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一声长啸从门口传来。
雷先生大踏步进来,握住了白凤凰的双手。
“不要想了,过去想不通的事,今天也同样想不通。凤凰,放弃吧,即便不能悟透天机,又有什么关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此乱世,做一个避世而居的好人,也就足够了。不是吗?”
白凤凰的表情极度痛苦,睁开眼睛,看看雷先生,随即再次闭上。
“凤凰,放弃吧,参不透天机的人,数不胜数。四年来,我和朋友们谁都无法参透,不也浑浑噩噩地过来了?”
雷先生的话已经影响了白凤凰的思索,她紧咬牙关,身体摇摇欲坠。
“你参不透,不代表她参不透。”
“大师,何必苦苦相逼?她是个女孩子,本来就不该在战争中担当太大责任。战争与女人无关,而是男人的事——”
修夫人、陈宝祥同时闷哼了一声,都知道,雷先生此言差矣。
日寇自从渡过鸭绿江,占据东三省为根基,就对中国人进行了无差别杀戮。
南京一战,日寇更是展开了屠城兽行。
正是因为这场罪恶累累的战争,南京的女人才遭受了史上未有之耻辱。
雷先生说“战争与女人无关”,真的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念奴娇,赤壁怀古三十六杰……雷先生的朋友都是当世之英杰,参悟与否,都不影响你们做盖世之大英雄。白小姐与你们不同,不悟天机,她就不知道如何选择将来要走的路!”
方丈大师的话,威严如锤凿,每个字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雷先生回头,眼中突然充满了杀机。
“大师,别逼她了,好吗?”
禅院之内,风云变色。
四周的老树,全都瑟瑟颤抖起来。
陈宝祥能够理解雷先生此刻的心情,他不想让白凤凰受苦。
参悟天机本来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达到。
方丈大师苦苦相逼,只会让白凤凰陷入精神崩溃的状态。
严重之时,甚至有生命危险。
陈宝祥不开口,只是因为自己身份低微,根本不足以参加意见。
就像修夫人一样,不过是白凤凰的管家。
关键时刻,说任何话都是错误。
修夫人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陈宝祥制止。
他能理解方丈大师说的话,白凤凰必须凭借自己的力量,找到未来的方向。
雷先生一味对她呵护,反而是害了她。
“我似乎看到……冥冥之中,道路干条,通向无穷远处,但我不知道哪一条才是自己应该走的。内心紊乱,如同琴弦颤动……不知何时才能停歇?”
白凤凰开口,声音里透着绝望。
过多的选择,反而是一种负担。
每一条路有远有近,有长有短,她的选择将会决定人生的高度。
“追随你的内心,向东或者向西,选择就不后悔,这就是天机!”
方丈大师大声警告,声如洪钟,在山谷中引起阵阵回声。
白凤凰猛地睁开眼,笔直地凝视方丈大师。
“我做出了选择,眼下不知道对错,但一经选定,我就不后悔了。大师,谢谢你的教诲,这一次我在干佛山所经历的,真是人生的崭新境界。”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当事者做出了决定,所有的危机暂且过去,方丈大师的目的就达到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既然如此,我的一片苦心,就没有白费。”
方丈大师微微一笑,转身离去,站在门口的两个小沙弥立刻跟上。
白凤凰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浑身颤抖,已经站不稳当。
修夫人立刻过去,用力搀住她。
“我没事,只是觉得浑身发凉。那些顿悟就像抽丝一样,把我的力气都……都抽走了……”
陈宝祥招呼修夫人,搀扶白凤凰进屋。
他自己走到灶台,熬了一大锅姜汤,盛了满满的一大碗,端到白凤凰面前。
“陈老板,让你见笑了,这普普通通的一次顿悟,就让我狼狈不堪。”
白凤凰接过大碗,头也不抬,喝下姜汤。
很快,她满脸汗如雨下,连头发梢都在往下滴着汗水。
姜汤发散,能够让她体内的寒气和毒气全都散发出来。
不然,经受了那么大的压力,强迫自己作出选择,这种寒毒就会隐藏在体内,最终导致重病。
“小姐,你究竟耽误了什么?能否说出来,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修夫人半信半疑,她对于玄学之术并不理解,尤其是禅宗的顿悟,更是一无所知。
白凤凰轻轻摇头:“这些跟你无关,还是不要听说为好,不然就会思想混乱,找不到未来的方向。”
陈宝祥带着修夫人出来,走到灶台,让她也喝了一大碗姜汤。
山上本来就风大寒凉,最好是每天都喝姜汤,抵抗冷风。
不过条件有限,所有人都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
这次的风波过后,陈宝祥明显感到,白凤凰眼睛里的亮光增加了。
过去的彷徨之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仿佛将军披甲,即将上阵,奋勇杀敌,一往无前。
他也很想问,白凤凰到底顿悟了什么?
大概也没有答案,毕竟顿悟是非常自我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修夫人伺候白凤凰更衣,由陈宝祥领着下山。
他们到达大明湖的时候,正是上午十点钟。
阳光从东南方射下来,湖面上金光点点,波浪如鳞。
站在岸边,陈宝祥远眺历下亭,那里已经有了干活的工人。
“陈老板,历下亭是你们济南最好的地方,我听说从前的乾隆皇帝南巡,每次都会住在这个地方?”
传说毕竟是传说,有历史记载的才是正果。
陈宝祥过去查询过《历城县志》,的确,乾隆皇帝每次南巡,都会在济南落脚,住在湖心亭。
他的大内侍卫们驾驶大船在湖上来回游弋,巡逻警戒,确保没有敌人偷袭。
当下,湖心亭已经成了老百姓最喜欢去的地方,既能够瞻仰皇帝的遗迹,又能在皇帝巡视过的地方沾沾皇家的灵气。
到了湖心亭,陈宝祥把那张琴摆下。
修夫人调整琴弦,拨了几个音,轻轻点头:“你们济南关家的东西果然厉害,这张琴出自名家高手,价格不菲。”
既然这张琴是冯爷送的,修夫人就不会在意,就算它是真品,也是如此下场。
富商们乘坐大船,一起过来,总共有一百零五人。
湖心亭本来就不宽敞,富商加上厨子,占了个满满当当。
陈宝祥陪着两个美人端坐在亭子的东头,阳光从他们背后射过来,在地上投出了斑驳的影子。
黄二少主厨做菜,中午十二点钟,正式上菜开席。
修夫人先弹琴,唱了一段古调,接着是白凤凰唱了一首沪上流行歌曲《四季歌》。
富商们看着白凤凰,目不转睛,神情专注。
一曲歌吧,全都拼命鼓掌。
他们这些小地方的士财主,哪里见过如此高档的人物?全都忘记了吃饭,也忘记了喝酒,只是呆呆地看着。
修夫人又弹了一段古琴,弹的是《平沙落雁》和《高山流水》。
她的眼角余光一直看着陈宝祥,既然是弹给知音听的,自然用心。
没有明说,陈宝祥也能感受到了修夫人的心意。
黄二少的名菜一道道端上来,虽然不能说是山珍海味,但已经接近了鲁菜的精华。
陈宝祥品尝了爆炒腰花,只吃了一口,就觉得味道极佳,完全超越了济南城现有的馆子名厨。
他现在才知道,黄家还有名厨秘方,跟外面做的完全不同。
在座的所有人赞口不绝,赞叹白凤凰的美貌,也是赞扬黄二少的手艺。
十八道大菜过后,富豪们每个人至少喝了三碗白酒。
看着白凤凰,他们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眼里只有这个干娇百媚的女人。
白凤凰又唱了一首歌,嗓音比起上海滩那些著名的女歌星,也毫不逊色。
陈宝祥在一边尽情地欣赏,随着别人一起用力鼓掌。
白凤凰果然是万里挑一的人间尤物,每唱每一句话,富商们都目不转睛,死死盯在她的身上。
一顿饭一直吃到日落西山,有些富商喝醉了,走上前去,要摸白凤凰的脸蛋。
陈宝祥立刻起身阻拦,冯爷也及时地开口弹压,总算没让这些人闹起事来。
此时此刻,陈宝祥怀念雷先生。
“念奴娇赤壁怀古三十六杰”肯定能保护白小姐,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如果雷先生在,这些富商骚扰白凤凰,雷先生一定会愤然出手,给这些富商们一个警告。
“喝一杯,美人儿,跟我喝一杯……喝个交杯酒,我们入洞房。小娘们儿,漂亮小娘们儿……”
“白小姐,你比八卦楼的姑娘加起来都漂亮,真漂亮,啧啧,真漂亮。开个价吧,睡一夜多少钱?北平的大佬们给你多少钱,我加倍,我加倍,哈哈哈哈……”
“白小姐,到我葡萄庄园里去坐坐,保证你乐不思蜀。我愿意出钱包养你,多少钱都愿意。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一看到你,魂都飞走了,呵呵呵呵,跟我走吧,今晚就跟我回烟台,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
“他妈的,听你哼哼唧唧唱了半天,来个痛快的,亲一个,抱一个,跟我回去,钻被窝,入洞房,保证伺候得你舒舒服服!”
有人盯上了修夫人,污言秽语,扑面而来。
陈宝祥左右遮挡,总算让这些大腹便便的富人们知难而退。
日落之时,陈宝祥护着白凤凰和修夫人上船,离开历下亭,回归码头。
修夫人如释重负:“终于结束了,真是地狱一般的煎熬!”
白凤凰淡淡一笑:“错,我们做我们的事,与旁人无干。你弹琴,我唱歌,只是给知音听的,面前那些人,都是些木偶傀儡而已。你厌恶他们,本来就是大错特错了。”
修夫人搀扶白凤凰,上了黄包车。
“这些狗男人不可恶吗?小姐,你是不是在说反话?”
“没有,我说的是真话。眼为心灵之镜,你眼里没有他们,心里就不会添堵。修夫人,你在干佛山住了这么久,并没获得顿悟,依然是我行我素——啊,也难怪,春风解冰,蔚然心动。心动了,对于佛法禅宗之事,就不感兴趣了。陈老板,我说的对吗?”
陈宝祥惭愧地低头,已经被白凤凰说中了心事。
他和修夫人的确困于情殇,不管周遭发生什么事,都很难触动两人的内心。
这是坏事,也是好事。
情动之时,很容易被邪魔外道所乘,遭人算计。
好处就是,无论多大的艰辛,他们都能一起扛过去,比普通人更能忍受无尽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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