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家祺放学回家,走到半路,就听说他爸爸犁田时不小心摔下崖了,伤得很重,生产队的人已把他送到铁矿医院去了。
钟家祺掉头就往铁矿医院跑。
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医院,爸爸已被送进手术室抢救,妈妈、大哥,还有生产队长穆家恩在门前候着。
钟妈是聋哑人,大哥钟家奎把他叫道一边,简洁地讲述了父亲摔下崖的经过,人还一直昏迷着,医生说,主要是头部受伤。
钟家祺望着手术室门口,偷偷流泪,默默地祈祷,“爸爸,你千万别有事呀,二娃还要你等着看他做好人啊!”
原来,钟家祺在初中一年级时,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就是偷盗。
电石,这东西只有厂矿才有,很是神奇,块状,呈灰白色而又显绿。一旦遇水,便生成难闻的气体,可燃烧。电石灯更神奇,生铁铸成,上面装水,下面装电石,一个小小的出气口,点燃便可当做照明。如果光线弱了下来,旋转上面的螺丝,往下面层放水,气体就会增多,亮度会显著提高。
这电石灯用途很广,在屋里可用于照明。走夜路可以代替手电筒,而厂矿的人则喜欢在夜间用来打黄鳝泥鳅,捉螃蟹。
钟家祺放学回家,已到工人们吃饭的时辰。路过铁矿的五车间,见到一大桶电石,还有十来盏电石灯,摆放在墙角,无人照管,便拿了一大包电石和一盏灯,就飞奔回家。
天色暗了下来,钟家祺便操作起电石灯来,火焰伸出两寸长,极为明亮,比煤油灯管用多了,整个堂屋明晃晃的,不用开电灯。
钟世良和老婆、大儿子钟家奎从生产队收工回来,一见屋里灯火通明,大吃一惊。
钟家祺正要请功,但见钟世良黑着脸问道,“小二,你老实说,哪来的?”
钟家祺知道父亲的暴脾气,家法是无情的。急忙如实禀告,“我从五车间路过,门口装了一大桶电石,还有十多个灯,都是用过的,没人看守,我就捡了个回来。”
钟世良把锄头一放,大喝一声,“跪倒!”
钟家祺急忙跪在地上。
钟妈预感到接下来的事很凶暴,从她表情看出,心中着急得很。
钟家奎见父亲去找棍子,知道弟弟已逃不了重罚,焦急道,“老二,快点认错。”
钟世良从柴火中扯出一根木条,直奔跪着的钟家祺,朝着他背上就是一轮狂抽。
钟妈急得哇哇直叫,又跳脚又比划。旁边的人可能不知道她是喊停还是喊打,但钟家祺明白,儿子在受罪,妈妈心里在流血。
钟家祺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更不敢流泪。他不愿妈妈看着他难受的样子。
木条终于被打断了。
钟世良喘着气,坐了下来,不知是用力过度,还是气上心头,他的呼吸十分急促。“老子一直告诉你们,不要偷别人的东西,尤其是公家的东西,你碰到一分钱就是个死!”
钟妈见停了下来,就一边抹着泪,一边到厨房去弄吃的。
她心痛到极点,只有默默地流泪。两个孩子,从小吃苦,没过个一天的好日子,吃啥没有,穿啥也没有,饥肠饿肚能够长大,也不容易了,怎舍得去打?
钟家奎一语不发,默默地站在一边,陪着被训话。
虽然鞭打停了,但钟家祺的背上、颈项、胳膊、头顶,都爆发出剧烈的疼痛。他从来不偷别人的东西,今天,真是见鬼了。
他特别喜欢这电石灯,神奇的化学反应,臭香臭香的气味,明亮的火焰,是他梦寐以求的灯。鬼差神使,今天居然没人照管,他就拿了。当时,他并没有明显的偷盗意识,只是想拿。
他认为自己活该。
钟世良略为平静,压住怒火,指着钟家祺,“明天上学,给老子全部送回去,遇到工人师傅,就磕头认错。听到没有?!”
钟家祺急忙点头。
“起来坐到。”钟世良带着命令的口吻。“你们两个,一定要记住,老子是反动派,成份不好。今后,你们必须老老实实做人,做到光明磊落,大公无私,做一个正直的人,对社会有用的人。”
钟家奎见父亲气消了许多,心里放宽了些。“爸爸放心,我和老二,一定记住你的话。”
钟世良点起叶子烟,猛吸两口,“任何时候,不要想占公家的便宜,更不要损坏集体的利益。锅里有了,碗里才有。老子一辈子打遍全中国,就知道一个理,国家强大了,才有老百姓的好日子。”
钟世良在当地人口中,就是解放战争中举手投降的国民党兵,放下武器后,就被批准回乡务农。在批斗会上,有人还揭发他是曾经当过代理排长。这都不重要,反正都是反动派之类。
但有一段历史,却从未被人检举过,他也不愿意说。那是就十八岁出川抗日,转战南北,数十次与日军交战。这就是他偶尔暴露出来的“打遍全中国”。
钟世良从来不提过去的事,包括在家里,在儿子们面前。兄弟俩也不是很明白他的所有经历,只知道他是个反动派分子,也就是给国军当过兵。
他继续说到,“国家靠什么强大?就得靠我们每个人齐心协力,敢于拼命!”
两个儿子聆听教导,不时点头认可。
“我们长官,不,过去的领导,也不是领导,是过去管事的,说过,大丈夫不吃嗟来之食!偷盗更可耻!”
钟家祺忍住疼痛,再次给父亲跪下,“爸爸,你别说了。我发誓,一辈子不偷不抢不乞讨,宁肯饿死也不失人格!”
钟世良猛吸一口烟。“对了撒!这才象我儿子!不给老子丢人。”
第二天清晨,钟家祺便背起书包,拿起布口袋装上电石和灯,去五车间还东西去了。
钟世良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钟妈靠上来,拉住钟世良的手,指了指儿子,意思说他改错了。
钟世良自从回到乡里,一直不受待见。快三十了,也没讨上老婆。好心人在大山里面,遇上嫁不出去的钟妈,才给他做媒。这时,她也快满三十了。
钟世良不但不嫌弃,反倒把她当做恩人,十分珍惜,护爱有加。日子长了,妻子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他都能知道她的意思。
钟家祺还好有件破棉衣护体,要不然,那顿抽打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他知道爸爸是动了真火,触碰到了他的底线。当兵杀人的人,真干起来不会心慈手软。他只怨自己犯了不该犯的错。
走到五车间,电石桶和电石灯都还在,也没人。钟家祺急忙从布袋里拿出电石和灯,放了回去。
见周边无人,便飞跑去学校,生怕有人看见他。
这个时间很巧,上班的工人都集中在车间厂房里背诵语录。这是上班前必须的鼓劲仪式。
这次教训,钟家祺永生不忘。
转眼间,过了两、三年,没想到父亲发生这种意外,钟家祺内心痛苦不堪。
正当他们焦急不安时,护士推着昏迷的钟世良出来,大队长甄学志也同时赶到医院。
医生最后从手术室走出来,来到病房,查看了一下钟世良的术后状况,然后望着大队长甄学志说,“幸运的是没有内伤,头部受伤也不是很严重,慢慢的会好起来的。”
“这就好!这就好!”甄学志急忙答道。
大家听了都很高兴。钟家奎急忙比划给钟妈知道。
甄学志一向瞧不起钟世良。为人处事,劳动生产,他钟世良都不错,就凭跟国军当过兵,他就看不起这人。但对整个钟家,却很照应,特别是对钟妈,十分照顾,安排任务,都让她做轻巧一点的。队里的人都认为应该的,虽然男人是反动分子,但钟妈娘家是贫农,又是聋哑人。
医生刚走出门,又回头向甄学志问道,“这人有五、六处枪伤,是搞武斗遭的?”
甄学志嘴一嘟,严肃地说,“是反动分子,蒋匪兵,投降的!”
穆家恩替钟世良辩解道,“他说过,是日本人打的,他没朝解放军开过一枪!”
穆家恩听到钟世良亲口坦白交待过。他之所以大胆辩解,是想医生对钟世良好一点。
甄学志一脸不高兴,“反动分子的话,你也信?”
医生微微一笑,走了。
虽然甄学志匆匆赶来,表现得很关切,但他在医生面前的表述,让钟家祺大为不满。
天快黑了。
甄学志安排道,“家奎,家祺,你两兄弟今晚就陪着你妈,守在这里,等你爸爸醒了,就说我们来过,叫他安心养伤。至于家里的猪,就看喊谁喂一下。”
“要得!”钟家奎答道。
穆家恩对钟家奎说,“我通知蒋老幺、幺嫂帮忙喂几天猪,你放心,生产队不安排幺嫂上班就是。”
甄学志是甄碧的父亲,“家祺,如果你爸爸恼火了,明天就不去上学了,陪到你爸爸。我叫甄碧给你请假。”
甄碧与钟家祺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一起。
两人同年同月生,钟家祺大两天。因此,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喊她“大妹”。而甄碧则叫他“钟二哥”。
在村小读书时,一路手牵手,肩并肩,吵着走,背着跑,嬉闹无忌。自从到公社中学上了初中,便开始渐渐疏远起来,钟二哥也不喊了,人多喊钟家祺,人少喊家祺。
“谢谢甄大叔!”钟家祺很有礼貌地回答。提起甄碧,钟家祺对他的厌恶少了几分。
送走甄学志和穆家恩,钟妈就拿出手巾帕里包藏的所有积蓄,一共六块三角钱,叫钟家奎去打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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