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板，在我们日本，广大百姓尊重匠人，很多拉面馆传了几百年，从江户时期就开始缔造，直到今天。我也知道，在中国有很多老字号，同样是代代传承。如果我能学到他们的技艺，就能成为日本的厨艺大师。我厌倦了军队的生活，完成了最终研究后，该停止了，该停止了……”
藤野一郎似乎是醉了，喋喋不休地讲述日本的历史，而陈宝祥关心的，只有细菌实验室的事。
“那些人在地狱里，在地狱里……我每次看到他们，都觉得，自己也到了地狱。你懂吗陈老板，一个在地狱里的人，最希望看到什么，那就是美食。吃，能让人平静下来，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美食永恒。我想了解济南的美食，中国的美食，让自己升华、升华……呵呵呵呵……”
藤野一郎发出一连串狂笑声，扶着路边的一棵枯柳，狂吐起来。
陈宝祥看着对方的背影，再看看地上的砖头。
只要捡起砖头，拍在藤野一郎的后脑上，这件事就结束了。他代替朱俊杀了藤野一郎，所有人就不用再背负压力了。
他弯腰捡起砖头，忽然听到藤野一郎带着哭腔唱起歌来。
陈宝祥狠了狠心，向前迈了一大步，瞄准了藤野一郎的后脑。
他心里开始打鼓，因为之前田东流说过，藤野一郎从未对中国人犯下罪孽，是一个醉心于实验的人。杀这样一个人，似乎不合常理。
“我的家乡有条小河，从高山雪水发源，流入大海。我最喜欢在河里钓鱼，夕阳、菊花、鲑鱼、清酒、姑娘们的歌声……我想回到那里去，不是生活在中国这种地方，整日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轰的一声粉身碎骨。我的姑娘还在家乡等着我……”
陈宝祥想了想，松开手指，巴掌大的砖头落地。
杀了藤野一郎只是匹夫之勇，要想战胜日本鬼子，就需要有更大的勇气，放过对方，最终取得全面大胜。
他走过去，搀扶藤野一郎。
现在，他们已经到了铭新池的东面，相距还有三百步。
向北去，就是日本军部。
两人停在路口，陈宝祥拿不准主意，先去铭新池还是先去军部？
他叫醒了藤野一郎，藤野一郎向北面指了指。陈宝祥明白了，先回日本军部，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进了军部，陈宝祥扶着藤野一郎上三楼，他住在308房间，跟朱俊正好是隔壁。
藤野一郎睡了，陈宝祥走到东墙边，仔细谛听隔壁的动静。
他要救的是朱俊，这是道义使然，容不得半点疏忽。
陈宝祥是第一次进入鬼子的房间，他观察四周，靠墙的地方是一个枪架，上面横着一只长枪，一把日本军刀，侧面挂着枪套，枪套里插着短枪。
他其实并不相信藤野一郎没有杀戮过中国人，到这里来的每一个鬼子，双手都沾满鲜血。
看到那把日本军刀，陈宝祥就觉得不寒而栗，在黄河边的灭门血案当中，很多日本鬼子军官都用战刀杀过人，所以要想报仇，就得用同样的刀，砍下日本鬼子的脑袋。
藤野一郎翻了个身，那张简陋的行军床发出咯吱一声，他在睡梦中仍然带着哭泣的声音唱歌，那应该是来自于北海道的日本小调。
陈宝祥看着那把刀，双手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此刻拔出战刀，直接砍掉藤野一郎的头，结束这场细菌战。
当他走到枪架前的时候，突然清醒过来，不能这样做，要把朱俊救出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就算是要杀藤野一郎，也应该由朱俊动手，他不能胡乱插手，坏了大事。
他悄悄地走出门，推开了隔壁的房门，朱俊站在窗前，猛的回头。
陈宝祥又惊又喜，既然能找到朱俊，如果两个人同时往外走，离开这里，就是最全面的胜利。
“陈老板，赶紧回去，你不要来这里。”
一瞬间，陈宝祥看清了屋里的一切，侧面的墙上挂着女人的衣服，就证明这个房间并不是朱俊自己使用，或者说，朱俊已经和日本女人搞在了一起。
一瞬间，陈宝祥的心凉了，假如朱俊被日本人完全俘获，失去了战斗力，那他传出的情报就有可能出现偏差，或者是假情报，过去，没有人能意识到朱俊已经被策反，始终觉得他是潜伏在敌人内部。
陈宝祥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朱俊几步冲过来，低声说：“赶紧出去，不要打破我的计划，怎么来的就怎么走，这里的事情我自己解决，告诉他们，等候命令。”
陈宝祥答应一声，赶紧退出来。
他无意中看到了朱俊的秘密，这简直太糟糕了，或许朱俊始终住在这里，就是不想让外面明白，日本军部里发生了什么？
几次接头，都是在一楼的窗口旁边，陈宝祥根本没有理由，也没有条件到上面来，这一次他送藤野一郎回来，只是一个意外。
朱俊立刻关门，两个人站在走廊里。
“陈老板，不要乱闯，你我之间只当是不认识，别让日本鬼子去怀疑，到那时谁都走不了。告诉俄国人，等我命令，等我命令。”
陈宝祥脑子很乱，看着朱俊的脸，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这个人，过去在益都县的时候，朱俊帮了他很多忙，那个时候老实勤恳，绝不多说一句话，如今来到济南，反而变成了日本鬼子的座上客。
他到底是潜伏在此地，还是真正的汉奸狗腿子，陈宝祥一时之间无法判断。
他看见那件女人的和服，内心就仿佛被狠狠的捅了一刀，对于朱俊的信任完全降低到了冰点。
“朱俊，你什么时候才能刺杀日本鬼子？赶紧逃出去，外面的人都等着，他们以为你被看得死死的，没想到是这种情形。你们两个住在隔壁，下手的机会很多，对不对？”
陈宝祥还想据理力争，至少让朱俊说出一个潜伏不动的理由。
朱俊摇摇头：“这都是军事机密，跟你无关，我的责任重大，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告诉俄国人，等我命令。”
他已经是第三次这样说，一次比一次焦急。
陈宝祥只好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
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原先认为非常简单的事，到了朱俊这里，就出现了无数种变化。
等他走出日本军部，觉得全身就像散了架子一样。
原来，朱俊根本不需要别人营救，他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还有日本女人陪同，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救他？
他想杀藤野一郎一如反掌，别人却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过了两条街，走到河边洗了把脸，才渐渐清醒，如果这个消息如实的告诉俄国人，他们就认为朱俊已经叛变，传出来的所有情报并不可信。
陈宝祥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他为朱俊传递情报，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却不料朱俊在里面如鱼得水，过得轻松舒服。
这些情况很有可能是假的，这才是最让陈宝祥觉得揪心的事，因为日本鬼子的布防图他已经交给了修夫人，八方面军也会根据这张图调配兵力。
这一切都让陈宝祥觉得气馁，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到底是对还是错？
一直到了普利街，他的脑子里都在反复斟酌这件事，连街上的行人都看不清，猛然间，有人到了他身边，揪着他的袖子，进了一条小巷。
陈宝祥回过神来，看到了顾兰春的脸。
“陈老板，你在街上掉了魂一样走，岂不是很危险？到底怎么了？”
陈宝祥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这些事情就算向别人描述，别人又怎么能帮他做出判断？
他只能苦笑：“我刚才有些走神，不知道自己干什么，真的像掉了魂一样。”
“陈老板，我刚才去过米饭铺，扑了个空，一路出来找你，就是想问你，俄国人想进日本军部这件事，究竟靠不靠谱？他们进去干什么？”
陈宝祥定了定神，把他们要进去刺杀细菌专家的事说了一遍。
“顾老板，这件事我已经跟修夫人说过，她基本觉得可行，细菌专家必须死，不管哪一方刺杀成功，这都是中国人的胜利。”
顾兰春点头：“那好吧，我可以帮他化妆，但是你得保证，这些人所做的事都是为了打击日本鬼子，没有其他私心。”
陈宝祥苦笑，他无法保证别人心里怎么想的，只能说他自己是真心抗日，想让日本鬼子血债血偿。
“顾老板，知人知面不知心，画龙画虎难画骨，我不知道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都跟我无关。”
顾兰春火了：“怎么可能跟你无关？你把他们藏起来，并且让我帮助他们易容，修夫人说，这场赌局越来越乱，你是其中最关键的角色，离了你别人就无法行动，世界可以乱，你不能乱，对不对？”
陈宝祥再一次觉得头晕眼花，摇摇晃晃，赶紧扶着墙慢慢坐下。
“顾老板，不是我推脱责任，是因为这些人太复杂了，我都不知道他们究竟为谁干活？俄国人远道而来，究竟是不是为了杀鬼子，还是为了自己多捞点钱？我都一点不明白。”
陈宝祥已经认怂，从朱俊身上他才知道，这些超级间谍，每一个人都各怀心思，他们说的和做的完全不一致。
顾兰春叹了口气：“陈老板，我看你脸色不对，是不是病了？先回去休息，想清楚了之后再送信，到芙蓉街玉谦旗袍店，我的人都在那里，随时会把消息告诉我。如果你坚持自己的计划，我就全力以赴帮忙，修夫人说过，当前是抗日的关键阶段，我们必须借助于俄国人和朝鲜人的力量，争取让济南的日本鬼子全都上西天。”
陈宝祥越来越觉得，自己处在激流漩涡当中，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全都是戴着双重面具，接了一层，还有一层，他实在太老实了，无法分清这些人的本来面目，过去凭着一腔热血，帮助俄国人和朝鲜人，事实上是对是错，谁都没有告诉他。
“顾老板，我现在心慌的很，先回去歇着，等我想通了，就通知你。”
他辞别了顾兰春，摇摇晃晃往回走，一路上眼睛发花，什么都看不清，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满街都是日本鬼子的暗探，躲都躲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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