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极度疲惫，自从见到金顺姬，他就觉得对她有所亏欠。
在益都县激斗了那么久，保的是假孕妇，全都徒劳无功。
所有人的努力，最后只剩这张地图。
这让他精神恍惚，仿佛过去的一切，费力折腾许久，都只是一场力不从心的梦。
“陈老板，你累了。不过，定海神针之战，如果没有你左右斡旋，真的很难成功。接下来，就是南方军间谍机关的绝世大劫了。”
修夫人纵览全局，已经看透具老板的计划。
南方军间谍获得假地图，必定如同飞蛾扑火一样，赶往金刚山，掉进日本鬼子的口袋阵，最终全军覆灭。
南方军受创，一定对八方面军大有好处。
“是他们自作自受，派具老板这样的人担当钦差大臣，就是找死。”
修夫人笑了，洗干净茶壶，重新沏茶。
“有些事，你不了解。有些间谍从一入行，就是死间。死间的存在价值，就是永远不揭破自己的终极身份，最大的信仰保存在内心深处。陈老板，你看着我，知不知道我是谁？”
陈宝祥愣了：“你是……八方面军派驻济南的间谍，修夫人……难道还有其他身份？”
“对于你来说，我是修夫人。对于太行山特科来说，我是‘代号801’。对于我的上级来说，我是‘金鹧鸪’，对于我的家人来说，我是修一曼。对于日本鬼子和南方军来说，我是八方面军‘女谍会’的北方特派员……算了算了，我还有很多身份，有些可以说，有些不能说。陈老板，我举这个例子，就是想让你明白，具老板不是具老板，朱俊不是朱俊，他们就像孙猴子，有七十二变。以后，不要将一个间谍视为好人或坏人，那就完全错了。”
陈宝祥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应。
具老板与日本人勾结，难道不是坏人？朱俊杀了安娜，难道也是对的？
他挠挠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你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忘记所有朝鲜人，也包括崔先生和定海神针。”
陈宝祥喝完这壶茶，起身告辞。
修夫人剪下了那块被里子，陈宝祥把破被子抱上，扔到正觉寺街南边的垃圾堆，又用土盖上。
他安下心来，慢慢往回走。
到了县后街，陈宝祥遇见刘婶子，刘婶子攥着手绢不住的抹眼泪：“陈老板，好端端的刘先生暴毙，给传文说的亲事也暂时缓一缓，以后再说。看起来真是夜长梦多，本来大好的一件事，谁能想到会落成这样，幸好具老板仗义疏财，帮助刘先生处理后事，不然，刘太太和闺女什么都不懂，这件事就麻烦了。”
陈宝祥知道内情，具老板出面做好人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安慰了刘婶子几句，刘婶子止住眼泪：“我知道传武最近不断回来，有几家里的闺女都很不错，等到传武回来你给我个信，我跟他说说。”
陈宝祥赶紧答应，他不想让刘婶子走漏消息，这些事情少说为妙。
刘婶子感叹：“自从日本鬼子进了济南，好多事情明明情投意合，大家欢喜，办着办着就出了意外，谁也不知道，今天好好的，明天是什么样？陈老板，如果你操心两个儿子的亲事，那就抓点紧，差不多的闺女看上了就赶紧定亲、成亲，开枝散叶，不然的话济南城未来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陈宝祥连连点头，只希望刘婶子赶紧离开，千万不要走漏消息。
回到米饭铺，柳月娥说，刚才刘婶子过来哭了好半天，刘先生遭遇飞来横祸，家道中落，看来这门亲事要黄。
传文也闷闷不乐，让柳月娥心里堵得慌：“当家的，咱还得抓点紧，刚才刘婶子也说了，现在好人家难找，兵荒马乱的，只要年轻人看对了眼，马上就定亲，紧赶慢赶成亲，让他们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如果传武方便，咱就让刘婶子帮忙给张罗。”
陈宝祥觉得头昏脑胀，根本没有心思考虑这件事，他想的是，如果修夫人把地图送到八方面军，这件事就真的可以结束了，金刚山的秘密永远掌握在八方面军手里。
“当家的，你点个头，我就让刘婶子去张罗，咱得抓紧点。”
陈宝祥点头，什么都不想管，只想让自己的脑袋清静下来，好好想想，具老板和朱俊这两个人，正如修夫人说的，他们是间谍，根本不能用好坏来评判。
既然如此，这两个人就跟就跟陈宝祥没有关系，是死是活随他们去。
陈宝祥叹了口气，古人说，活到老学到老，他以前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总算懂了，在乱世当中活下来，各种奇怪的事情都能遇上，见怪不怪，成为习惯。
他怎么也想不通，具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把箱子里的军火全都运走，会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他一直胡思乱想，外面天色渐暗，整整的一天又结束了。
幸好他帮助修夫人拿到了新地图，这真的是大功一件，如果没有到鲁安公馆去送饭，也就没有这种机会。
世间一切犹如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真正运气好的人，只要按部就班去做，就能够获得最大的报酬。
陈宝祥迷迷糊糊，听到传文和秀儿回来，兄妹俩低声交谈，说的都是济南城里发现八方面军传单的事。
私塾的先生带着一张传单回去，给学生们念上面的话，八方面军即将反攻济南，大批人马从太行山一直上东，济南的日本鬼子很快就要完蛋了，八方面军号召老百姓拿起武器，准备跟鬼子决一死战。
陈宝祥翻了个身，他可不希望秀儿卷入这场战争，只要在私塾里好好认字，那就足够，至于打鬼子这件事，年轻的女学生起不到什么作用，还是老老实实躲在家里。
传文说的话句句在理：“妹妹，这些事跟你无关，就算私塾的老师再怎么读传单上的话，你也装作不知道，更不要随口发表意见，离开学堂就忘掉这些事，免得爹娘担心。八方面给你发的传单，是对付日本鬼子，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
秀儿笑起来：“大哥，你说话真是奇怪，怎么叫不能全信，不能不信？先生说这些都是真的，八方面军在太行山太久了，静极思动，一定要到山东来，这边天地广阔，一直通到青岛和烟台，他们的大部队能够展开战场，跟日本鬼子决一死战。再说了，山东有胶济铁路线，物产丰富，交通便利，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我们山东人要随时做好准备，强身健体，解放思想，只要八方面军来了，振臂一呼，我们就得响应，赶跑日本鬼子，重建新中国。”
陈宝祥默默地笑了，全家都把秀儿当做不懂事的孩子，却完全想不到，她读书识字，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传文笑起来：“打日本鬼子可不是喊喊口号就行，那得真刀真枪上阵，你一个小女孩子能干什么？看见虫子都害怕，对不对？”
陈宝祥起床，柳月娥张罗着全家吃饭，秀儿又把刚才说的话向陈宝祥重复了一遍。
柳月娥摸着秀儿的脑袋：“打日本鬼子是男人的事，千万不要在外面胡说，惹来麻烦。你就好好上学，将来做个女秀才，那就最好了。”
秀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可不行，我想去趟唐山，当一个女教员，教所有人读书写字，让中国人都有文化，先生说，有了文化，国家才有未来。”
陈宝祥摇头：“这些话可不要到外面随便去说，日本鬼子满街抓人，抓的就是发传单、看传单的人，懂不懂？”
秀儿点点头：“我当然懂，先生也说，这些传单看过就烧了，千万不要放在书包里，遇到鬼子检查那就麻烦啦。”
吃完饭，陈宝祥把传文叫到店里，两个人面对面坐下，陈宝祥就把具老板做的事详细说了一遍，然后向传文请教：“修夫人说这些多面间谍没有未来，也不讲究未来，他们一入行就是为了送死而存在，这怎么讲？传文，你看的书比我多，历史上有没有同样的例子，能够让咱看懂，了解具老板和朱俊到底是什么人？”
传文点点头：“爹，我知道你的意思，具老板和朱俊有多重身份，每一个身份对应着不同的部队和江湖势力，但他们有一个最基本的身份，那就是他们的信仰所在。”
陈宝祥听懂了，接着提问：“那他们到底信仰什么？他们是八方面军的人，还是南方军的人？或者是日本鬼子的特务？甚至是苏联人？我只想知道，他们到底帮谁？总不能见人就坑，见人就杀，那他们怎么抗日，怎么帮助中国人解放济南？”
传文摇摇头：“爹，你这样问，就证明你对刚才的问题根本不了解，他们为什么要帮助中国人解放济南？为什么要帮咱们？或者他们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济南，也不是日本鬼子。咱们不是多面间谍，只是普普通通的济南人，永远无法理解他们的行动纲领。”
陈宝祥挠着头：“传文，除了南方军、八方面军和日本鬼子，难道还有其他更大的江湖势力，值得他们卖命？”
传文立刻点头：“我在读书时就知道同盟会，全称是中国革命同盟会，很多英雄好汉都属于这个江湖组织，过去的大刀王五爷也在其中，如果具老板和朱俊，是为了这个江湖组织而存在，那就容易理解。同盟会比八方面军和南方军更强大，而且其中全都是英雄好汉，他们的目标不完全是日本鬼子，而是为了重建一个新国家，让中国变得无比强大。”
陈宝祥点头，他听过同盟会的名字，那才是真正的江湖第一大势力，由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合并而成，当今天下，无人能及。
他叹了口气：“传文，按照你的说法，具老板这样的人都属于同盟会，但是他出卖同行、朋友，跟日本鬼子联手，这岂不也是叛徒所为？”
传文笑着轻轻摇头：“爹，难道你还不明白，他们做的事情跟你我理解的完全不同。你以为是错的，恰恰是对的，有些事情非此不可，只有这样做，才能获得更大的胜利。有些人故意投案自首，分散鬼子的注意力，确保另外一套计划能够顺利实施，这是最简单的例子，我相信。像具老板这样的人做事，咱根本看不透，如果连你、我这种普通百姓都能看透了，那这些计划就没有任何价值，对不对？”
陈宝祥似懂非懂，但是他觉得，只要具老板和朱俊是为同盟会干事的人，那就值得信任，他明明知道无法用善恶对错来判断一个多面间谍，但还是在潜意识中，给他们贴上好人，或者坏人的牌子，只有这样，心里才能过得去，对于他们做的事，才能彻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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