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五十万两老方你出定了!”
方文箴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康百万和方文箴急回头往外看,便看到又一个中年人进来,这个中年人有点儿富态,整个人都快要变成球形。
“张兄。”
“老张。”
康百万和方文箴同时起身相迎。
敢情来人就是歙县的另一富商,张翰张员外。
张翰跟康百万、方文箴见过礼,又接着说道:“适才我去拜访一位远亲,他在月前起复为礼部仪制司主事,结果你们猜我听到什么消息?”
方文箴急问道:“圣上要撤除徽州府守备太监?”
“并非徽州府。”张翰摆了摆手,就在方文箴脸上露出失望之情的时候,张翰又忽然加重语气说道,“圣上要把全天下镇守太监一体撤除!”
“当真?”方文箴闻言大喜道,“圣上真要撤除全天下镇守太监?”
“这还能有假?”张翰肃然道,“礼部都已经在起草诏书,不日就要昭告天下,撤回所有镇守太监及矿监、税使。”
“圣上真乃千古圣君!”方文箴激动得情难自已。
张翰拍拍方文箴肩膀,笑着说:“所以这五十万两你出定了。”
“好说,好说。”方文箴洒然道,“走,我们这便去媚香楼,此事须庆贺。”
“欸,这不行。”康百万怫然道,“说好了今晚这顿由我给你们接风洗尘,又怎么能让方兄你破费,这哪行。”
“我只说去媚香楼,会账还是康兄你来会。”方文箴大笑道。
“呃啊?好好好好。”康百万扶额笑出声,张翰也跟着大笑。
这三位能在几十年间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一跃而成为雄霸一方的巨商,其商业嗅觉之敏锐可谓无与伦比,他们都已经预见到一单前所未有的大生意正向他们招手,然而,他们仍旧想不到,一个属于工商业的时代已经正式拉开了序幕。
……
国子监博士厅。
已经陆续有士子将写好的文章呈送到崇祯的御前。
崇祯看了几篇,便不想再看,而是仰躺在靠椅上,让朱慈烺还有朱慈炯轮流读士子的文章给他听。
“夫三皇五帝、尧舜相继……写的什么狗屁文章。”
朱慈炯随手一扔又抓起一本:“重农抑商为国之根本……”
这下轮到崇祯不想听,说道:“这本不用念了,腐儒之见,不值一听。”
朱慈烺抓起一本念道:“民富而后国用足,欲使民富,必欲崇本抑未,所谓崇本,乃使小民吉凶一循于礼,所谓抑末者,即凡为佛、为巫、为娼、为优伶以及奇技淫巧等不切于民用而货者,当一概痛绝之!”
崇祯一下起身:“这篇文章还算有点见地,再读。”
朱慈烺再接着往下念:“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工固圣王之欲来,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盖皆本也!”
“此子好胆。”朱慈炯道,“敢说士农工商皆国本!”
“说的好!”崇祯却赞道,“士农工商盖皆国本也,斯言在理!”
朱慈烺原本也想批判两句,听到崇祯称赞便赶紧把到了嘴边的批判言语又咽回去,然后再接着往下念。
“是故工商兴则民富,民富则国用足,然国用足未必诸事足。”
“边饷不足以致东事不济、流贼成事者也,盖因所用非途也。”
“非途者,一曰漂没,一曰宗室,而宗室之害尤胜漂没十倍!”
听到这话,朱慈炯大怒道:“此子简直放肆,竟然敢非议宗室!”
朱慈烺也是感到心惊肉跳,拿着这篇文章不敢再往下念,因为后面文字更吓人。
“欸,话还是要让人说的,当年海瑞指着世宗皇帝鼻子,说嘉靖者家家皆净也,世宗皇帝也没怎么着他,要让人说话。”崇祯摆了摆手,又对朱慈烺说道,“烺儿你接着念,朕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一番什么话来。”
终于有士子敢站出来公然抨击宗室之害。
崇祯对此其实是乐见其成,他其实早就想铲掉这个毒瘤。
每年花几百万两银子养着上百万个废物,真的很没必要。
但在儒家亲亲和尊尊的价值观导向之下,铲除宗室就是大逆不道之举,所以在没形成强大社会舆论之前,崇祯的这一想法只能按下。
朱慈烺无奈,只能往下念:“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今聚天下之财力而供一姓一家之享乐,而后四方为之劳扰,万民为之憔悴,悲乎?漂没之害与宗室相比,窃以为不过纤芥之疾也。”
“是故欲使国用足而诸事足,”
“则非去宗室之害不可以为之!”
看到朱慈烺停下来,朱慈炯问道:“没了?”
“没了。”朱慈烺道,“整篇文章已经读完。”
“太短。”朱慈炯道,“如此文章,真短小。”
“文章不在短长而在言辞之犀利,此人姓甚名谁?”崇祯问道,从他的视角,此子的言论并不过分,毕竟只是抨击宗室而已。
要知道,明末甚至有限制君权的一股思潮。
比如说复社领袖张溥还有黄宗羲,这俩人就坚决主张限制君权,并且他们的思想在江南士子中间有很大的影响力。
朱慈烺又翻到前一页,答道:“余姚黄宗羲。”
“原来是姚江黄孝子,难怪。”崇祯笑着说。
朱慈炯问道:“父皇,黄宗羲此人很有名吗?”
“岂止有名,简直名动京师。”崇祯笑道,“当年他为父伸冤,在刑部大堂当众锥刺许显纯,痛殴崔应元,还从崔应元的身上拔了一把胡子回乡祭奠乃父!故而得了一个‘姚江黄孝子’的美名,京师官员鲜有没听说过他大名的。”
顿了顿,崇祯又道:“不过此子最令人称道的还是治乱莫返之害。”
“治乱莫返之害?”朱慈烺和朱慈炯茫然,什么是治乱莫返之害?
崇祯道:“所谓治乱莫返之害,就是说但凡赋税改革,刚完成改革之初可以一定程度减轻百姓负担,但是要不了多长时间,底层官员及胥吏就能找出其中之弊并加以利用,因而百姓之负担反而犹重于赋税改革之前,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朱慈烺皱眉说道:“古往今来,概莫能外?真的如此吗?”
“确实如此。”崇祯点头说道,“唐之两税法,宋之常平新法乃至本朝一条鞭法,推出之初都实现了减轻百姓负担并增加国库收入的目标,但是用不了数年,便成害民之法,反而加重了百姓之负担。”
朱慈烺问道:“那岂不是说改得越多错得越多?”
崇祯点头道:“到了王朝后期,税法确实如此,这时候最大的问题已不在于税法而在于人,所以在税法制度上只能做减法,不要想着再去增加新法,而应该想着减少法规,尽可能的方便百姓,但是在用人制度上就要大胆的做加法,制定并严格执行各种监督制度,使基层官员以及胥吏震慑于监督制度而不敢从中吃拿卡要。”
“儿臣懂了。”朱慈烺点了点头,又由衷的说道,“父皇,黄宗羲此人实乃大才。”
“此人确有才具,堪为宰相之才。”崇祯点头道,“烺儿,炯儿,此番北上之时,你们兄弟可以多与此子交流。”
黄宗羲无疑是有大才干的。
至于限制君权的思想,怕他做甚?
朱慈烺和朱慈炯恭敬的应了声是。
朱慈烺又问:“父皇,还接着念吗?”
“念,当然接着念,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崇祯说完身子往后一靠,又躺回到了椅子靠背上。
朱慈烺又拿起一篇文章,朗声念道:“欲使国用足,当废漕运并且重启开中法,令商人运粮至徐州换取盐引、丝引、酒引诸般……”
“此子太过偏颇。”崇祯点评道,“但也算言之有物,姓甚名谁?”
朱慈炯翻看前页,答道:“宁波府学生员,姓华名夏,真好名字。”
“华夏?”崇祯点点头,又说道,“再读。”
朱慈炯又拿起一篇文章。
……
康百万、方文箴和张翰三人兴冲冲来到媚香楼,却碰了个软钉子。
“今日有些不便?”方文箴有些恼火的道,“有何不便?方才我还看见香君小姐的马车了,可见她并未外出。”
鸨母李贞丽赔着笑脸说:“方员外,真对不住,香君今晚有约了。”
这便是像媚香楼的娼家的不便之处,通常只有一个当红的红倌人,一个晚上通常也只能接一拨客人,因而只能推掉其他的客人。
“有约?”方文箴火了,“我给双倍茶水费。”
“哪钻出来的市侩之徒?这一股子的铜臭味,简直就是臭不可闻。”
“双倍?好大的口气呢,有几个臭钱了不起?须知这里可是南京。”
“信不信本公子再写一篇防乱公揭,让尔等身败名裂,滚出留都?”
方文箴三人急回头看时,便看到四个身穿绸衫的公子哥并排而来,四人手里都拿着一色的折扇,迎着方文箴三人刷的展开,看着真潇洒。
方文箴三人立刻怂了,世家公子惹不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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