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地下室。
天花板布满灰尘与蛛网, 只挂着一盏昏黄的灯泡，在带着腐臭的气流中轻轻摆荡。
横在墙上的长段铁管早就锈蚀出了厚重的铁花，嗒嗒嗒, 滴着不知道哪里淌来的腥水, 在水泥槽里滴出一排起了苔的凹洞。
咣……
通道的尽头, 沉闷的栅栏门打开又关上，回荡起刺耳的摩擦声。
霍尔娜身着便服，在卫兵的带领下走进了监牢。
两侧的单间囚室内，时不时响起诡异的嚎叫, 有蓬头垢面的人嗙地扑上来，嘴里发出咒骂与呓语, 在卫兵呵斥之后，又不甘地退回室内。
沿着磨损严重的台阶往下走, 背后的声音渐行渐远, 周围一片死寂, 只剩下鞋子落地的轻响。
吱呀——
铁门打开, 通风管口的气流涌入最下层，宽阔却封闭的密室内, 獒犬激烈地吠叫，可当闻嗅到来人的气味后，它们立即恢复了安静。
卫兵关上铁门守在门外，密室里，伦韦笙从桌前站起, 步伐矫健地走到了霍尔娜面前。
“统领。”敬完礼后, 他汇报情况：“审讯持续3小时11分钟，索原古依然不肯交代当初投放的样本编号。”
霍尔娜往前走去，视线落到了悬吊在半空的男人身上。
中年发福、油腻秃顶, 短短数年的时间，他完全成了另外一副样子，再也没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此时他被捆住手脚，吊在了几排铁架之间。光裸的躯体上满是刑讯过后的伤痕，殷红的鲜血混着旺盛的腹毛糊成一团，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待宰的猪猡。
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索原古缓缓睁眼，在看清下方的身影后，他嗦着嘴皮子，呸一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霍尔娜气定神闲地站着，动都没动。
伦韦笙吃惊，快步一跨挡在面前，然而唾沫落下，并没能飞起来，直接掉在了索原古自己的大肚皮上。
眼见吐人失败，他剧烈地扭动起来，喉间发出愤怒的低吼：“你……贱人……杀了……杀了你……”
他话音未落，霍尔娜唰地拔出一支短管霰/弹枪，砰，直接扬手就是一枪。
岩盐填充物爆裂开来，打中他的肚子血流如注，天然矿物盐溶进伤口，撕心裂肺的惨嚎瞬间响起，獒犬们也兴奋地吼叫起来，吵闹声响在密室内响成一片。
霍尔娜看着她的前夫，那张因为痛苦而狰狞的面容。
随后她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愉悦微笑，“喊人给他治疗。”
旁边武器架上放着一个稻草人，带着假发套穿有鱼尾裙，作为罪证之一，用透明袋封在了那里。
霍尔娜转过身，瞧了几眼。
伦韦笙脸色微变，“属下立即找人处理。”
“不必。”她面无表情地回正脸庞，“既然索原古喜欢，那就挂起来陪着他，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要是死得太容易，那还怎么玩。”
“是，统领。”
或许是因为终于抓到了索原古，霍尔娜心情不错，状态也特别好，伦韦笙大着胆子要了两次，很难得的，她都给了热情的回应。
嘀嘀……
在她洗澡的时候，数据中心发来了柯罗隐的资料，伦韦笙靠坐在床头，打开电脑进行接收。
当看到其中一段视频的时候，他瞳孔微颤，立即起身去卫生间敲门，“统领，属下能进去吗？有份重要文件需要您抽空查看。”
视频时间不到一分钟，断断续续，没头没尾，展示的是山字形平台上的打斗场景，年轻的女孩周旋在三只攻击性实验体中间，毫发无损地穿过它们的包围圈，冲向了平台尽头操控机器的人群。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霍尔娜看得意犹未尽，“没了？”
伦韦笙点头，“是，锐纳森撤退的时候，销毁了大部分数据，还原出的监控录像中，关于钱蓁蓁的部分就这么一段。”
“她现在还在柯罗隐？”
“是，亚米珊发来消息，少统领和她相认了。”
听到这话，霍尔娜沉默了。
伦韦笙观察着她的脸色，轻声问：“要不要立即召回少统领？”
她回过神，走向远处的台，取出一支红酒，啵地拔开了瓶塞。
伦韦笙垂眼，略过了第一个请示，问了第二件事：“关于钱蓁蓁的文件，需要发给盛书记的人吗？”
霍尔娜倒了杯酒，慢条斯理地走到落地窗前。
外面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从窗前飘过，整个安曦基地寂寥无声，很快就披上了银白的盔甲。
她晃动杯中血一样红的酒液，思绪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很久后，她才转过身来，向着房间的天花板举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回答伦韦笙道：“截留。”
……
只是一夕间，大片联盟版图就被冰雪笼罩，而在遥远的柯罗隐海岛，季节依旧停留在苍凉的秋天。
帐篷里的碳炉上，排骨汤正咕嘟嘟地炖着，砂锅不断喷吐出微白的热气，散开了浓郁的肉香味。
阿淼挑完了虾线，洗过手后开始切成小粒。
钱蓁蓁调好了牛肉馅，五指抓着一挤，从虎口里挤出圆溜溜的丸子，然后拿铁勺挖了放进温水定型，没多久就漂了一锅。
今天中午的饭是两人一起做的，有玉米莲藕排骨汤、茄汁丸子、香菇鲜虾粥和炒时蔬。
阿淼很久没吃过钱蓁蓁做的食物了，有些迫不及待，他盯着时钟的指针，确认禁食时间满了24小时后，立即拿起了筷子。
排骨已经炖到酥烂，夹起一块，骨头直接从肉上脱了下来，咚地掉在了桌面上，他立即拣到专门的小碟里，还抓起抹布擦净了溅射的汤汁。明明粥还烫着，他也不管，拿起就喝，唇瓣都被烫红烫肿了。
不过十分钟的时间，他就吃完了自己的午饭，身姿挺拔地坐在餐桌前，面带微笑夸赞道：“蓁蓁，你厨艺最好了，安曦基地里那帮大厨都比不上你，能吃到你给我做的饭，我好幸福，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自从相认后，他的情话就没断过，不是夸她好就是说爱她想她，仿佛要把过去缺失的那些全都补上。
而且每次说的时候，都是一本正经的认真态度，那双灰金色的眼睛也明亮温柔，弄得钱蓁蓁都不好意思了。
“你吃这么快干什么？”她转移话题。
阿淼说：“我习惯了，一时间没注意……晚上我吃慢点。”
钱蓁蓁也没纠结，开了“语音加密”buff，跟他打听：“阿淼，你成为霍祈安后，名义上就是霍尔娜的儿子，应该跟她有了更多的接触，能描绘下她是什么样的人吗？主要是对你的态度。”
阿淼知道她不会平白无故问这种问题，认真想了想，答：“霍尔娜非常特别，光从外貌来看，她既有军人的坚毅凌厉，又有女性的迷人魅力，就像是……一把寒芒四射的大狙躺在满地的玫瑰花瓣里。”
说到这里，他摸了摸自己的寸头，笑道：“可能我描述得不是很准，但见到她的第一眼，我脑海里浮现的就是这个画面。”
“她很高傲，不管是对盛民安一方的人，还是对伦韦笙或者裴泓，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我从没见过她笑，她对我也非常严厉，给我安排好了一切事情，洗漱、用餐、休息、训练、疗养都必须遵循严格的时间规定，包括我在安曦基地时的每套着装打扮，她也作出了相应的要求，并且命令她的助理监督执行。”
“还有，每次清剿行动结束后，她都要我提供自己的战术分析，让小助理在旁记录整理，似乎想要装订成册。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她会当场指出我的错误，并且要求我在下次行动中立即改正。”
“包括我的社交方面，她也会提前规定，对待谁应该热情周到，对待谁只要表面和谐，事实上我在安曦基地的时候，她都会派小助理一直跟着我监视我，如果和关键人物对话后，还要记录下来汇报给她。”
钱蓁蓁黑了脸，“她管这么多？！”
阿淼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毕竟我又不是她的亲儿子，只是个替身，她可能也怕我哪里做得不好给她丢脸。”
钱蓁蓁紧张起来，“那她有没有在你身上安装过什么……爆炸芯片或者定位器之类的装置？”
“这个……”他顿了顿，点头，“曾经有过，但在中毒事件发生后，她让破晓的人取出来了。后来我在安曦做过无数次体检，都是清醒的情况下，并没有发现体内存在多余的东西。”
也对，要是装了那种装置，何必再派小助理跟着？
钱蓁蓁埋头吃完午饭，喝了水漱口，擦干净嘴巴后，才说：“阿淼，你知道吗？我想了很久，总觉得有个地方不对，如果说霍尔娜跟盛民安结盟的条件是，让你成为他们的共同实验对象，那她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又是派军官培养你，又是让你当总指挥？直接把你关在实验所里不就行了？”
她摆出一根筷子，“你的目标很简单，就是为我和长宁基地谋取更多的利益，可待在实验所里也能达成。”
“霍尔娜呢？她到底想做什么？如果她想用你钓出锐纳森的暗桩，事实上在你进入实验所的第一年，就达成了这个目标不是吗？”
钱蓁蓁摆出另一根筷子，“现在，在你告诉我的消息中，霍尔娜只有单薄的一面，那就是安曦基地贝茵一族的统领。可别忘了，她也是霍祈安的母亲，为什么她要你以儿子的身份做那么多的事情，想过没有？”
阿淼沉下脸色，“你的意思是……”
“我现在没法儿判断。”钱蓁蓁说着，收起筷子，又问：“还有一个疑点。”
“你和我说，柯罗隐上的克隆体都来自于你。可明明暗桩都被及时拔除了，你的小脚趾也被追了回来，那锐纳森的实验母本是哪里来的？”
“是这样的蓁蓁。”阿淼伸出自己的右手，手背掌心和剩余的三根手指上还有微小的红疤，“在之前的一次清剿行动中，我损失了手指，当时被锐纳森的杀手抢走了……”
钱蓁蓁狐疑地盯着他，“你那么强，哪个杀手能从你的枪下逃走？”
听到这个问题，阿淼轻咳，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脸庞躲进了旁边的阴影里。
笃笃，钱蓁蓁曲起指节敲了敲桌面。
他这才轻声回答：“是第一次参加行动的时候，我和另外两位战士主动当了诱饵，被锐纳森绑进废弃厂房……”
“然后他们打断了你的手指？”
“嗯。”
“你——”
钱蓁蓁攥了攥拳，还是无奈地松了开来。
“还有一件事，当初索飞图的爷爷找你说过什么，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索老爷子？”阿淼没想到她还记着，回忆片刻后跟她解释：“抱歉蓁蓁，以前我没有告诉你……现在过去那么久，原话我记不太清了，但是内容大概有两点。”
“一是告诉我，我是霍祈安的克隆体，存活最久的一个，对霍尔娜来说很有价值。”
“二是提醒我，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妄图和霍尔娜作对，可以用自己置换资源。”
两人并没能聊太久，不一时就有战士过来喊少统领，说是搜到了一些残余的杀手，还在海岛的某处负隅顽抗。
阿淼立即起身，披起椅背上的衣服往外走，“蓁蓁，你好好休息，我很快回来。”
他一走就是一下午，也不知道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直到晚饭热了第二遍，钱蓁蓁出去找战士打听，才见他披着夜色回来。
“怎么去那么久？”
阿淼身上带着些腥味，像血，他掀开门帘让她进去，小声答：“我带队抓人去了。”
钱蓁蓁听到远处传来的欢呼，似乎是鲨齿的战士们在笑，“那你没受伤？”
他还挺傲气，脱着外套说：“就一些小虾米，伤不了我。”
“那还要你亲自去吗？”钱蓁蓁见他确实安然无恙，放下心来，拿了餐具给他，“你好歹考虑下自己的身体……干嘛那么拼？”
阿淼打开锅盖，深深闻了口她煮的山药枸杞小米粥，只是笑了笑。
钱蓁蓁已经吃过了，也没陪他，提着保温水瓶往外走，“我去打点热水。”
在鲨齿战营休息区的茶水点，一些战士站在附近的角落里吹牛，钱蓁蓁无意中听到“少统领”三个字，悄悄竖起耳朵凑近了些。
“要说枪法还是咱们少统领准，中间隔着两百米的深涧，风老猛了，对方借着地形掩护，一直开火骚扰咱们，伤了好些战友。少统领一来就枪枪爆头，没几分钟直接压制了对方火力，那叫一个利落！”
“哈哈哈，隔壁两营都快气死了，好不容易到嘴的肥肉没了，战功又是咱们鲨齿的！特别是那个裴耀杨，前几天突袭防空洞后，鼻子都翘到天上去，这回还不是被咱们少统领压一头？”
“只剩下最后两片地了，咱们还能再抢些战功吗？”
“管那么多呢，我看少统领也不是很在意，他这两天不是跟钱小姐待一块儿吗？听说他俩之前谈过，后来分了手，这次也算再续前缘了。”
“真的假的，少统领和钱小姐？情人关系？”
“靠，你没听说那个八卦么，就少统领刚回安曦的时候，不是说他之前一直在长宁嘛，还和长宁负责人有一腿。”
“没听说，天天训练都那么累了，谁管乱七八糟的事啊。”
“不过说起来，你们不觉得钱小姐很怪吗？去了地下堡垒，又去了防空洞，竟然都没受伤……”
“我听说她身手很好，师出名门。”
“名门？哪里？总不会是特安处……”
钱蓁蓁没能听太久，因为有人发现她就在附近，连忙打手势，那些战士反应过来，盯着她嘿嘿傻笑，没一会儿就散开了。
回到帐篷的时候，阿淼已经洗完碗筷，擦干净了桌椅，就跟以前一样勤快。
“怎么打个水去那么久？”他主动接走水瓶，又拿出塑料盆帮她兑水，笑着说：“早知道我陪你一起了，在外面走走也好。”
钱蓁蓁问他：“你下午出去抢战功了？”
阿淼的手很稳，还在倒水，视线却唰一下投了过来，“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走在路上随便听的。”钱蓁蓁试了试水温，又说：“你先洗漱躺床，我有话跟你说。”
阿淼嗯了声，端着塑料盆进了淋浴帘里。
等他换了干净的衣服出来，钱蓁蓁示意他去床上躺好，然后端过椅子，坐到了他面前。
她照例先开了buff，然后告诉他：“阿淼，我打算过段时间去安曦基地，见见霍尔娜。”
阿淼错愕，从被子里坐起身，“见她做什么？”
钱蓁蓁拿出一把手枪，搁在了他的腿上。
他目光闪烁，没有吭声。
钱蓁蓁知道他记起来了，“你说过，贝茵人求爱会把自己的武器交给对方，这是你当初交给我的，你说我是你的真命伴侣，对吗？”
“嗯。”阿淼重重点头，一把握住她的手，“蓁蓁，我只爱你。”
钱蓁蓁抽回自己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现在有它作为见证，我想跟你说说自己的心里话。”
阿淼莫名感受到一股压力，情不自禁地坐直了些，脸庞凑到她面前，表情凝重，“你说，我听。”
“阿淼，说实在的，你当初什么都不说就离开，我目前依然无法释怀。”
钱蓁蓁低下头，摩挲着面前的手枪，“但抛开这份情绪不谈，我很清楚，我希望你能重新回到长宁，不论是为了你的身体，还是为了我自己。”
说到这里，她抬眼，黑眸炯炯发亮，“我问你，如果不考虑那些阻碍条件，你愿意放弃现在拥有的身份和地位，独自一人回到长宁，跟我一起过平凡的生活吗？”
阿淼倏然红了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答：“当然愿意，你说的就是我最渴望的事情，我做梦都想跟你待在一起。”
“好。”钱蓁蓁握住他的手，表明自己的态度：“那我也告诉你，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是不是谁的克隆体，你对我来说就是钱真淼，我想要的就是你，只有你一个。”
听到她这样说，阿淼的脑子嗡一声，好似炸开了什么，呼吸也变得粗重。他抬起手，用力搓了把自己的脸，那张不再青春，皮肤粗糙，长了少许细纹的瘦削面容。
“蓁蓁……我现在很开心……我……”
钱蓁蓁从椅子上站起身，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既然如此，钱真淼，你就是我的赘婿，在没有得到妻主同意的情况下，你跟霍尔娜单独做的交易不能算数。现在我们约个见面地点，半个月你回安曦后，我会单独传送过去帮你治疗。等到一段时间后，我带人正式拜访安曦，再找霍尔娜重新谈判。”
阿淼喜欢“赘婿”这个称呼，他红着脸笑起来，但也只是片刻，他又迅速恢复冷静，提出了自己的担忧：“蓁蓁，你打算怎么跟霍尔娜谈判？她不像是会轻易改变想法的人……”
“我会先去一趟孟仙湖，这件事急不来，要做几手准备。”
钱蓁蓁说着，手里的枪口缓缓抬起，面容笼上了一层冰霜，“至于你，这回必须听我的指挥做事，再敢跟上次那样隐瞒什么或者自我决定，我真的不会放过你了。”
阿淼感受到了她的决心，反手握住枪口抵住自己的喉咙，郑重应答：“我明白，我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2-21 23:13:42~2022-02-22 23:51: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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