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华惊魂未定, 几乎一路跑回了体顺堂。
露珠与芳年依着她的吩咐,今日没有出门,忽见她一身狼狈, 匆忙回来, 各自吃了一惊,忙迎上前问道:“姑娘, 这是怎么了?”
苏若华只觉的胸口怦怦跳的厉害, 脑中满是适才陆斐的言语。
她强行按下此事,只说道:“寿宴上,童才人忽然发难,要我献菜以向太妃娘娘祝寿。我在厨房收拾了鱼, 把衣裳弄脏了,紧赶着回来换了,好再去席上。”
这两个丫头听着, 连忙替她收拾。
芳年重新选了一套衣裳出来,露珠打了温水,寻了桂花蕊沉香熏过的澡豆出来, 与她洗手。
苏若华在屋中更衣梳洗了一番, 照了照穿衣镜,眼见周身妥帖,身上也再没了鱼腥味,便重新出门而去。
一路上,她倒生恐陆斐还在哪里候着她,悬心不已。好在直到御膳房, 都并未再见陆斐的影子。
回到御膳房,燕菜卷正好蒸好。
苏若华要上前取出,春桃却忙道:“姐姐新换了衣裳,一会儿还要再回殿上,别再弄脏了,我来吧。”
苏若华听她说的有理,便也任她去。
春桃揭开锅盖,蒸汽顿时腾腾而出,待白汽散尽,她看了一眼锅中的菜肴,又惊又喜道:“姐姐,这菜可真好看呢。以往,我只听太妃娘娘说起过这道菜,还从未见过呢。今日,可算开了眼界。”
苏若华微微一笑:“你进宫时日短,到太妃娘娘身边时,就去了甜水庵。那甜水庵里戒荤腥,衣食亦也简单,你自然见不着了。”
膳房的御厨也凑在跟前看了一眼,但见那盘中红白分明,燕盏整齐,鲜香气扑鼻而来,亦点头赞叹道:“瞧不出来,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手艺倒不在我们这些老师傅之下!”
苏若华向他一笑:“师傅见笑了,不过是为了搪塞差事。师傅常年伺候宫廷大宴,我这点小伎俩,也就是班门弄斧了。”
那御厨却叹了口气:“我晓得,也都是逼的。”
如若不是为了伺候宫里的这些主子,也练不出这么一身本事了。
春桃将菜盘取出,苏若华烫好了菜蔬,围着盘子点缀其上,这道菜便成了。
春桃又帮着苏若华把菜盘放入一方宽大的紫檀木镂雕花鸟食盘之中,苏若华双手托了,往钦安殿而去。
自从苏若华离去,陆旻便觉索然寡味,满桌的珍馐再也不觉美味,眼前的歌舞更觉无趣,至于各王宫宗亲上前说的奉承吉祥话,更是腻人。
如此这般,他越发不待见童才人了。
若不是这妇人生事,怎会把他的若华撵了出去?
这般想着,皇帝的目光如小刀一般,有一下没一下的扎着童才人。
在皇帝的注视下,童才人如坐针毡,背上冷汗涔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旁人不明所以,见皇帝瞩目童才人,只当她方才那番舞蹈,入了皇帝的眼,不日就要平步青云了,心中都有几分艳羡。更有人竟觉皇帝看上了童才人,那苏若华势必失宠,坐等看这场热闹。
南府乐伶奏了一支《达摩支曲》,杂耍班子上来献了一场杂耍,那赵峰又嚷起来:“这都小半个时辰了,苏宫女去做菜怎么还不见踪影?该不会是逃之夭夭了吧?”
陆斐此时已然归席,看着他,淡淡说道:“赵将军稍安勿躁,烹制菜肴必要时候,哪会如此快?”
赵峰哼笑了一声,说道:“西平郡王,你今日屡屡替那宫女说话,发什么邪了?莫不是,你看上那宫女了吧?”
他倒是随口一言,陆斐却有几分心虚,哼了一声道:“赵将军,皇上跟前,谨言慎行。”说着,端起酒盅饮酒,遮掩了过去。
正当殿上人都等的烦躁起来,忽听外头一道清亮甜脆的嗓音高高扬起:“奴才苏若华,献菜一道,恭祝太妃娘娘寿安百年!”
这一声落,众人为之一振,齐齐往殿外看去。
只见苏若华嘴角噙笑,春风满面,迈着轻快的步子,高托菜盘,一步步迈进殿中。
适才她在皇上身旁侍立,坐于殿下众人看的不甚分明,这会儿倒看了个仔细,心中各自叹道:“此女果然国色天香,皇帝钟情于她,倒也不足为奇。
苏若华上得殿,走到御前,跪下献菜道:“皇上、太后娘娘、太妃娘娘,奴才献上一道万字芙蓉燕菜卷,以为祝寿之意。”
话落地,她以眼尾余光扫了淑妃一眼,果然见她嘴角已是压抑不住的微微上扬,而那童才人更是满面得意。
恭懿太妃倒并不意外,这道菜是苏若华的拿手菜肴,昔年自己便依靠着她这一手,常得先帝赞赏,勾着先帝屡屡来她宫里。今日是寿宴,苏若华自然会献上此菜以为应景。
她在甜水庵过了三年清苦日子,倒也怀念这富贵滋味,便向皇帝与赵太后微笑道:“这道菜,算是这丫头的拿手绝技。她既然做了,咱们就都尝尝吧。”
陆旻与赵太后自无异议。
当下,便有宫人上前,自苏若华手中接过菜盘,呈送上去。
在陆旻眼中,苏若华做什么都是好的。若非这是献给恭懿太妃的菜肴,他还未入口,就要说赏了。
赵太后看了一眼菜盘,只见摆盘精致,色香味俱全,倒比平日大宴所见,还更见写女儿家的细腻体贴,心中倒也暗暗赞许苏若华的手艺,向恭懿太妃莞尔笑道:“妹妹真是好福气,能得这样的好丫头,服侍了这么多年。当年,先帝对妹妹宫中的点心赞不绝口,曾夸妹妹的手艺,是连御膳房的御厨,都要望尘莫及。如今看来,原来这赞誉合该另有其人了?”
恭懿太妃听出她话里讥刺,微微一笑:“都是当年事了,难为姐姐还记得这样清楚。”言罢,遂吩咐宫人分菜。
御前服侍的宫人,各自呈了些燕菜卷入盘中,分送至皇帝、太后与太妃跟前。
朱蕊忽想起来什么,向太后低声道:“娘娘,这道菜怕是……”
赵太后却深深看了苏若华一眼,看她眼神清澈,面色从容,说道:“无妨。”
她倒要瞧瞧,这苏若华当真是长袖善舞,心比玲珑,还是不过虚张声势,徒有其表?
今日这一局,好她便落个满堂彩;不好,她死无葬身之地。
朱蕊听了太后的言语,也明白其意,心中虽不甚赞同,还是闭口不言。
赵太后执起调羹,慢条斯理的吃起了碗中的菜。
苏若华昂首立于殿堂之上,无有半分慌乱之态,甚而面上还浮着一抹似有如无的笑意。
陆旻并不知内里详情,他原就十分赞赏苏若华的手艺,如今当众有意与心上人做脸面,吃得尤其欢快。
恭懿太妃吃了两口,却轻轻道了一声:“咦?”
她身侧新来服侍的宫女宝珠忙问道:“娘娘,何处不妥么?”
恭懿太妃摇了摇头,今日这道菜与苏若华往日所做,颇有不同。
按着往日经验,这菜鲜香口感软烂,甚合老人家的牙口。今日苏若华送来的这道菜,却有些爽脆弹牙,与往日大相迥异。
她看了苏若华一眼,不知这丫头这次又在搞什么花招。
淑妃与童才人原本笑意盈盈看着上首,然而眼见赵太后一口一口吃着菜,也未有怎样,便有些坐不住了。
淑妃低声道:“消息可靠么?”
童才人有些惴惴不安,连声说道:“嫔妾保证,消息可靠。太后宫里的人都知道,干贝是大忌讳。”
淑妃眼眸轻阖,微微颔首道:“如此就好,倘或有了差错,本宫亦护不得你。”
童才人咬了咬唇,轻声说道:“嫔妾知道。”
片刻,赵太后已将盘中所盛菜肴尽数吃完,自朱蕊手中取了手巾擦拭了唇角,微笑道:“这道菜烧的好,合哀家的口味。哀家总嫌送来的御膳太过软烂,当哀家老了么?哀家这牙口,可还行的。”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了。
恭懿太妃亦颔首道:“果然不错,这菜寓意吉祥,色香俱全,我很满意。”说着,便向陆旻道:“皇帝,赏吧?”
如今她虽厌了苏若华,但今日是她好日子,自然不想沾染晦气。而眼下,皇帝又正宠爱苏若华,她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陆旻看着苏若华,更是满眼笑意,扬声道:“宫女苏氏,于太妃寿宴,献菜有功,赏赐黄金五十两、东珠一斛!”
一直以来,他都想再给她些好东西,不论是东海的珍珠,还是南海的珊瑚,和田的羊脂玉,又或是蜀中的锦缎,那些女人家爱的,他都能给她。以往,他苦于囊中羞涩,但如今他已富有四海,她合该当天下最荣耀富贵的女人。
苏若华当即叩首谢恩。
皇帝这赏赐,可谓极丰厚。
须知,本朝皇后产子,恩赐亦不过五十两黄金,各色绸缎布匹若干等。
苏若华不过是宫婢,寿宴献菜,便得了五十两黄金,更有一斛东珠。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皇帝格外的恩赏。
恭懿太妃更有言道:“如此,也叫大伙都尝尝,算是为我添点寿吧。”便吩咐宫女,将这菜分赏下去。
殿上人众多,除却后宫妃嫔,还有王宫宗亲,并亲贵大臣,虽则苏若华虑及此节,加大了菜量,然而一人顶多也就分了一口。
这些人大多见过世面,不是轻易便能糊弄过去的,但亲口品尝之后,也都为苏若华手艺折服,连连赞叹。
更有人疑惑,私下言道:“近来时常传闻,这宫女如何狐媚惑主,皇帝被她迷惑,险要成第二个纣王。然今日看来,此女言行守礼,温文端庄,又精擅厨艺,于妇工也算上乘了。这样的女子侍奉皇帝,倒也无甚不妥,那些人又在吵吵些什么?”
另有人道:“这还不明白么?自然是看皇帝宠幸于她,那些嫔妃们嫉妒罢了。这赵贵妃与钱淑妃,背后都有母族撑腰,哪里肯被一个宫女抢了风头!”
“这赵氏与钱氏,未免也忒霸道了。难道连皇上喜欢谁,都要横插一杠子么?”
如此众说纷纭,但因着赵钱两族的势力,也无人敢大声宣扬,只是小声议论。
饶是如此,赵钱两族人的脸上,都有几分挂不住。
钱淑妃的脸色越发阴了,看着太后与人谈笑风生,毫无半分异样,皇帝更重新叫苏若华归位侍奉,与她甚是亲密。
她狠狠盯了童才人一眼,童才人坐不住了,陡然起身,扬声道:“太后娘娘,您、您可有哪里不适么?”
殿上顿时为之一静,不知童才人为何突然问出这个话来。
赵太后颇有几分玩味的看着童才人,淡淡一笑:“才人这话问的好生奇怪,哀家该有何不适呢?”
童才人也顾不得那许多,索性说道:“太后娘娘,苏宫女所献这道万字芙蓉燕菜卷里,需用干贝一味。臣妾听闻,干贝于太后娘娘体质是大忌讳。今见太后娘娘食用了许多,臣妾担忧娘娘凤体,故有此一问。”
赵太后的眸色微微一冷,唇边却依旧是笑着道:“童才人见哀家,像是有何不适么?”
童才人此刻也糊涂了,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变故,只得讪讪笑道:“娘娘既无碍,那臣妾就放心了。”言罢,便要重新落座。
陆旻先看了一眼苏若华,却见她神情毫无意外,笑意淡淡,不由沉了脸,向那童才人喝道:“童才人,你既知太后有此饮食忌讳,适才苏宫女献菜之时,为何不先行提醒?”话至此,他目光陡然一冷,越发冷厉道:“你是蓄意生事了?”
赵太后亦浅笑不语,看着那童才人。
虽则,这童才人应当是要找苏若华的麻烦,但她竟敢利用自己来生事,那胆量也未免忒也大了。
她不是不知这道菜里该有自己不能吃的干贝,只是看苏若华一副神情自若的样子,便想试试她到底有何手段自救。
原本,她只当今日此事不过是个巧合,然而童才人这时候却跳了出来,那显然这是一场布好的局了。
为上位者,最为厌憎的,便是底下人竟有胆量利用自己,何况赵太后还是个颇为自负的人。
她倒要看看,这个童才人要如何脱身。
童才人勉强一笑,支吾言道:“皇上误会了,臣妾、臣妾只是……关切太后娘娘罢了……”
眼看她下不来台,淑妃出言解围道:“皇上,太后娘娘,童才人也是吃到一半时,经由宫女提点,方才想起这道菜里该用干贝。她忧心太后娘娘,一时出言无状,也是情有可原,还望太后娘娘宽恕她这一次吧。臣妾倒是好奇,太后娘娘既无事,那么这盘菜中也就没有使用干贝,不知若华姑娘是如何料理的呢?依臣妾所知,这道万字芙蓉燕菜卷之所以寓意吉祥,不仅因其上有万字花样,更因总共要用四种食材,寓意两个成双,乃是有一个大团圆的意味。若华姑娘既没用干贝,这菜岂不是少了一味食材,破坏了寓意。那,不是对太妃娘娘不敬么?”说着,她眉眼轻翻,笑意盈盈的看着苏若华。
周朝风俗,人人极好彩头。所谓吉祥寓意,被民间追捧至及至,而宫廷之内,亦不能免俗。
这恭懿太妃,又是头一个迷信之人,听了淑妃这言语,脸色顿时铁青,几乎当时就要发作。
苏若华却上前来,微笑言道:“若真如淑妃娘娘所言,那奴才还真是冒犯了太妃娘娘,合该治罪。然则,奴才烹饪时,想到太后娘娘的饮食避忌,虽未用干贝,却以青虾代之。如此成菜,口感鲜滑,较原先做法更上一层楼,且太后娘娘亦能食用,两全其美之策。”说着,她倒向着恭懿太妃深深道了个万福,言道:“如若这般,太妃娘娘要怪罪奴才擅自更改菜谱,依然要治奴才的罪,奴才甘愿领罚。”
一言落地,殿下却忽然传来一道突兀的掌声。
众人看去,竟是西平郡王陆旻正拊掌,他朗声道:“皇兄,您这位御前掌事宫女,当真是蕙质兰心。之前赏赐,是她菜做的好。单凭她这段用心,合该另行嘉奖才是!”
苏若华听着背后陆斐的声音,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惶然,她抬头看向陆旻,却撞上了陆旻满是笑意的眼眸。
皇帝龙颜大悦,当场道:“西平郡王说的好——”
话未完,苏若华却抢先道:“皇上适才已赏过奴才,一功不受二赏,奴才不敢领受。”
有了方才之事,尽管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心里却有些发虚。
她不想听陆斐为她说话,也不想他为她请赏。
陆旻却只当她是在自谦,莞尔道:“朕说你当的起,你便当的起!”言罢,重又赏了她二百两纹银,织金妆花缎两匹。
圣旨既已降下,苏若华只得叩首领谢,下拜之时,她又察觉到那道炽热的视线,盯在自己的背脊之上。
一殿之人,皆艳羡苏若华所得恩赏,然而今日见了她临危不乱、化险为夷的行事做派,倒各个心悦诚服。
甚而还有人暗暗道,这宫女的言行举止,比那些妃嫔,看起来倒更显沉稳端庄。
什么献歌献舞,那不才正是飞燕玉环之流么?
淑妃与童才人忙碌了一场,反倒是替苏若华博了个恩赏赞誉,竹篮打水一场空,偷鸡不成蚀把米,闹了个好大没趣儿。
淑妃有些悻悻然,低声质问道:“怎么回事?本宫的吩咐,难道都成耳旁风了?!”
她身侧的宫女秋雁赶忙回道:“都是按照娘娘吩咐的,御膳房就只剩了那些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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