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不敢痴心妄想，只想把这一刻永远留在记忆当中。
修夫人收拾完灶台，沏了一壶白菊花茶，放在桌上。
“菊花明目，当下的济南，人人需要一双慧眼，把这纷纷扰扰的红尘俗世看个清楚。陈老板，请喝茶，请——”
修夫人微笑着，给陈宝祥斟茶。
陈宝祥这才稳住神，把去日本军部的详细经过说了一遍。
修夫人笑了：“看来，朱俊黔驴技穷，直接把胶卷扔给你，算是赖上你了。也对，你这个人呀，就是有这种本事，无论多难化解的题目，到了你手上，总能给出个答案。当下的济南呀，像你一样具有大智慧的人，太少了，太少了！”
陈宝祥挠头，有些惭愧。
“我可没有大智慧，只是偶尔有些小聪明。”
修夫人摇头：“那可不是小聪明，你在一瞬间就能想到，从井盖下传递情报，而不是迷迷瞪瞪地出门，让鬼子搜个正着。这种随机应变的能力，正是周军师说的——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陈老板，这绝对是大智慧，如果周军师知道济南也出了这样一位市井之中的大智者，一定为你高兴，为八方面军高兴。”
陈宝祥更加惭愧，他只是急中生智，被逼无奈。
平时，别人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从没觉得自己有多聪明。
现在，修夫人把他跟周军师相连，他内心既欣喜又忐忑，说不出话来。
他又把崔老板凭空出现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修夫人又是一笑：“朝鲜王宫四大镇国神将，‘千里追风’崔有招排名第三，擅长的就是江湖联络、黑白布局。他找上你，也是走投无路的一个意外变化。这个人小时候作为朝鲜国使，觐见西太后和小皇帝，留在宫里两年，跟随几位大国师学习周易、围棋、兵法、玄法。有人说，他把中国古代的鬼谷子之术学了个遍，对于山、医、命、相、卜之术，有很深的造诣。可惜啊，大清一倒了，中国那么多传统绝学都失传了，反而是日本人、朝鲜人手里获得了发扬光大……”
陈宝祥听到“崔有招”三个字，记忆中也有印象。
坊间闲谈、天桥听书的时候，都听过“朝鲜四大镇国神将”的名字。
“他们不过是学了中国国术的皮毛——”
“不，陈老板，周军师说过，万万不可轻视日本鬼子的排兵布阵之术，也不可怀疑朝鲜江湖朋友在玄学、武学上的修为。他常常以日本桶间峡之战为例，印证日本鬼子在张子房兵法、孙子兵法、孙武兵法、三十六计等等兵书战策上的造诣。日本鬼子从小吃鱼吃虾，脑子聪明，具有极强的攻击性……唉，我扯远了，咱们重新说，见到这位崔有招先生，一定要小心，他是……人精，智近于妖，与周军师不相上下。”
陈宝祥啊了一声，额头不由自主冒出冷汗。
“周军师曾说，朝鲜虽然大败于日本人舰船之下，但只要四大镇国神将还在，朝鲜的气数命脉就不会断。崔有招是老三，‘刀剑如梦’冷灵器是老四，手下有一支队伍，名为‘天子刺杀军’，擅长潜伏暗杀。他们与周军师足以匹敌，至于老大、老二两位，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上留着他们的传奇故事，但很少有人见到了。你知道吗？太行山那边尽全力保护孕妇金顺姬，就是要给朝鲜人面子，一东一西，夹击日本鬼子。”
陈宝祥连连点头，这种恢弘挥洒的大手笔，也就只有太行山的周军师能够做到了。
他不过是升斗小民，只能在螺狮壳里做道场，在修夫人指挥之下，干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断然无法跟那些名动江湖的高人相提并论。
发生了这么多事，陈宝祥并不了解背后的逻辑关系，他感觉到朱俊的潜伏已经到了尽头，跟日本鬼子之间的交易很可能就要结束了，这个人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日本鬼子打入冷宫。
“陈老板，你不要想的太多，这些资料交出去，日本鬼子在全国范围内就会遭到重大打击，我们跟日本鬼子的大决战也快到了”。
修夫人侃侃而谈，每一句话都很有条理，给陈宝祥指出了光明的方向。
“那俄国人怎么办？他们会在济南待很久吗？朱俊死了，他们就会离开，对不对？”
修夫人摇头：“每一个间谍机构都有自己的做事方法，跟我们不同，朱俊对他们来说，就是一颗棋子，不是一个人，没有生命力，棋子在那个地方发挥作用，等到失去作用，棋子的死活就毫无意义，他们也不会关心。这就是间谍的做法，所以，你每次看到朱俊，不要完全把他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对待，而是一颗棋子。”
修夫人着重强调这两个字，陈宝祥似懂非懂，修夫人只好再次明确解释：“朱俊这种做法被称为死间，也就是间谍中的敢死队，只要派出去，就不可能再收回来，直到死了为止。很少有人愿意这么做，毕竟上升到他那种名气和地位很不容易，如果能够在战争中侥幸活下来，就会成为一代大师，过去南北之战经常有这种事情发生，那些大间谍潜伏到敌人心脏里，职位不断上升，最终接近领袖身边，只要他们愿意执行刺杀任务，就会名震天下。但他们在长期的前锋中，已经跟敌人的系统与思想融为一体，变成了半人半魔的怪物，要想让他们杀死领袖魔王，已经不可能，最终暴露，死无葬身之地。我怀疑，朱俊到了今天，早就忘记了光明在哪里，只不过是漫无目的的向前，每传出一份情报，都让他失去信心，到最后，就算敌人没有刻意清查，他也会崩溃，控制不住自己。”
陈宝祥能够理解修夫人说的话，也就是说与魔鬼待得久了，自己也沾染上魔鬼的魔性，无法控制。
他在益都县的时候，跟朱俊聊天，朱俊作为警备大队的队长，早就失去了做人的根本，处在半人半鬼之间，那些日本鬼子抓人、杀人的时候，他有时也在场，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那种血腥残酷的局面，等他渐渐麻木，也就变成了魔鬼。
他点点头，已经明白了死间的含义，那就是生死置之度外，为了胜利前进，但胜利到底在什么地方，谁都不知道，只能是在黑暗中无尽的蛰伏。
他望着修夫人，不希望修夫人变成第二个朱俊。
“陈老板，不用担心我，我永远都知道自己是八方面军的人，不会跟任何江湖势力同归于尽，因为我们有崇高的信仰，并且愿意为了这个信仰奋斗终生。而这个信仰不是关于自己，是关于让全世界人民过上好日子。”
陈宝祥想到了那个名字，张口要说，修夫人轻轻摇头：“我会把那个名称留在自己心里，不会挂在嘴边，我们在旗帜下举着拳头发誓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自己一个人的生命渺小，为全天下老百姓谋福利的信心才是最强大的。”
两个人一直喝茶聊天，到了傍晚有人敲门，修夫人出去，很快就带着一个大信封进来。
她打开信封，把里面的照片铺在桌子上，全都是一页一页的资料图片，正是日本鬼子的全国秘密布防图。
陈宝祥大概扫了一眼，日本鬼子的兵力调动，已经从东三省大量的调到南方，尤其是武汉和广州。
他们在四川布置了一大批线人，也在测探南方军的情报。
情报中说，南方军准备在广州发动一场突袭，消灭广州城的日本鬼子，切断日本人的南北交通，至少在那里砸进一颗钉子，让日本人对于港岛的控制疲乏无力。
从地图上看，只要切断那里，日本鬼子过去在港岛和东南亚的很多胜利，就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失去活力，所以，他们才会从北方调集大量的士兵和武器，囤积到广州、武汉两个地方。
武汉位于长江边上，是沪上的上游，他们在山东，控制了胶济铁路线，在长江也要控制航道，以便于融合南北，掌控半个中国。
这是调兵的理由，而调兵的总计划，是要把东北一半以上兵力向南移动，平均分配到济南，沪上，武汉和广州。
同时还有一则说明，日本国内已经无兵可用，十五岁以上都被征召入伍，这件事没有解决办法，只能是在当地招收大量的狗腿子，由他们来担负那些不重要的工作。
修夫人感叹：“有了这份情报，俄国人一定喜出望外，以他们的实力，只要越过边境，就会把东北的日本鬼子一口吃掉，进而控制鸭绿江，这是俄国人的梦想。”
修夫人又把胶卷交给了陈宝祥：“你可以把胶卷给俄国人，他们得到这份情报就应该撤退了。”
陈宝祥摇头：“我听安娜说，他们还想刺杀藤野一郎，让日本人的细菌战彻底结束，以免影响东北。”
修夫人倒了一杯茶，轻轻地喝了一口，嘴角浮出微笑：“陈老板，你被他们骗了，细菌战在东北根本不管用，极寒天气下，细菌无法传播，都被冻死了，所以他们要往南走，把细菌战的适用主体转移向长江以南，在那里，只要泼洒细菌，就会自动蔓延，引发瘟疫，如果他们把细菌战的主要战场放在南洋和东南亚，那就更复杂了。”
陈宝祥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他明白修夫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俄国人提出很多方向，但有一些只是幌子，细菌战能够牵扯南方的战斗，而他们只需要杀掉东北境内的日本鬼子，绝对不会往南走。
也就是说，修夫人的判断完全正确，刺杀藤野一郎只是个幌子，安娜和卡洛斯根本没准备参加这场战斗，他们只要拿到日本鬼子的全国布防图，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剩下的事情跟他们无关。
他的心里突然一凉，意识到，跟间谍打交道，如果只是付出真心，那就太傻了，对方说的话十句里面，有九句是假的。
他全力以赴命令传文帮助他们找住处，却不求回报，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想到这里，他气的闷哼了一声，自己拿出真心帮助共产国际，但他们说的话半真半假，让他无所适从，如果没有修夫人提醒，他几乎就要被对方耍的团团转。
陈宝祥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暗恨自己愚蠢，明明已经跟江湖人打交道很久了，他还是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不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反而傻乎乎的连传文都用上。
想到这里，他鼻子一酸，只恨不得在自己脑袋上猛拍两巴掌，让自己清醒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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