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全都是黄二少的计谋,名为“酒穷匕现”。
当下,陈宝祥发现,富人比穷人更憎恶日本鬼子。
高都司巷黄家曾经声名显赫,祖宗四代,高官厚禄,不可一世。
如果没有日本鬼子,韩长官一定会高薪礼聘黄二少出仕,成为省府参谋长官,再次延续黄家辉煌。
“他妈的小日本,就知道打打打,从东三省到南粤,从沪上到武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简直就像野猪钻进庄稼地……他妈的,不干死这些小日本,我黄家绝不罢休!”
说到激动处,黄二少涨红了脸,双眼喷出愤怒的火苗。
“黄二少,不要着慌,宰了郑鸣蝉,小日本就没有那么猖狂了。清朝大吏曾说,师夷长技以制夷。如今,日本鬼子倒过来了,用郑鸣蝉这种假日本鬼子治理济南。真他妈的,小日本学东西倒是挺快!”
冯爷很淡定,说着说着,扑哧一声笑起来。
陈宝祥最钦佩对方的就是这一点,无论多大的事,信手拈来,不慌不忙,仿佛闲庭信步、竹帚扫雪一般。
“是啊,是啊,有陈老板这样的英雄加盟,酒穷匕现,何愁不成?”
黄二少指着陈宝祥,哈哈大笑。
陈宝祥挠头,感到自己仿佛一只小鸟,本来已经被冯爷扣在筐里,如今又被黄二少加上了一层天罗地网,再也飞不出去。
“二位,还有其他伏兵吗?”
黄二少摇头,仍然指着陈宝祥:“你是唯一刺客,其他人,只是看客。”
冯爷笑着纠正:“错,不是看客,只要赴宴的,都是死人。酒穷匕现这一战,就是死棋绝杀,不但干死郑鸣蝉为首的小日本,而且闭门刺杀,不走漏一点消息。”
陈宝祥总算放了心,刺杀之后,他还得在济南城继续混下去。不能跟专诸一样,忘记了给自己留后路。
三人泡完脚,移步隔壁小厅。
桌上早就摆了四凉菜、四热菜,还有两瓶洋酒。
黄二少感叹:“鲁菜洋酒,越喝越有。冯爷,你这小日子过得……外面风大雨大,怎么也动不了你的根基啊!背靠南方军这座大山,就是稳。佩服,佩服……”
冯爷不分辩,只是笑。
三人落座,有三个姑娘跟着上席,陪在一边,把盏布菜。
有外人在,三人只是聊些无足轻重的坊间八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三个姑娘下去,三人才继续聊正事。
“老陈,你别担心,到时候,我在门口安排一个枪手,早就准备好无声手枪。日本鬼子向外逃,一枪一个,全都干掉。还有,只要鬼子入席,我就派人悄悄清空他们的手枪弹匣,一旦打起来,他们掏枪,都是空枪,岂不是任由我们宰割?”
冯爷的计划,可谓万无一失。
更绝的是,黄二少伸出右手,悬在菜碟子上,拇指、食指、中指做了个“撒”的动作。
“陈老板,上菜之前,我给他们加点佐料——迷魂散。按照每道菜的顺序,先轻后重,等到你端着大鱼上桌,他们就差不多快倒下了。呵呵呵呵,中国人对付小日本,本来不屑于用这些下九流的手段,但现在他们不讲武德在先,也就怪不得我们了。”
陈宝祥松了口气,先下药,后刺杀,那就容易多了。
正如黄二少所说,中国人太讲究“堂堂正正之阵”,不屑使用诡谋对付这些蛮夷之辈。
如果放开各种禁忌,无所不用其极,日本鬼子也撑不了多久。
“妈的,我有一次——鬼子刚杀了我同族精英的时候,我说,直接在日本军部、泺源公馆等的水井里下毒,一夜之间把他们全都毒死。”
冯爷拍掌大笑:“高,鬼子喜欢济南泉水,好多人天天喝凉水。井里投毒,喝了没跑。”
这个办法简直就是绝户计,鬼子刚来济南,什么都摸不着,肯定要完蛋。
“结果,被大奶奶一顿臭骂,说我不够英雄,要想杀鬼子,就出去跟他们单挑。”
冯爷一拍桌子:“单挑?跟这些狗娘养的,单挑什么?都是些疯狗,只会打群架。跟他们单挑,黄家大奶奶莫不是疯了?”
陈宝祥没开口,但想起一件事。
泺口灭门案之后,他恨日本人恨得牙根痒痒,在日本军部外转悠好几天,就想在水里、厨房里下毒,毒死几个算几个,给父母报仇。
日本鬼子不傻,在东三省的时候,早就遭遇过投毒、纵火、暗杀、炸弹。所以,不管到了哪座城市,都有专门的安全纠察队,负责饮食保护工作。
“好了,闲话少说,咱再说说正事。老陈,我安排的堵门枪手你也认识——”
冯爷招呼一声,外面进来一个人,正是上次陈宝祥介绍到铭新池的章丘人柳根。
“柳根很可靠,呵呵呵呵,久经考验,可以信任。”
柳根抱拳拱手,作了个罗圈揖:“谢冯爷栽培,谢姐夫推荐,谢黄二少给机会。”
陈宝祥愕然,自从把柳根推荐过来,就再没见过他,想不到已经成为冯爷的亲信。
“柳根,他们两个不知道你的本事,露一手看看吧,免得老陈和黄二少心里没底。”
柳根从干果盘里拿起一个纸皮核桃,放在十步外的花架上。
“三位老板,冯爷安排,让我藏在花厅外的拐角处,提前准备。只要有鬼子逃出来,立刻开枪。我的准确开枪距离是八步,射中胸口,万无一失。鬼子有可能穿木板防弹衣,那么,我一照面,就瞄准鬼子的面门——”
柳根掏出手枪,拧上消音器,突然甩手一枪。
啪的一声轻响,核桃就被打碎了,瞬间炸开。
“我已经准备好两把枪,总共二十二颗子弹,足够用了。”
冯爷哈哈大笑:“很好,此战之后,我送你去川中,授衔嘉奖,风风光光。培养你三个月,果然没白费功夫,是块好材料!”
柳根抱拳致谢,然后低头下去。
“二位,看见了吧?杀鬼子很简单,摆下一桌鸿门宴,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呵呵呵呵……”
杀鬼子的确简单,但不是像冯爷说的这样。
一场真正的鸿门宴,不知由多少环节构成。
表面看来,一刀杀敌,酣畅淋漓。如果其中某个环节发生错误,将会是灭顶之灾。
所有人都要死,整个济南城就会变成修罗战场。
陈宝祥听着冯爷和黄二少说话,脑子里已经勾画出未来场景——杀光赴宴的鬼子,敌人一个都逃不出去,整个济南城的鬼子全都变成没头苍蝇,假如南方军趁这个机会反杀,就能解放济南……
这当然是最简单的想法,至少陈宝祥觉得,想一想这个结果,心里就会非常舒畅,恨不得连干三大碗,然后大笑三声。
这大概是所有济南老百姓的想法,只是没有一个人敢公开说出来。
“老陈,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不要泄露出去,不然的话,大家都有血光之灾。干了这碗酒,我们就散伙,各自回去准备。”
冯爷端起了酒碗,三个人一饮而尽。
陈宝祥离开了铭新池,已经有了七分酒意,跌跌撞撞往东走,浑身发热,脸上发烧。
他觉得,泺口的灭门案很快就能报了。
杀了郑鸣蝉,全家在天之灵都能安息。
终于找到真正的凶手,这么多年一直挂在心上的一件事就要了了。
江湖人总是希望能够快意恩仇,洒脱前行,如今在冯爷的帮助下,他马上就要成功。
忽然之间,他又想到,冯爷手里不知道掌握了多少秘密,过去两人交往这么久,都没有说出来。
如今用到他刺杀郑鸣蝉,才透露一点。
由此可见,冯爷这个人深藏不露,不亚于郑鸣蝉。
陈宝祥站在路边,扶着一棵柳树喘息,头里晕乎乎的,好像要吐出来。
他甚至觉得,自己又一次变成了棋子,在别人的棋盘上挪来挪去,最后不知所终。
过去太多江湖历史表明,杀人者也会被人杀了灭口,唯有如此,才能保守秘密。
他不希望自己变成傀儡,替别人做事,最后连自己的命也赔上。
过了西门桥,他的脚下越来越沉重。
远远看见泺源公馆的大门,恨得牙根痒痒。
郑鸣蝉表面上跟他交往,让米饭铺往泺源公馆送饭,实际背后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陈宝祥越想越是窝囊,仇人就在眼前,却不知道。被冯爷拨弄了那么久,如今才知道一点点消息。
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简直是把老百姓当做蝼蚁。任意践踏,毫不怜惜。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任由他们拨弄?
陈宝祥心里藏着一团火,过去这把火一直压着,如今借着酒劲,忽然升腾起来。
整个济南城,似乎都容不下这团火。
他要爆发,让日本鬼子在这团火焰当中灰飞烟灭。
回到县后街,店门关着。
他用力敲门,连敲了十几次,里面却没人回应。
天色已晚,柳月娥跟孩子们应该都在家里,怎么可能没人开门?
他又转到后门去,把门栓拨开,跌跌撞撞进门。
所有的屋里都黑着灯,看来没人在家。
他叫了两声,依然无人回应。
陈宝祥打了盆水,洗了洗脸,让自己清醒下来。
过去从未发生这种情况,就算柳月娥出去,也有孩子在家,不可能四个人都走了,也没告诉他一声。
他开了灯,坐在店里喝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
就在此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然是泺源公馆的人。
虽然穿着便衣,他认识对方那张脸,平时总在郑鸣蝉办公室外面坐着,应该是他的贴身秘书。
陈宝祥后退一步,小心戒备。
对方却笑嘻嘻的,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丝毫的慌张。
“陈老板,郑先生说,请你的太太和孩子们过去喝茶。事情紧急,走得太快,没有给你留下字条。”
陈宝祥一愣,喝下去的酒化作冷汗,全都冒出来,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怎么会这样?郑先生把他们抓走,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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