,江湖人的刀再快,也快不过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
“不想清楚这个问题,我们坐在一起喝茶,又能怎么样呢?只能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只道天凉好个秋。”
陈宝祥十分惭愧,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外面有脚步声响,旅馆的伙计轻叩房门:“客官,客官,有人送来请柬,请修夫人赴宴,落款是大竹英雄。”
修夫人开门,伙计恭恭敬敬地把一份青色的请柬递上来。
请柬面上,画着工笔的菊花与刀。
修夫人关门,把请柬放在桌上。
“请看吧。”
陈宝祥展开请柬,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几句话:“修夫人见字如晤,我有好友从北平来,酒宴尚可,苦无丝竹之音。今晚宴请好友,约在醉得意楼。恳请夫人赏光,携琴一会,不胜荣幸。”
请柬的落款是“大竹英雄”的中文名字,小楷灵动,笔法沉稳,看样子是得过真传。
“是大竹先生邀约,就在对面,不会有问题。”
“陈老板,你糊涂不糊涂?日本人约在这里请客,是不是冯爷付账?我跟冯爷之间,势同水火,如果他对我不利,你会怎么办?”
陈宝祥一把抓起了攮子,但随即放下。
“陈老板,匹夫之怒,犹如蚍蜉撼树。你一个人能拼几个?你死了,下一次有事,我再找谁庇护——”
陈宝祥猛地站起来,紧紧盯着修夫人:“我只有一条命,事到如今,到底能怎么做?你说,我做,绝不皱眉头,绝不打退堂鼓,绝不做缩头乌龟!”
当他这样说,其实已经败了。
他是男人,修夫人是女人,如果一个男人向女人问计,就证明他已经方寸大乱,无法独当一面。
修夫人黯然苦笑:“对,你无法应付,所有国人都无法应付。南京破城时,没有男人能庇护一个女人,苍天白日之下,大城化为地狱。”
陈宝祥嘴里苦涩,低声说:“不要再说了,那是南京,这是济南,不是一回事。”
“当然是一回事,北平、津门、济南、南京、沪上……都是一回事。只要日本鬼子还在,南京屠城之战,随时都会开始。日本鬼子只有人形,没有人性,你知道吗?”
陈宝祥闭上眼睛,两侧太阳穴怦怦直跳,仿佛要爆裂开来。
他们谈论的是南京之战,但陈宝祥想的却是泺口灭门。
只有遭受过灭门之痛的人,才充满了对日本鬼子的刻骨仇恨。
“笃笃,笃笃”,有人再次叩门。
不过,从敲门手法判断,陈宝祥就知道,来的不是伙计。
修夫人开门,外面站着的竟然是穿着长衫、布鞋的大竹英雄。
“抱歉啊修夫人,冒昧登门打扰,实在惭愧。我朋友喜欢中国古典乐曲,尤其是琴筝一类,痴迷若狂。如果方便,恳请莅临,让我有点薄面,拜托了。”
修夫人挡在门口,并没有请对方进来的意思。
“既然是大竹先生亲自上门邀约,当然一定要去。请放心,今晚一定到。”
大竹英雄欣喜若狂,连连道谢,然后告辞。
陈宝祥无奈,他知道,修夫人为了自保,只能接受邀约。
乱世无情,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修夫人回来,把两张琴并排摆在桌上。
“陈老板,你好好看着这两张琴,记清楚它们的样子。‘急就章’上有字,是不会错的。我这一张,平平无奇,但你只要记清楚它上面的木板疤痕、琴枕高低,就能从几百张琴里面,一眼就找到它,对不对?”
陈宝祥低头,仔细看完那张琴,又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才睁开眼,点点头:“记住了。”
“陈老板,如果有一天,很多人遭了不测,只剩下这张琴,你就好好保存,等待我的家人来寻。记住,认清它,干万不要错了,因为它对我很重要,对我的家人也很重要。切记,切记。”
陈宝祥再次重重点头,仿佛立誓一般回应:“我记住了,绝对不会弄错。不过,你不会有事,肯定不会有事。”
他起身告辞,以免耽误了修夫人晚上出行。
修夫人把他送到走廊上,握着他的袖子,低声说:“今晚的邀约不会有事,虽然是豺狼之局,可白凤凰小姐还没到,我在济南就不会出事。大竹先生是北平的名流,品行端正,毫无恶评,你放心吧。”
陈宝祥等的就是这些话,亲耳听到修夫人说出来,他就真正放了心。
走出旅馆,他信步向东,用力伸展双臂,把肚子里的闷气散发出来。
正如修夫人所说,乱世之中,没有桃源。
要想过上好日子,躲避、退让是肯定不行的,只能像她爹打死五步蛇一样,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只要把蛇打死了,人就能安心乘凉睡觉。
“总有一天,杀光这些日本鬼子——”
经过普利门的时候,他看着门口的四个日本哨兵,内心突然涌起了杀人的冲动。
当然,那只是一瞬间的感受。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必须懂得轻重缓急,才能笑到最后。
过了西门桥,上了西门大街,他远远看见,泺源公馆门口站着一大群日本兵。
接着,几辆大卡车开出来,上面的篷布全都垂落着。
不过,看车轮的吃力程度,上面不仅仅坐着日本兵,有可能还载着重武器。
陈宝祥吃惊:“这么多日本兵出动,是有大行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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