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兮仪在天牢里关了将近两个月,日日饱受鞭笞,旧伤新病,她熬不了多久了。
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皇帝迟迟不下旨处决她,第一是怕引起民愤,第二是因为有不少人想要保住秦青。
可帝王的威严是不容人侵犯的,若开了这个先例,那下一次,下下一次呢?
最好的法子就是将秦青耗死在牢中。
可是,她还有些事情没有交代完成。
牢门处的锁链发出响声,印入眼帘的是一双湛蓝色的银边锦靴,秦青想起来自己也有一双同样款式的绣鞋。
是柳相安命人给自己做的。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秦青扶着墙壁,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柳二公子。”
柳相安看着秦青单薄瘦弱的身体,那躬着的脊背仿佛被风一吹就能折断。
“你终于肯见我了?”秦青深吸了口气,口中血沫翻涌,让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也是柳相安想要问的,天牢里的人从未向他透漏出半点秦兮仪想要见他的意思,在八月十五这天,才从童孝口中听到。
“你想说什么?”
“我不值得你这么一直怄气怄下去。”
这句话轻飘飘,可却毫不留情的将柳相安打回了原型,他还是那个意气用事,一点都不成熟的青年,在秦兮仪眼里无处遁形。
柳相安的怒火被轻易的点燃,“你有什么资格来指点我,有心情有时间去算计别人,不如算算自己还能活多久!你不觉得你一直都欠我一个解释么!”
酒气上头,柳相安扣住秦兮仪的肩膀,“你为什么要利用我!一开始的相遇是不是就是你算计好的!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狠,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我是真的想娶你为妻的!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你后不后悔!后不后悔!”
秦兮仪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痛的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秦兮仪嘴唇发白,缓缓吐出三个字,“不后悔。”
柳相安激动的情绪在这三个字的作用下,缓缓平复下来。
他忽然仰面大笑,两行眼泪从鬓角滑落。
“秦兮仪,我会让你后悔的,我要把你苦心积虑的一切全部毁掉,我要当着大祁的第一奸臣!”
柳相安喊的声嘶力竭,双目通红。
“你坚持的,守护的,我全都要毁掉!”
秦青的双眼一阵阵的模糊,她体力不支的靠在墙壁上,“不会的,柳相安,你不会的。”
秦青已经看不清眼前的所有东西了,只能勉强锁定柳相安在的方位,她开口道:“柳相安,你不能,你也不配。”
柳相安蹲下身,“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因为你过的是我的人生。”
柳相安的身子想被木桩钉住一样,动弹不得。
“如果不是柳渊,我现在应该也是待字闺中的小姐,跟你一样有兄长的疼爱,说不定现在孩子都好几个了,如果不是柳相守,我就算没了父母,也有兄长的庇护,我照样可以活的很轻松。”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在垃圾堆里找食物,在尸体里躲命,在被勾栏里的老鸨拐卖,用尽了所有力气变成了站在你面前的秦青。而你自幼奴仆万千,山珍海味,众星捧月,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呢?”
身上的毒药发作,秦青觉得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四肢疼的不住颤抖。
“柳渊做了那么多坏事,你吃了多少民脂民膏,吸了多少人的血你难道不清楚么?我再按察司的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减轻百姓的痛苦,而你,身负多少罪孽,你以为你的父兄死了,就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么!”
秦兮仪胸口好似刀剜一般疼痛,她哑了哑声音,将喉中的猩甜咽下去,“所以,你不配,你也不能。”
秦兮仪再也扛不住,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柳相安连忙去扶她,“秦兮仪!秦兮仪!你若敢死,我现在就去杀了按察司里的那些人!”
秦兮仪拽着柳相安的袖子,口中不住的漫着大口的黑血,“你要带着你父兄的罪孽,带着我曾经的悲苦,在这世上长长久久的······赎罪。”
秦兮仪下葬的那日,赵石带着王阿嬷回到了盛京。
秦兮仪是罪臣,但又是忠臣之后,皇帝为她选了城郊一处僻静的地方下葬,京中并没有几个官员前去吊唁。
冷冷清清的,向她生前的性格一样。
赵石看到棺椁的那瞬间,痛哭哀嚎,整个林子的鸟兽都被惊走了不少。
柳相安坐在按察司的门前,怔怔的望着门头上挂着的“正大光明”的金字牌匾。
柳相安从早坐到晚,身子始终一动不动,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柳大人。”
回首,是王阿嬷。
“老身,来收拾一下小姐的东西,一并将它烧了去。”
柳相安起身,带着王阿嬷来到了秦兮仪的屋子,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
自秦青入狱后,柳相安从未打开过这件屋子,里面所有的摆设他都十分熟悉,还是老样子,没有人动过。
“她什么也没有留下。”柳相安道。
王阿嬷不语,只是在桌面上铺设了一块浅色方格布,当着柳相安的面打开了柜子。
里面整齐有序的摆放了不少衣服,全都是柳相安送给她的女装,每一件都被精心呵护,规规整整的挂在柜子中。
下方还有一个木质的梳妆盒,打开来看,最上面的是柳相安送给她的第一根檀木簪子。
柳相安的心像被人闷声捶了一下。
王阿嬷去整理秦兮仪的床铺,枕头下面放着柳相安给她写的很多情诗,柳相安记得每一首秦青都嗤之以鼻,末了总会骂一句酸诗。
整间屋子很小,属于秦青的东西并没有多少,大部分都是柳相安送给她的,这人孤零零的来,孤零零的走。
王阿嬷收拾好东西,朝柳相安拜了拜,“柳大人,和硕公主在锦州群平县红枫农庄中,快要临盆了,您若有空可以去看看她。”
“你们找到她了?”
自从那日陈良钏离京后,整个人就跟凭空消失一般,怎么都找不到人。
王阿嬷道:“盛京局势复杂,一环缠着一环,柳大人将小姐送入狱中,自然会有人来拉拢,您身后就只剩下良钏公主和她的孩子,为免有人对公主不利,小姐就让人将良钏公主送往了锦州,一路上躲过了不少刺杀。”
柳相安的步子有些不稳,自他进了按察司后,总有人借着陈良钏来要挟自己,原来自己的嫂嫂安然无恙,还有她腹中唯一的血脉。
“她···她做这些我也不会领情。”
王阿嬷从怀里抽出一本书,“柳大人,这本书里详细记录了每种类型的案件状况,以及破解思路,按察司里留下的那些案子,你跟着小姐的笔迹研究完全,也能掌握的差不多了,其余再有疑问可以翻看这本书,一定会学到安身立命的本事。”
柳相安的鼻尖有些酸涩,“我根本就用不着她做这些无用功,她骗我至此,想用这些来求得我原谅么!不可能!”
王阿嬷看着柳相安双眸通红的样子,她将书本放在柳相安手中,“我相信小姐的眼光,柳公子是个至纯至善之人。”
王阿嬷走后,柳相安脱力的坐在秦兮仪屋前的门槛上,他苦笑着抹掉眼泪。
秦兮仪真是杀人诛心,为了达到她的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将他的感情利用个彻彻底底。
她太会演了,温柔刀,刀刀致命。
柳相安好恨啊,恨自己为什么要爱上秦兮仪,为什么会因为她的死而心痛如绞。
雨水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秋雨寒凉,炎热的酷暑终于过去了。
柳相安失魂落魄的走进来,他一直不敢进,他怕自己想起来那些美好的过往,就不忍心了。
屋内空荡荡的,再没有秦兮仪那张板正的面孔了。
往事历历在目,眼泪决堤,悲痛将柳相安完全淹没,柳相安到现在都不敢确定秦兮仪对他是单纯的利用,还是真的对他有情。
这女人城府深厚,留给自己的是狠话,留给别人的又是对自己的赞美,徒留他一人备受折磨,怎么都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柳相安躺在秦青床上,任由眼泪下滑,他目光呆滞的看着床板,忽的,一道惊雷劈亮了整个夜空。
屋内顺江亮如白昼,柳相安的瞳孔也在那一瞬聚焦。
床板上赫然刻着一句话。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踟蹰不敢言。
雨水跟着柳相安的泪水哗啦而落,砸碎了夜晚的平静。
秦兮仪,我败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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