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一边干活，一边脑袋里走马灯一样，放映着各种江湖人物。
济南是大码头，大戏台，八方英雄纷至沓来，你方唱罢我登场，才组成了热热闹闹的一出大戏。
“总有雨过天晴之日吧——”
陈宝祥叹气，拎着抹布，开了店门。
两个老街坊经过，向他打招呼，脸上带着揶揄的笑意：“陈老板，听说昨天冯爷在草包包子铺挨枪子了？这个大汉奸，早就该死了。南方军的锄奸团神出鬼没，这次就是来锄奸的！”
陈宝祥点点头：“是啊，是啊……”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陪着笑脸这样回应，不得罪任何人。
“陈老板，你呢？有没有受伤？你和冯爷是朋友，这小子每隔几天就来找你玩，会不会连累你？”
陈宝祥没办法，只好解释：“人家是有钱的大买卖人，米饭铺是小本经营，算不上朋友。要是有那么多朋友，我早就改换门庭，干别的买卖了。”
一个老街坊冷笑：“大买卖人？我看是大汉奸才对。听说，他弄了很多俄罗斯金头发洋女人，藏在铭新池里，专门陪着日本人寻欢作乐。他妈的大汉奸，真是懂得玩花样。我盼着南方军锄奸团赶紧来，一枪把这小子崩了，为济南除一大害。”
陈宝祥站在门口，十分尴尬。
很多老济南人骂冯爷，但家里来了客人，还带着去铭新池泡澡，在那里才有面子。
老街坊有说有笑的离开，把陈宝祥晾在那里，陈宝祥没办法，既然跟冯爷这种人交往，就得接受别人冷嘲热讽。
他有些郁闷，坐在柜台后面翻看账本。
外面有两辆黄包车停下，接着是两个人走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王乾坤，满面笑容，双手拎着点心匣子。
走在后面的是一个的年轻人，手里拎着一个大皮箱。
陈宝祥有些诧异，赶紧起身迎接。
“陈老板，我过来看看你，米饭铺现在生意虽然不错，还是应该有所改观，所以送过来一台留声机，客人吃饭的时候，听听唱片，愉悦身心。”
年轻人把皮箱放在桌上，掀开盖子，不由分说，把里面的一台黄铜留声机摆在柜台的里面，另外还有十几张唱片，全都一一放好。
留声机不是全新的，但放在这里显得高贵大气，立刻就让米饭铺变地与众不同，比街边那些小馆子强多了。
陈宝祥又惊又喜，以前柳月娥就说过，人家有钱人的家里都摆着留声机，逢年过节，听曲听戏，十分方便。
所以，柳月娥就盼着大饭店开业，在里面摆上留声机，跟有钱人一模一样。
“陈老板，我过来好几次，就知道你店里缺这个，放心，留声机是朋友搬家送给我的，不要钱，很便宜，我就是希望你的米饭铺能够一本万利，日进斗金。”
陈宝祥得了这么大的便宜，赶紧烧水沏茶。
王乾坤摆了摆手，那个年轻人就赶紧走出去，在外面等着。
“陈老板，不怕你见笑，我想在日本鬼子面前立功，昨天见了冯爷，他说的头头是道，答应的斩钉截铁，我就信以为真了，今天早上起来想想，冯爷如果有那么大的本事，又怎么会屈居济南？你跟冯爷是老朋友，我想再问你一遍，他能不能担当得起这个重任？”
陈宝祥从来不在背后说人坏话，这次有些为难，要想探听八方面军的真正消息，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冯爷神通广大，这件事也得打个折扣。
“王先生，我不知道冯爷有什么情报渠道？但他是济南城最神通广大的人之一，如果你有怀疑，可以当面问他。我跟他也不算是朋友，人家是有钱人，我是平民百姓，怎么可能有深交？”
王乾坤指着陈宝祥的胸口：“陈老板，多心了，多心了，呵呵呵呵……”
王乾坤善于察言观色，知道陈宝祥心有顾虑，也就没有追问，而是换了一个话题：“陈老板，你和冯爷之间关系密切，真是羡慕你们，一直共同做事，他帮你赚钱，你也为他服务，忠心耿耿，对不对？”
这句话一下子刺到了陈宝祥的痛处，他和冯爷之间本来没有直属关系，对方也不可能命令他做任何事，所以谈不上忠心耿耿。
他看着王乾坤，知道对方是激将法，忍了又忍，没有回应，只是陪着笑脸，看在留声机的份上，不管这对方怎么说，他都得好好忍着。
“陈老板，济南人做事真是仗义，朋友之间，不管谁占便宜谁吃亏，都能合作如初，看到你跟冯爷合作无间，真是羡慕。这一次希望冯爷能够独当一面，发动线人的力量，真的找到八方面军的破绽，抓住对方的大人物，大家都能一起立功受赏，两千大洋日本人也出的不冤枉，你说呢？”
陈宝祥感到，王乾坤句句话里有话，现在抓八方面军大人物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对方就坐在这里大言不惭，简直是太小瞧八方面军了。
陈宝祥想了想，陪着笑脸回应：“王先生，我相信冯爷有本事，可这件事牵扯太大，他在草包包子铺那里被人刺杀，差一点又丢了性命，我怀疑经过这一闹，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你想知道线索，还得去铭新池，亲自找他问一问。”
王乾坤放声大笑：“没错没错，你看我糊涂了，烧香找错了庙门，我来找你就是为送留声机而来，至于冯爷那边的线索，我会直接去找他。”
陈宝祥把这件事推出去，心里也放松了一点。
他不愿意介入太多，如果八方面军那边有了损失，恐怕就要算到他头上。
所以，跟王乾坤说话，他格外谨慎，毕竟对方就是鲁安公馆日本鬼子的人，一转头就能把他卖了。
王乾坤坐了一阵，笑眯眯地问：“上一次田先生说，你能给八大公馆送饭，这么大的生意，单凭家里这几个人可不行，是不是还得请人帮忙？”
陈宝祥这才想起田东流安排的事，在草包包子铺，他也吓了一大跳，好多事情都忘记了，现在王乾坤提醒他才想起来。
他摇摇头：“田先生虽然这样安排，但我还是量力而行，先去看看其他七个公馆的情况，好多日本人口味不一，未必喜欢咱济南的饭菜。”
陈宝祥现在变得聪明，就是因为看到冯爷受到刺杀，树大招风，必有灾难，所以他也想让自己有所收敛，不要牵扯太大的事情，就算是再好的生意也得慢慢来，不能一下子出的太广泛。
店里已经有了别的客人，他们看见王乾坤，没当是日本的人，所以照样谈论事情，毫无顾忌。
陈宝祥没办法，嘴在别人脸上长着，他又没办法捂住这些人的嘴，不让他们谈论抗日的事。
有个老主顾说：“昨天在普利街，有人刺杀冯爷，冯爷这个狗汉奸早就该死了，可惜不知为何，他连中了几枪，还能活下来？”
另一个人说：“他身上穿着一个大背心，里面缝着铁板和铅板，子弹打上去都被挡住，这个杀手也真是愚蠢，冯爷已经倒下，直接拔出刀子，一刀捅死他，这件事就了结了，咱们济南人也不至于因为有这个大汉奸而蒙羞。”
其他人纷纷赞同，都说那个杀手愚蠢，为什么不朝着脸上开枪？一枪就打死了。
陈宝祥急的挠头，他想走过去告诉这些人小心一点，但被王乾坤按住了手臂：“陈老板，难得到你这里来听听大家聊天，也很好，冯爷这个狗汉奸，我也听说他名字很久了。”
王乾坤见风使舵，顺水推舟，反而逼的陈宝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些老主顾们看到有人帮腔，说的更畅快：“济南城这么多日本鬼子，还有很多暗探，又控制了无数汉奸，等于是千疮百孔，老百姓真的活不下去了，如果有机会，我也去刺杀鬼子，刺杀汉奸，就算是死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陈宝祥苦着脸，看着这些人，如果这些话被王乾坤报告到日本鬼子那里，很多人就会被抓起来。
不过还好，这些人只是嘴上过瘾，根本没有任何行动，他们只是被日本鬼子压迫的太久了，有一个畅所欲言的机会，嘴里没有把门的，想怎么说怎么说啊。
有个人突然说起来：“八方面军已经有很多间谍进入济南，我听说，他们在大观园那边有秘密基地，很多杀手从那里领取手枪和子弹，只要杀一个汉奸就有奖金。南方军的锄奸团也是如此，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四处出击，就是为了巨额的奖金，冯爷这样的大汉奸肯定上了刺杀的黑名单，而且标价不低。”
陈宝祥知道内情，锄奸团并不是老百姓想的那样，为了刺杀日本鬼子和汉奸，奋不顾身，比如具老板那样的，没有利益的事他才不干。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不管八方面军多么着急，南方军多么渴望刺杀日寇立功，锄奸团这些人还得保命要紧，找到机会才能出手，而不是犹如天神下凡，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陈宝祥接触过太多间谍，知道刺杀日本鬼子也很麻烦，不然的话一个锄奸团就能让济南天翻地覆。
有人又说：“济南这地方是风水宝地，日本鬼子也看上了，大张旗鼓的设立八大公馆，就是要常住济南，你看满街都是日本浪人和女人，他们把这里当成了东京都，想在济南定居，真是不要脸！咱济南要的是英雄好汉，忠臣孝子，这些日本鬼子满街乱窜，呜哩哇啦，让人看不惯，如果我有机会，也弄死两个日本鬼子，一解我心头闷气！”
陈宝祥实在听不下去，只好借着倒水的功夫告诉这些人：“闲谈莫论国事，咱们又不是南方军和八方面军，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不然的话被人家听到那就不好啦，日本人咱惹不起，对不对？”
这些人根本不吃这一套，纷纷冷嘲热讽：“陈老板，你是个买卖人，唯利是图，开门做生意，就得笑迎八方客，连日本鬼子也不例外，我们是老百姓，顾不了这些，日本鬼子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如果我有儿子，就送他上前线去打日本鬼子。陈老板，你有两个儿子，全都留在家里，真是鼠目寸光，让济南人蒙羞。”
陈宝祥没想到，事情竟然直接引到自己身上来，他为这些人着想，这些人却根本不领情。
角落里有个人突然站起来，指着陈宝祥：“你跟日本鬼子勾结，暗害了不少济南人，也是大汉奸，等到锄奸团来的时候，你也跑不了。”
那个人面目有些陌生，气势汹汹地向前走了两步，突然，从腋下掏出手枪，对着王乾坤的面门连开三枪——
陈宝祥吓了一跳，手里提着茶壶愣在那里，子弹从他的耳边擦过，让他魂不附体。
这个人的刺杀手段过于暴力，旁边坐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王乾坤已经满脸开花，中枪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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