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年与露珠甚是疑惑, 齐声问道:“好事?”
苏若华颔首微笑道:“不错,是好事呢。”
芳年禁不住问道:“娘娘,皇上总说近来国库空虚, 要节俭度日, 却在这节骨眼上要为太后娘娘迁宫,不是抬举了太后娘娘, 令所有人以为, 太后地位尊崇,皇上对太后孝顺有加?这怎么还能是好事了。”
苏若华笑道:“正是国库空虚,太后娘娘这时候迁宫,足见其奢靡成性, 且不将民间疾苦放在心上。皇上那勤政爱民的名声早已传开了,这时候冒出这件事来,大伙只会以为是太后执意迁宫, 皇上不得不遵从。”说到此处,她冷笑了一声:“也是赵氏素来强横跋扈,即便事情并非她提议, 人也要以为是她自己要求的。”
芳年迟疑道:“但, 倘或太后竟不肯呢?那岂不是筹谋落空?”
苏若华说道:“不会的,皇上深知太后的脾性,最是要强好面子。这一段她接连受挫,好容易有了这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她怎会放过?何况,这是皇上主动提的, 她必定不会推辞的。”
芳年点了点头,还想再问些什么,但看春桃在跟前,便没有言语。
片刻,春桃出去了,芳年方才问道:“娘娘,您昨儿同皇上提了那事,皇上今儿却要为太后娘娘迁宫,这怎么却像南辕北辙?”
苏若华笑了笑,低声道:“皇上所谋,可要比本宫深远许多。你瞧着吧,赵氏的衰落,就要从此开始了。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盛极必衰,便是这个道理。”
芳年似懂非懂,但见苏若华已不肯再说,便也不问,只转了话头,问道:“娘娘,这件事您为何只同奴才说,不告诉春桃姐姐?论亲属,娘娘同春桃还该更亲厚些。”
苏若华浅笑道:“本宫用人,不问亲疏。这三人之中,你性格最沉稳,办事最稳重,嘴巴又是最严的。所以机密事,本宫能与你说。她们两个也不是不好,露珠机灵活泼却未免过于跳脱,一个不慎容易说走了嘴。春桃不必说了,一直是跟着本宫的,心地是好的,但易冲动行事——虽说她都是一心为着本宫,但本宫也实在怕她脑袋一热,就干出些什么事来。如今在皇上跟前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倒也罢了,若是将来当真闯出什么不能收拾的祸端,便是本宫也难救她。所以,这有些事,她不知道也好。”
芳年听在耳里,胸口暖烘烘的。她是服侍过前皇贵妃的人,按理说这差事也不算低了,可文淑皇贵妃从来没将她当作自己人看待过,她只是个低头听命的梳头婢。
苏若华与她非亲非故,却并没有因此将她拒之门外,反而推心置腹。这样的主子,整个后宫都是难寻的。
芳年低头说道:“娘娘放心,您告诉奴才的事,都是烂在奴才肚子里的。”
陆旻在朝上才提出与太后迁宫一事,一众朝臣便纷纷出言反对。
理由无他,自然是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国库空虚,不宜兴师动众,耗费民力财力。
这里面的人,确有一波是真心为朝廷民生着想的,然而更多的则是看赵氏不顺眼、恐其声望越发膨胀的,其中又以钱氏族人叫的最欢。
陆旻作壁上观,任凭这伙人在朝堂上斗嘴,腹中冷笑不已:这赵氏的势力老树盘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人这会儿再闹腾是不是忒晚了?早又干什么去了?尤其是那钱氏族人,死到临头犹做困兽之斗。他们只当皇帝已彻底坐到了赵氏那边去,方才如此整治钱氏。
然而,这却正是他想要的。
陆旻冷眼看了半晌,方出言道:“诸位卿家所言皆有道理,然而朕以为,此事还敢听听太后娘娘的意思。朕自幼丧母,幸得太后抚恤,方才能平安长大,才有今日。太后的抚育之恩,朕未有一日敢忘却,如今正思答报,诸位卿家,却以为不妥?”
钱氏庶人的兄长钱书同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仁孝,自然为天下人之楷模。然而,如今河南旱灾尚未解除,国库空虚,此时请太后娘娘移宫,恐不合适。传扬出去,怕要令太后娘娘为天下人非议。”
陆旻暗道:朕便是要她被天下人非议。这话未曾出口,只是和颜悦色道:“钱大人所言,倒也有理。钱大人是两朝老臣了,一心为国为民,朕也甚钦佩。”
两句话,竟捧的钱书同脸上露出了一抹兴奋的绯色。
整个钱氏家族,都正在风雨飘摇之中,皇帝此言,似有转圜之意。或许,皇帝并不想将钱家逼上绝路?
太后的兄长赵太尉却冷哼了一声,斥道:“钱大人,皇上都说要回去问问太后娘娘的意思,你横在里头算怎么回事?难道,挡着太后娘娘迁宫,对你有什么好处么?你是看太后娘娘不顺眼,还是想与我赵家作对?!”
赵太尉是个武人,原就性格爆裂,极易冲动,如今赵家又如日中天,他妹妹是当今太后,女儿又是皇帝的贵妃,赵家子侄多在军中任职,平日里皇帝还要让他们三分,何况以外的人?赵家又是马背上得来的功勋富贵,从来看不起只会搬弄唇舌的文人,对于钱家,更是从上到下的看不上。
故而,此刻一见钱书同出来阻扰,赵太尉的火气顿时一跳三丈高。
旁人也就罢了,这钱书同算个什么东西!掉书袋子的草包文臣,竟然也敢当面挑衅?
近来,皇帝对于赵氏很是宽厚,以至于赵家上下都有些飘飘然了,他们依旧以为皇帝离了赵家,是坐不稳这个江山的。
论起年龄辈分,赵太尉甚而还要管钱书同叫一声世叔,眼下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前,连名带姓的叫,一丝脸面也不留。
钱书同顿时涨的满脸通红,犹如紫肝,怒道:“赵大人,在下不过是为朝廷、为江山社稷着想,你为何口出恶言!”
赵太尉斜了他一眼,满面不屑道:“为江山社稷?分明是你自己的私心!”
钱书同是两朝老臣,赵太尉在他眼里不过是个黄毛小子,如何放在眼里,亦不甘示弱,出言回击。
当下,两人竟也不顾什么体面礼法,就在朝堂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赵太尉是行伍出身,言辞自然不及钱书同这个积年的文臣犀利丰富,说不上三五句话,便落了下风,更掉了几次钱书同的言语陷阱,在殿上出尽洋相。
赵太尉眼看群臣掩口偷笑的模样,恼羞成怒,大喝一声:“老匹夫,你竟敢如此戏弄本座!”一话未了,他竟想拔出老拳,痛殴那钱书同一顿来解气。
旁人有看不下去的,出来劝解道:“两位大人,这儿是朝堂,皇上还在上面,多多收敛些罢。如此吵闹,成何体统。”
陆旻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此景,唇边噙笑,直至他们闹到几乎不成话的地步,方才出言道:“罢了,二位大人都是朕的股肱之臣,所言皆是为上之心,朕岂有不知?此事,待朕回了后宫,同太后娘娘仔细商议,再行定夺。”两三句话,将赵钱二人各自安抚了一番,就此揭了过去。
按下此事,陆旻更满面喜色道:“诸位卿家,近来朝中有一桩大喜事,列位且能猜猜,是何喜事?”
众人面面相觑,暗道这没边没沿儿的,往哪儿猜去?
但皇上既然问了,为人臣者自也不好当呆头鹅,便一个个胡枝扯叶的乱猜起来。
有人便提后宫贤妃有喜一事,然而这事人尽皆知,无甚新意。亦有人猜是霍长庚前往蒙古平叛大获全胜,然而此事捷报早已传至京城,亦不算什么新的惊喜。更有人猜测是哪里出了天现长虹、地涌甘泉的祥瑞景象。
众人七嘴八舌,情知也是不对,却尽管乱猜一通。
陆旻莞尔道:“原来诸位都不曾关切河南那边的旱情,猜了许多竟无一人联想到此处。”说着,也不待人回话,便朗声道:“昨日,朕收到地方奏报,河南多地连下暴雨,那些已然干涸的池塘河道又重新流动起来。旱情,已大有缓解!”
满朝文武哑口无言,呆若木鸡,却见皇帝缓缓起身,高声笑道:“朕的贤妃方才身怀有孕,上天便甘霖普降,解了地方旱情。足见,这个孩子是朕的福星,是大周的福星!”
一众臣子听了这话,哪里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齐齐下拜,众口一声道:“恭喜皇上,恭喜贤妃娘娘!”
苏若华从宫女一跃成了贤妃,朝中颇有些人不满议论,其中自然以赵钱为首,皆称苏氏出身低贱,又是罪官之后,即便怀上了龙胎,也不配身居高位。
这些论调已传了几日,很有几分甚嚣尘上的架势。而今日,皇帝此举,几乎是明示了贤妃的地位不可撼动。
贤妃所怀子嗣,既是为大周带来福运的福星,那她本人当然也是有功之臣。
既有功,身居高位也是理所当然。
皇帝这一言,算是为贤妃定了调,余下的人便是再心怀不满,也只好都憋回去。
众人再无异议,陆旻又提大赦天下并开恩科之事。
这两件事,倒也不算意外,原本朝廷就有逢喜事,比如新帝登基、后妃生产、又或皇帝太后寿辰,皆会大赦天下、加开恩科等以示皇恩浩荡。
今岁,皇帝的贤妃有喜,河南原本大旱,老天却忽然下了大雨,蒙古大捷,这三件事合在一处,怎么也够格了。
此事没有什么波澜,前两日皇帝在朝堂上已然提过,今日不过重新议定了章程。
料理罢政务,眼看再无朝臣奏事,陆旻便命退朝。
下了朝堂,陆旻满面春风,往后殿行去。
李忠快步跟了上来,看着皇帝面色愉悦,便陪笑道:“皇上,今儿看来没什么烦心事,这等高兴了。”
陆旻莞尔一笑:“烦心的事,那是一日也不会消停的。只是朕如今想了个绝好的办法,让这些人替朕头疼去吧。”
李忠连连点头,拍马屁道:“皇上说的是,奴才听过一句话,叫什么垂拱而治,是为明君。咱们圣上,就是这样的明君了。”
陆旻笑了两声,虽明知这是底下人的阿谀奉承,听着倒也受用。
李忠观摩着皇帝的神色,问道:“皇上,此刻无事,还是去翊坤宫坐坐?再一会儿,就要摆午膳了,正好同贤妃娘娘一道用膳。”
陆旻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半晌说道:“贤妃怀着身子,需好生调养,近期朕还是别去打扰为好。有日子不见贵妃了,去承乾宫瞧瞧吧。”
李忠惊得眼珠子几乎从眼眶中蹦出去,皇帝不待见贵妃,这一年到头踏进承乾宫的日子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这会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来去看贵妃了!
惊讶归惊讶,他到底只是个奴才,只能低头听命。
当下,御驾便往承乾宫而去。
那起朝臣下了朝堂,各自向宫外走去。
钱书同上了年纪,腿脚不甚利索,便落在了后面。
几个钱氏族中的青年子弟跟上来,与他笑语攀谈,便说起朝上之事,便多有奉承之言,捧着钱书同说他耿直中正,不畏强权,敢向皇帝直言劝谏。
钱书同听着这些话,颇有几分飘飘然,捋须而笑:“食君禄,自然忠君事。老夫为官数十载,所知不过忠心二字。这个节骨眼上,太后娘娘要迁宫,当然是大大不妥,老夫自然要向皇上进言。”
这话才落地,却听身后如炸雷一般的响起一道怒吼声:“我把你这个倚老卖老的老匹夫!”
众人当即一惊,钱书同慌慌张张的回头望去,但见赵太尉提着两个如铁锤一般的拳头冲着自己直扑过来。
钱书同只愣了一下,尚未想明白,便被赵太尉踢倒在地,拳头如雨点一般落下,浑身骨头便如碎裂一般剧痛,登时如杀猪也似的嚎叫起来。
此刻,赵太后正在寿康宫正殿上,同恭懿太妃说些家常话。朱蕊忽匆匆走来,神色焦虑禀告道:“太后娘娘,太尉大爷在宫里打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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