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站在一具尸体之上。」
「而这具尸体的死亡时间,还在循环者诞生之前。」
「循环者永远救不了祂。」
周游的声音回荡在命运螺旋之树的下方,但那声音的回音,却随着成千上万颗挂在枝头的头颅传话,演奏出千千万万的回响,从螺旋线的最底层一路震荡到最上方。
周游伸出手去,握住了赵龙城的手腕,他抬起赵龙城的手臂,将那布满老茧的皲裂手掌抵到自己的头颅。
赵龙城的手掌凹陷进周游脖子上那颗湛蓝色的水球之中。
「在那已经发生过的、地崩山摧的历史面前,语言的讲述永远是苍白无力的。」
「我且带你,亲自去看看吧。」
「让我带你看看,谢治的记忆……」
……
死亡,究竟是一切的终结,还是一切的开始?
谢治想过无数次关于死亡的议题,但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崩解的岩石坠落在虚空之中,炽热的空气从自己身边不断抽离,谢治才发现,死亡就是死亡,人类的死亡与世界的死亡一样,毫无意义。
谢治从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天赋的那个人,他同样也绝非最有才能的那一批。
又或者,正相反,倘若一定要找到一个能够形容他的单词,那个单词恐怕是弱小。
他是孤儿院里总被冷落的那一个,他是小学里总被嘲笑的那一个;他是拘留所里无人问津的那一个,他是监狱里备受欺凌的那一个。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站的比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高,又或是能够杀死所有与他交恶的仇敌,即便是在监狱中保守欺凌的日日夜夜,谢治最终解锁的情绪化身,也只是一把破旧的剪刀。
那是谢治母亲针线包中的小剪刀,谢治记得当他还不是一个孤儿时,当那台呼啸而过的渣土车还没有将自己所在的小车拦腰斩断,母亲正用那把小剪刀为自己剔除衣服内侧的成分标签。
而后厄运便发生了。
突如其来的厄运让谢治失去了他本该拥有的一切。
当那把小剪刀最终被谢治从疯狂堆积的负面情绪中抽离出来,谢治将剪刀取名为「蓝色隐藏」。
蓝色隐藏能够为谢治剪除遍布在他周围的关联线,让那些关联线的发起者,在下一次关联发起之前,都彻底地将谢治遗忘。
这便是作为超人的谢治,最初的模样。
没有循环权柄,没有疯狂剪刀,没有此后那三万多次的绝地求生,唯一有的,只是在颠沛流离的命运中为自己保全小小一隅的本事。
从那以后,谢治便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他会在任何生物视线投向自己的那一刻发动化身能力,将投向自己的那一抹视线即刻剪除,从而每时每刻都保证自己处在一种明明是公开却近乎于「躲藏」的状态。
这种状态的持续,直到世界末日的第一次到来。
2062年,月亮,掉下来了。
那一年,谢治40岁。
起先是惨白中透着一点蓝光的月亮,突然就变成了红色。
那红色起先是淡粉,而后迅速转为鲜红,而当那红色变为深红时,谢治眼中的整个世界,就已经陷入了一种让人绝望的崩塌之中了。有形的秩序在一瞬间变得无序,这种无序的转变甚至没有一点点前摇。
而无序的混乱也在一瞬间通向毁灭,这其间的时间之短暂,短暂到绝大多数的人们尚未能从睡梦中苏醒,而末日已经来临。
从没有人通知谢治这一天便是世界末日,谢治看见无数的房屋在顷刻间倒塌,土地也在一瞬间崩裂,甚至天空也在一瞬间崩裂,连空气
都从云层的裂缝之中逃出去了,能呼吸的气体变得越来越稀薄。
那些排行榜上排名远高于自己的超人们,在末日到来之时,都纷纷站了出来,但他们的能力在末日之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世界的崩毁,又是什么导致了月亮的坠落?
谢治同样不知道这一切发生的原因,但谢治却知道,这场灾厄的发起者是真实存在的,他能感受到灾厄发起者的视线,那视线与谢治此前四十年间所遇到的所有的实现都不相同。
如果说此前所遭逢的视线最多只是一条蛛丝,那此刻尝试投射到自己身上的视线,直径甚至要超过自己的手臂;而倘若将此前所遭逢的视线强度比作一支普通的强光手电,那如今投射到自己身上的视线,所覆盖的范围……就是整个天空。
被视线扫射到的超人都在同一瞬间化作了齑粉,谢治近距离看到了他们的解体过程,眼球的爆裂与躯体的膨胀都是在电光石火之间瞬时发生的,而后整个躯体就变成了四散的水雾,往天上升腾,往地里飘散,直到变成肉眼再不可见的粒子。
连脚下的土地都变成了粒子,土壤与岩石都在那一瞬间崩解开来,一遍遍地解裂,变成更小的碎块,变成漂浮着坠落的粉末。
对死亡的感受也是这一刻传达到谢治内心的。
在脚下的土地开始崩裂的那一刻,谢治的灵魂深处突然便意识到了某种时刻的来临——世界死了。
巨大月亮世界死在了自己的脚下,死在了自己的背后,就在刚刚。
那种感觉,就好像房屋的棚顶突然被飓风掀开,漫天的星空随着瞬间的轰鸣声扑进了自己的眼睛里,谢治从未想过世界是会灭亡的,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亲眼看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天,但世界当真毁灭了,死亡光锥带来的恐惧已然击穿了谢治的内心。
直到这时,谢治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成为巨大月亮世界中,最后一个还未曾死亡的那个人。
醉心于藏匿之中的谢治,早就把「蓝色隐藏」练就成了自己的本能,当那灾厄的视线第一次投射向巨大月亮世界,当那灾厄的视线还尚未布满整片天空之前,破旧的小剪刀就已经从那命定的末日之中,将谢治的存在给剪除了。
于是谢治旁观了灾厄发生的全过程,即便这所谓的全过程从开始到结束也只有不到数分钟的时间,但至少,在这世界末日到来时的数分钟内,谢治是安然无恙的。
只是谢治最终还是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死亡。
他终究是巨大月亮世界的一部分,当世界崩解,大地与天空都消散,谢治也终于失去了他生存的依凭。
而循环权柄也正是在这一时刻发放到他体内的。
又或许还在这一刻之前,在天地崩毁、世界灭亡到来的那一瞬间。
循环者资格的发放从来不是什么「从所有可能的适格者中遴选」,从头到尾,在世界末日到来后的那一瞬间,还有可能被称为「适格者」的幸存者,就只剩下了谢治一人。
而巨大月亮世界的世界意志甚至也没有任何时间进行这所谓的遴选,循环者资格的发放,更像是一场……
孤注一掷的遗言。
祂把自己仅剩的全部力量都交付给了谢治,让谢治能够一遍遍地在死后重启循环,将时间倒流到他所能触碰到的任意时间当中。
而祂做出这一决定的原因,从不是因为谢治是什么气运之子,又或者谢治的天赋异禀、天资卓绝,而仅仅是因为,这是巨大月亮世界脱离死亡结局、重获新生的唯一可能——
——在无数次的循环中,让那唯一能够重启循环的循环者,成千上万次地拼尽全力,直到找到那个可能的出口
。
这便是谢治成为循环者的唯一原因。
怯懦的、只想逃避的谢治,却因为自己逃避与躲藏的技能,获得了他今生再无法逃避的权柄和职责。
他能够在自己的死亡之后,选择自己能够抵达的任何一个过去,任意地挑选时间节点将整个世界重启。
而唯一制约他的因素,也同样只有时间。
巨大月亮世界在谢治四十岁时迎来末日,而谢治能够循环的时间区间,也只在自己呱呱坠地到四十岁世界灭亡之间。
谢治刚出生时,巨大月亮已然高悬在天空,谢治四十岁时,巨大月亮坠落,整个世界便迎来了属于祂的毁灭。
一切可能存在的循环都从谢治身上发散出新的可能性,平行世界们也就此诞生,但一切可能存在的循环也都因为谢治的存在而有了时空上的局限性。
从蓝色隐藏到疯狂剪刀,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谢治从逃避逐渐变得疯狂,又从疯狂逐渐变得拥抱绝望,而巨大月亮世界的末日依旧高悬在谢治四十岁那年,高悬在循环者每一次循环的尽头。
谢治参与循环的次数越多,拯救世界的职责在他看来越像一个遥不可及的笑话。
不,连遥不可及都算不上,因为遥不可及依旧是一个用来形容距离的词语,但「通过循环重置时间」与「从既定的末日中拯救巨大月亮世界」这二者之间,是无法用距离来衡量的,真要做比喻,只能说……
「这是一个蚍蜉撼树的笑话。」
「无论是寄希望于通过循环权柄拯救世界的谢治,还是寄希望于通过发放循环权柄拯救自己的世界意志。」
「与那真正的灾厄相比……」
「渺小得,如同一滴水汇入海洋。」
周游的精神力带着赵龙城的潜意识,从谢治留下的记忆数据库中撤出,这些记忆此前被谢治封存在记忆的最深处,直到谢治真正死亡的那一刻,周游才能够第一次以下一任主人的名义去翻阅它们。
它们记载了谢治强大背后最开始的懦弱,记载了三万次循环背后的无奈与辛酸,记载了谢治情绪化身从「蓝色隐藏」到「疯狂剪刀」转变的全过程,记载了「双面悲喜佛」又是如何在一次次绝望过后,最终诞生于无能为力的泥沼之中的……
「世界末日时,谢治四十岁……便就是今年了吧。」
赵龙城沙哑的声音又一次回响在周游的脑海之中。
而周游却摇了摇头,说:
「不是今年,而是今天。」
「十二年前,旧世界毁灭之时,你为循环者设下了封印。」
「这封印绝不应该在十二年到来的如今自动解封,但谢治却最终从这封印里逃了出来。」
「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存在一股比你设下的封印还要远远强烈更多的能量,也许从内而外,又或许从外而内,这股力量将谢治身上的封印冲了开来。」
「而这样的力量,就来源于世界意志直面灾厄末日时,所产生能量的余波。」
「这些余波顺着世界毁灭的时间线不断往前震荡,如同一个倒转的锥子,不断地朝着锥子的尖头处、也就是更久远的过去移动,死亡光锥就这样到了谢治的封印点,并将那封印撕毁。」
「谢治之所以能够解开封印,正是因为在即将到来的某一分钟,世界将要迎来毁灭。」
「而谢治解开封印所要做的唯一事情,也正是在场世界毁灭再一次到来的同时,再一次重置循环,让巨大月亮世界的时间线,再一次回到数十年之前。」
「但谢治现在死了。」赵龙城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他死在了他曾生活过的每一条时间线之
中。」
「是的,我们共同杀死了他。」
周游面色平静,但湛蓝色的水球在他的脖子上波涛荡漾着,海平面也随着洪水的倾泻进一步上涨,比之前更为迅捷。
「循环的权柄,在谢治死后,也同样消失了。」
「如今的巨大月亮世界,再无任何一人拥有循环权柄,也再无任何一人能够重新开启时间循环。」
周游听到了赵龙城的叹息声。
那叹息声自赵龙城的灵魂深处向外逸散,带着无穷无尽的疲惫,最终刻印到了十万丈脊骨螺旋的每一颗头颅上。
每一个头颅都在此刻叹息。
「我已经走到了第六步。」
「我用尽了毕生所学,哪怕走进一条完全错误的道路,也想通过将道路走通,通过错误的过程获得正确的结果,从而拯救全人类。」
「但现在,你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依旧都是微不足道的。」
「千万人类命运共同构成的命运螺旋,在整个巨大月亮世界灭亡的命运面前,依旧是……」
「什么也做不到的一群蝼蚁……」
听到这里,周游却突然笑了起来。
赵龙城化作的命运螺旋问他为什么发笑。
周游说,我们还可以近距离观看一场盛大的烟花。
「你听说过洛希极限吗?」
「当两个天体逐渐靠近,当它们之间的距离超过洛希极限后,较小的天体将逐渐碎散,最终成为较大天体的星环。」
赵龙城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你是说,巨大月亮会在坠落的过程中逐渐崩解,最终成为地球的破碎星环?」
周游又笑了起来,他边笑边摇头:
「即使你已经在那「月亮」的影响下走到了第六步……你对巨大月亮背后的恐怖依旧一无所知。」
「我们才是那个烟花。」
周游仰起头去,湛蓝色的水球视野内,十倍大的月亮依旧像自己第一天来到巨大月亮世界时那样,高悬在天空中,散发着惨白色的光。
但与第一天不同的是,此时此刻的巨大月亮边缘,出现了淡淡的红色光晕。
那光晕正从边缘逐渐向圆盘的内里渗透,而红色的光晕也随之变得更加明显。
「看,末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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