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治发现自己变成了老人,他的身躯变得苍老,稍微一动就觉得浑身疼痛,而他的喉咙里更是插着硬物无法出声,仔细一看,那哪里是什么“硬物”,那是一只粗大的管子,从他切开的喉管里直接插进去,连接到病床旁边的氧气机上!
谢治尝试转动自己的脑袋,但他发现自己的脑袋即便是轻微的转动,也会带动脖颈上的氧气管,而倘若稍微再动一动腿脚,更是会在自己的下身也感觉到一根细细长长的管子,那根管子弯弯曲曲,通向一个在自己病床下面的尿袋。
那是……导尿管……
谢治眨了眨眼睛,他怀疑自己进入了某种梦境,但从没听说过在梦境里还能感受到疼痛的,这样真实的疼痛感,真实的苍老,以及,真实的……液体从自己身体里流出的感觉……
缓缓地转动脖子,谢治让自己喉管上的伤口尽可能不被拉扯的情况下环顾四周。
没有藤蔓,没有木雕,也没有在病床旁边拉着老人左手的自己……
窗外的阳光刺眼而迷幻,仿佛自己正身处某种幻境。
片刻之后谢治终于明白过来,不是幻境,也并非梦境。
自己所处的,是一段记忆。
自己正处在那老人的记忆当中,在这段记忆里,谢治的意识附身在老人身上。
这是……灵体纠缠者独有的能力吗?
通过与情绪病患者的接触,就能够进入到让患者感到绝望的那段记忆里。
所以自己才被老人叫做“医生”?
不对,病房里的普通老人,又怎么会知道我是医生?
难道说他之前见过和我状态类似又能够进入到他梦里的人?
又或者说这个巨大月亮世界的基础教育覆盖足够广泛,灵体纠缠者能够进入别人记忆的这件事情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了?
还是不对……
谢治还想继续琢磨,但从重症监护病房外走进来三位护士,打断了谢治的进一步思索。
护士们的手里拿着病历卡,对着各种指标打钩,代表指标正常。通过几位护士的穿着和行为不同,谢治辨认出来,其中的两位应该是实习医生。
就读学校是……盐水市第三医学院。
谢治想起来了,第三综合医院是第三医学院的附属医院。
那么走到自己病床前的那两位实习护士,应该是第三医学院护理专业的学生了。医学院的学生经常会被导师带着来到学院的附属医院进行实战训练,针对重症病人的各项数据监护自然也在训练范畴中。
“3月1日早上9点,记录。”
“心率正常,血压有点偏高,血糖也有点偏高……”
谢治听着来自护士们之间的交流,内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
3月1日早上9点?
今天几号?
哦,对,今天是3月2号。
这么说,是昨天的记忆。
谢治若有所思。
所以说,老人的“绝望情绪”,其中的大部分都来源于昨天?
那么昨天的这个时间点,又发生了什么?
谢治无法出声,所有发出声音的尝试在他嘴巴张开的瞬间就变成“嗬嗬”的气声。
突然间他想起上辈子在电视上看见过的某种腹语教学,据说一部分喉癌患者喉管切除以后会通过学习腹语和食道发声的形式来重新学会说话……
不行,果然这种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完全摸不到头绪。
谢治在心里叹了口气,而后默默地把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放到一边,继续跟着老人的记忆继续观察。
他发现自己现在的状况很奇特,四周的光线像是扭曲的线条,从窗外照射进来,又在照射进来的瞬间变成了某种绵柔又看得见的线段,那些线段像是窗帘一样盖在自己身上,又盖在整个病房里,把病房变成某种光的气泡。
时间在这里变得没有标度尺,墙上的钟表一会儿走得飞快,一会儿又仿佛半个世纪也不会跳一下秒针。
而护士、医生、隔壁的病友、看望的家人,各式各样的角色像是舞台上唱大戏的角色,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仿佛按照某种既定程式走的机器人。
流水。
谢治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样的词。
展现在自己眼前的一切,就像是流水。
而那些突然变慢和突然变快的时间,就像这条记忆河流里的某种浪花。
浪花在老人的脑子里留下印象,这样的印象就会变得时间缓慢,而在浪花无法留下击打礁石的痕迹时,记忆的河流便会加速,一泻千里。
突然之间,这条河流沸腾了,平静的河流里,浪花被不断地推高。
谢治看见病房里的光线气泡突然破开了一个口子,在破开的那道口子里,虚无缥缈的彩色光罩变成黑色,那些如同黑色尾气的绝望情绪从撕开的口子里扩散开来。
谢治朝那道口子望去,发现对床的病友死了。
那张床离病房的门口很近,从重症监护室进来,第一时间就能看见。
“赵姐!不好了!1号床的病人没了!”
“拉去抢救室!赶快!”
“来不及了!看到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心率和血压都归零了!”
“家属联系了吗?”
“在门口呢!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
谢治从那些扩散的黑气里听见护士们的交流,那些交流在黑气的扩散中形成模糊的人像,又转瞬间打了个旋,湮灭在虚空里。
紧接着就是高低起伏的哭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高亢的嚎叫,有无法遏制的呜咽……
整个重症监护室,瞬间被此起彼伏的哭声所淹没,而老人,就在这哭声的边缘,所有的哭声全部经过他的耳朵,在他的心里留下痕迹。
时间又开始加速了。
进来的还是那几个护士,但在那些护士的身边,又跟着两个男人。
其中的一个穿着白大褂,眼镜整齐地戴在鼻梁上。
而另一个男人脸色焦急,眉头紧锁,脚步也很急躁。
“刘局,您父亲的身体挺好的,再养养啊,就可以让您接回去了……”
“您要多来和他聊聊天,他这个病其实就是一个情绪的事儿,心情好了就很快就能从重症转到普通病房了……”
“哎!谈钱做什么?不谈钱不谈钱,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都是为人儿女的,能够理解看着爹妈受苦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中午对床的事儿真的不凑巧,唉,这种事情我们也不想的,对床的老爷子昨天刚送进来,今天就……”
“但是您放心,令尊和对床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最多再一个月,令尊老人家肯定能出院,绝对不会耽误您的大事儿……”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出事儿对您的仕途不好,您就放一百个心,今天就是把我的脑袋搁在这儿放狠话,喉癌和淋巴癌而已,令尊再撑十年,不是问题……”
不知为什么,谢治只能听见医生的声音,而那个被医生称作“刘局”的人,不但听不见声音,当谢治打算撑起头颅往“刘局”看去的时候,却只能看到一张不断蠕动开合的嘴,而那张嘴巴之上的部分,全部被刺眼的阳光笼罩起来,变得模糊而虚幻,看不真切。
那个叫刘局的,是老人的儿子?
谢治在心中思索。
时间又开始加快。
刘局并没有在医院待多久,很快就行色匆匆地又离开了。接着是一些激发不起老人半点情绪波澜的小辈,他们带着果篮来医院,而后把果篮放在病床的床头柜上,对着护工和医生护士满脸堆笑,又装得悲痛。
送果篮,给谁吃啊?
谢治在心头翻了个白眼。
老人的喉咙从中间被切开,估计是半点水果也不能碰,这个时候送果篮来,怕不是在医院门口的小店里买了顺路带了过来,来的时候连老爷子具体得的是什么病也没搞清楚。
显然老爷子也对此不屑一顾,加速的记忆碎片并没有随着来访者的到来和寒暄而减慢,反而越来越快,快到记忆里的每个角色动作都挥舞起残影。
转瞬之间,太阳就从窗户外面落了下去,而后一天之中的第二轮月亮升了起来。
谢治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来到了3月1号的晚上。
看月亮升起的高度,也许是晚上6点或者7点。
时间又放缓了。
从病房外面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女人,像是母女。
不知道为什么,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对这一对母女的态度有些冷淡,至少没有白天见到刘局的时候那样热情。
又或者……这并非是某种冷淡,而是一种,畏惧感?
“李总,您来了。”
“您带媛媛来看看爷爷,应该的,应该的。”
“刘局白天的时候来看过……”
“我理解,我理解,我不应当提……”
“老爷子的状态挺好,院长特别交代过了,要用最好的药,最好的……”
“您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可能给病人瞎用安定?”
“我误解了您的意思?那您的意思是……”
与白天的记忆碎片一样,谢治同样无法看见那个被称为“李总”的女人的具体相貌,只能看见涂着口红的嘴唇微微张合,而女人的脸上也和白天的刘局一样带着圣光。
只不过,这次的光芒来自月亮。
那轮缓缓升起的巨大月亮,正缓缓地从窗户边缘爬上中央。
“李总”的嘴唇张合着,但谢治却听不见她说出任何话来,就好像在这个记忆片段里,有关她的记忆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干扰了。
谢治只能听见与“李总”交谈的那位护士长所说的话,而护士长说着说着,声音也逐渐低矮下来。
“李总”拉着护士长走出了病房,于是有关护士长的声音就只剩下听不清楚的窃窃私语。
“这怎么能……”
“这不是……”
“我理解您……”
“唉……”
“这种事情……”
这些没头没尾的窃窃私语离谢治很远,从病房外零零散散地传来一些,但统统词不达意,无法组合成能够让谢治脑补出大意的段落。
谢治侧耳倾听无果,转头一看,却发现重症监护病房里还有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的脚上穿着小白鞋,再往上则是一套碎花洋裙,肩膀上背着小小的学生背包,靠近肩膀的背包左侧背带上,还贴着一只毛茸茸的蜜蜂图贴。
但奇怪的是,当谢治准备从碎花洋裙继续往上看,却同样只能看到脖颈、下巴、一只小小的嘴唇,从嘴唇再往上看,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谢治只能看到一个鼻尖,而鼻尖往上,都是柔和的月光。
月光像是泡泡一样笼罩在小女孩的脸上,不断变化形状,也遮挡起女孩的面容。
但谢治依然从小女孩的身上感受到一种亲切感,他知道,这种亲切感并不是来源于自己,而是来源于自己所附身的这个老爷子。
之前听护士长说,李总带小女孩来看爷爷,这样看来,小女孩就是爷爷的孙女了。
谢治感觉到自己的手臂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来。
他明白,这是老爷子看到了孙女儿来看自己,心里高兴,想要抬起手来摸摸孙女的脑袋。
而不远处的小女孩看到爷爷的手掌抬起来,也第一时间跑了过来。
谢治看见小女孩脸上升起笑容,那种笑容一眼看上去便可爱而纯净,即便谢治从未有过女儿,在这一刻也觉得,倘若有这么一个懂事又乖巧的女儿,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老爷子的手掌缓缓落到小女孩的头上。
谢治的嘴里发出“嗬嗬”的气声,谢治知道,这是老爷子心情愉悦,不由自主地想要说些什么。
只可惜,喉管切除以后,确实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了。
老爷子的手掌缓缓摸着小女孩的脑袋。
谢治能够感觉到,此时的自己,眼神里一定充满柔光。
小女孩被爷爷摸着脑袋,脸上带着笑容缓缓地抬起脑袋来,开口说话。
小女孩的声音和他的面容一样甜美,即便她的面容都被柔和的月光笼罩着,无法看清,但谢治能够感觉到,那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爷爷……”
小女孩的声音传到谢治的耳朵里,谢治感觉自己的骨头都酥了。
但紧接着,小女孩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爷爷……你快点死好不好呀?”
“爷爷……你快点死好不好呀?”
“爷爷……你快点死好不好呀?”
明明只是一句话,但这一句话却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瞬间炸响!
明明只有一句话,但这一句话却像是无限增殖的病毒,只一个瞬间,就从一句,变成了三句,五句,千千万万句!
它们挤在这个重症监护室里,拥挤,浓密,厚重!无法躲避!
又像千千万万把突然出现的屠刀!
每一朵屠刀上都开满笑脸和鲜花!
泡泡,碎了。
小女孩脸上的笑容依旧还在璀璨,但甜美的笑容却仿佛固定死在脸上的微笑面具,而那凝固的笑容之上,则变成了充满黑气的一道涂鸦!
那道涂鸦,就好像是用黑色的蜡笔在纸上作画,蜡笔的痕迹涂满小人的整张脸一般,凌乱,纷杂,毫无规律可言!
“爷爷,妈妈下午接我放学还和我说,说爷爷你总是不死,明明得了癌症,但每一次都能挺下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死……”
“爷爷,我还听到爸爸和徐阿姨晚上偷偷说呢,说爷爷你老是影响他的计划,他因为身份关系又必须要用最好的资源来救你,最近的选举他也不太顺利呢……”
“爷爷……”
“爷爷……”
“爷爷……”
谢治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僵,而在他眼前,在他病床之前,那可爱甜美的碎花洋裙女孩儿,此刻却像是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她的头颅消失了,嘴巴以上的部分,都变成了漆黑的涂鸦!
而即便如此,女孩儿的嘴巴还张合着,不断地张合!
漆黑的涂鸦越来越多,从涂鸦里还扩散出无数根黑色的线段来,那些线段飞向病房的四面八方,仿佛烧得通红的烙铁,只一瞬间就把整个病房烫出数十个同样不断扩大的黑色孔洞来!
“爷爷……”
“爷爷……”
“爷爷……”
所有的黑色孔洞里,都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不,更准确地说,只出现了小女孩的半个脑袋!
病房的墙壁上,病房的天花板上,乃至病房的地板上!
那一张一合的红唇!随着孔洞的增多,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谢治的瞳孔不断挣扎,仿佛溺水之人在水中不断地蹬腿和扑腾!
而谢治病床边上的心率检测仪,也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提示声,警报声,不绝于耳,炸响在巨大月亮升起的诡异夜晚!
“爷爷……你今天晚上死好不好呀?”
“滴——”
连绵不绝的警报声,与此同时,谢治眼前的整个病房,从天花板到墙壁再到地面,都如同龟裂的瓷器一般,出现了裂纹!
下一个瞬间,所有的裂纹都炸裂开来!朝着四面八方弹射而出!
……
记忆幻境,破碎了。
就像碎裂的镜子。
谢治喘着粗气,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又无法抗拒的巨大推力推动着,一直后退到五六米外的另一张病床边上。
“嗒”的一声。
谢治的双腿撞到了病床,膝盖一软,谢治直接坐了上去。
而下一秒,谢治又下意识地一个哆嗦,从混乱的记忆中清醒过来。
病床,记忆,刘局,李总,以及……小女孩……
清醒过来的谢治突然发现自己坐在一张病床上。
他摸了摸床的质感,又看了看四周。
我这是……
在……死过人的床上……
谢治瞪大了眼睛,“噌”的一声从床上站了起来。
不远处的刘老头此刻已经闭上了眼睛。
两行清泪从老人的脸颊上流下,但还没流下几厘米,就被龟裂的皮肤全部吸收。
谢治注意到,那龟裂的皮肤,像是……深色的木纹。
“医生,我控制不住自己……”
谢治听到,喉咙里插着氧气管的老人在说话。
但那声音却不是从老人的喉咙里传出的。
在老人的身体背后,那张不断扩散出藤蔓的床上,缓缓地长出一张嘴来。
不,不只是一张嘴……
谢治抬起头,被藤蔓包裹的天花板里,缓缓打开两个硕大的漆黑孔洞,而天花板上的吊灯就是孔洞里的……白色眼珠。
整个重症监护室,都变成了一个……会说话的怪物!
“医生,我……我对这个世界充满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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