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五更天, 月明星稀,夜风阵阵,为这炎炎夏夜送来阵阵凉意。
张家庄子西北面的偏院里,从前是住了一房人的, 如今只住着苗太医一个。
在一派寂静中, 院墙处忽的传来一声的似有似无隐约声响, 紧接着,便是窗扇被人从外头撬开, 开启, 屋内地砖上,便又是一道轻巧至极的落地声,像是狸猫的肉垫从窗台落下,既矫捷又隐蔽, 若不是正巧亲眼看着着, 只怕就算在屋里里, 也决计不会发觉从外头跳进来了一个人。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着,但是坐在炕头,已经等了许久的苗太医还是忍不住的眯了眯眼睛, 在心里默默的叫了个好——
这位小齐将军的身手, 当真是他见过最漂亮的, 也难道殿下把这么要紧的事儿,都能这般信任的交给他。
齐茂行早在进屋之前,就已经听出了屋内苗太医的呼吸是清醒的,进来后借着窗外的清冷月色,瞟了一眼袒着膀子,露着干瘦上身的苗太医,随口打了一句招呼:“苗太医又起这么早?”
“唉, 整日里有你这么一个□□爬窗的人在,我这睡着也不安稳啊……”
苗太医坐起来,旁的不干,就先配着一壶浓茶嚼了一小撮烟叶,过过干瘾。
他十岁出头,便在楚南跟着族人们吸惯了水烟,后来到了中原,要侍弄虫草,不能叫浑身的烟味儿染了药性,为了能留在太医署,硬生生戒了,忍了几十年,到这会儿年纪大了,虽然在太医署里立的稳了,但他在太医署里耳濡目染,又怕水烟伤肺,最终便只是干嚼着过过干瘾。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齐茂行一面回话,一面也毫不耽搁的自屋里开了房门,提着房里的水桶,去院里的大水缸里提了一桶清水来,行动间,身子挺直,腿脚修长有力,动作干脆利落,流畅如林间花豹一般。
哪里还有外人面前,双腿残疾的废人模样?
提了水进来之后,齐茂行便微微仰头,解起了自个外头的夜行衣,继续道:“若不然,往后我将换的衣裳都放在外头房梁上,轮椅也放院子里隐蔽处藏着,你夜里将院门锁好了,我便不必不进屋了,也好叫你老人家多睡些功夫。”
没错,他这几日里,半夜从磬音身边起来,都是会先来苗太医这边儿换好了衣裳,存了轮椅再出去。
当初苗太医就特意定了庄子最边的偏院,墙后就是入山的小路,从这儿出去,最是方便不过。
半夜回来时,也是先到这儿,将外头的夜行衣脱下,洗去头脸上的风尘,再坐着轮椅回自个的主屋去,苗太医知情,万一叫谁遇见了,还能为他圆全几句——
称得上是考虑的十分周全。
苗太医也早已习惯了他最近这样夜夜来回一趟,闻言便又叹息一声:“唉,年纪大了,这觉也睡得少喽!我可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是自个找的不睡,我这是想睡也睡不成了!”
不过这么说着,他也忍不住又劝了齐茂行一句:“你说你这是何苦,夜里都跑了半夜,回去就该多睡一会儿,与你夫人一样睡到天亮再起,也多少能补上些,非要这么一大早的,再叫我一道回皇庄上泡温汤,将军,这熬夜最是伤身啊,莫看你这会儿年轻不显,这伤的底子,都在往后存着呢!”
“不必,趁着夫人还睡着,早去早回,省的多耽搁。”齐茂行却拒绝的很是干脆,说着弯下腰,就用着刚提回来的清水,细细的洗脸净手。
因为低头洗脸,他声音也有些含糊:“再一者,也就再熬这最后一次了,我已最后拣了一遍,明日最后一批暗卫用各自身份散进城中去,剩下的三百人,就在城外留着,以防不测,便不必过去了。”
听着这话,苗太医便忍不住好奇的往前探了身子:“人都送进城了?岂不是就这两日就要变天!”
齐茂行瞧他一眼,话里便有些冷意:“不该问的别问。”
可相处久了,苗太医这会儿却比最开始还要随意许多,一点不在意他的冷淡,只是咂摸着烟叶子,满脸赞叹:“咱们的殿下当真是厉害,这上千号人,一点儿风声不露,这得一点点的攒多少年?殿下这是打几岁开始就等着今天了?”
“啧啧啧,这样的心机本事,殿下不成事,简直是天理难容!”
平常时候,齐茂行不会与苗太医说太多,不过这一夜因是最后一次,齐茂行也难得的多劝了几句:“您一把年纪了,就少说两句罢!当真叫谁听去了,误了殿下的大事,活剐了你一身肉都不够的!”
苗太医只摆摆手:“这不是瞧着你在我才敢问几句?”
这倒是真的,以齐茂行这天生远超常人的五感,周遭百尺之内,便是一直虫子爬一爬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就更莫提有人。
齐茂行的动作利落,说话间功夫,露在外头的肌肤都洗得干干净净,换回了出来时的中衣绸裤,一头黑发也半披了下来,他忧心着主屋里磬音还睡着,收拾妥当之后,便毫不耽搁的提起轮椅,放到了屋外。
临走前,他也松了一口气,面上还带着笑:“得了,明个儿开始,您老人家能好好歇息,我也不必再这般瞒着旁人,来回奔波。”
“什么旁人,将军这是不敢瞒着夫人吧?”
苗太医只笑嘻嘻的调笑了一句,也摆了摆手:“嘿嘿,将军慢走,我就等着再过几日,殿下大事一成,给我提了院判,倒时候,我就顶着官阶回老家去,叫他们瞧瞧,谁说南人就当不成正经太医!”
“倒时候,将军只怕也是功成名就,与尊夫人夫唱妇随,比翼双飞!”
听着这话,齐茂行虽面上略微露出些苦笑,没有再应。
出了屋门之后,他一手端起轮椅,刚换回来的靴子只在干净的石板路上走了几步,一出院门,便格外谨慎的坐回了轮椅上,这样他回去之后,靴子底也仍旧是干干净净,不会被旁人察觉。
学堂这边的庄子上不像之前的温汤皇庄,夜里也有守门的婆子仆从。
离了侯府,他们夫妻二人身边的仆从下人也立时少了大半,除了十几个亲信的,剩下的便都是如潘木匠一家子般,临时雇来的帮工,这些人大多也都是并不住在这儿的。
人口原本就少,这么五更天里,四处便更显得寂静,齐茂行不急不缓的推着轮椅,一路上果然也是一个人都未曾遇着,格外顺利的便到了他们的主院外。
亲手修缮起的庄子,齐茂行自然不会委屈了自个,虽然知道并用不了多久,修缮的时候,主屋附近的门槛台阶,也都填的平平整整,丁点不需要费事。
轮椅在地上滚动的声响,在这一派静谧之中,格外的明显,齐茂行想着屋内的磬音,面上便忍不住的露出明显的温柔之色,手下也尽力控制着,叫轮椅的声音尽量低一些。
但他才刚推着轮椅走到屋前,动作便是忽的一顿,连面色都一时间僵硬了起来。
他听到了屋内匆匆奔出来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清浅,落下的力道重量,在他耳中与任何人都不同——
当然就是苏磬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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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的苏磬音,当然是听着了屋外轮椅的动静,才这般匆匆奔了出来的。
她凌晨起来,四处找不着齐二时,当时的确是慌得出了一声冷汗,都恨不得立即将所有人都叫起来,提上灯笼,敲锣打鼓的寻人去。
但就在她即将出去找人的最后一刻,终究却还是反应了过来,
齐茂行又不是几岁的小娃娃,虽然废了腿,但他有手有轮椅,也还没严重到当真瘫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
靴子不在了,屋里子又整整齐齐,房门院门都合的严丝合缝,显然,不是什么意外之类,就是齐茂行自个起意,自个出去的。
或许齐二只是夜里睡不着,出去散散心,赏赏月罢了,她为了这么点小事就闹着满庄子都鸡犬不宁,反而是是一场笑话。
想开些,说不得她再回去躺下睡一觉,过一会,齐二自己就回来了呢?
可虽是这么想着,苏磬音又哪里能当真放心的下?
她倒是没有惊动旁人,只自个披了衣裳,又绕着院子里外寻了好几圈,连存茂堂都转了一圈,仍旧没看见齐二的踪迹,没奈何的回了屋里,也是走来走去,莫说再借着睡觉了,只担心的坐都坐不下来。
“齐二!”
这会儿奔出来看到人后,她先是喜,放下心后,便有些恼了:“大半夜的,你一个人,这是去了哪儿?”
月色之下,齐茂行的面色白的都有些吓人,他像是愣住了,张了张口,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连学堂去找了,转了半天也没找着你,你从哪回来的?”
直到苏磬音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他才攥紧了手心,躲闪似的侧过头,沉声回了一句:“我,刚从苗太医那过来。”
苏磬音当真有些生气了,声音都高了半个调子:“大半夜的,你去他那作甚么?人也不带、衣裳都没穿、连个灯笼都没挂!你活得不耐烦了,半年都等不得了是不是?”
齐茂行低了头,一双眸子澄澈的像是这夏日的星空,心下也是尽力不说出欺瞒的话来:“对不住,我只是,夜里醒来,想起有些事,要去寻苗太医一趟,见你睡得熟了,便自个去了。”
“你往日里都睡得熟,我原以为,你不会知道,没知道偏偏今晚你……磬音,你别生气。”
“哪个要你认错了!”
这种时候,女子的情绪波动原本就比往日更大些,回过神后,苏磬音小腹里的闷疼也仿佛越发明显了。
她才呵斥了一句,自个便忍不住捂住了肚子,往后退了几步,微微有些佝偻下来。
齐茂行见状面色一慌,推着轮椅赶了过来,满面担忧:“你这是怎么了?肚子不舒服?你等等,我去叫人找大夫来!”
“不用。”齐二说罢就要转身叫人,苏磬音又拦了他,略微平静了些,虽皱眉道:“不是病,再喝点热水就好了,篓子里的水应该还热着,你帮我倒一碗来捂一捂。”
齐茂行闻言,虽面上还是并不放心,但也立即先按着她的话,连忙往放着热水的夹棉竹套铜壶里的而去。
苏磬音后退几步,按着小腹在榻上坐下,缓缓做了一个深呼吸,一时间,便又琢磨起了齐二方才解释的话头来,不禁又追问道:“有什么事,非要这么三更半夜的去那姓苗的?他这么晚也不睡不成?”
齐茂行低着头,说的简单:“也不是什么大事,苗太医年纪大了,觉少,这会儿应是已经睡下了。”
齐二去找那庸医,还能有什么旁的事,只有解毒这一桩罢了!至于他这么含糊其辞的不愿意多提,倒也十分正常,毕竟只中毒残疾,许多性格要强些病人,都不愿意与亲信的人细说自己的情况的,齐二之前在她跟前,不也一直是一句害怕抱怨都没有,每每提起,都只是说着定然能治好吗?
未必也没有不愿叫她担心的意思。
苏磬音按着自个思路想下去,便也为齐茂行的半夜失踪找出了缘故。
若按着这个路子解释,这话倒是也说的通。
她借着屋里的月光烛光,又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齐茂行。
齐二一身中衣,黑发披散着,全身上下都是干干净净,的确就是夜里睡不着,出去随便转了一圈回来的模样。
一切都很正常,一丁点的不妥当之处都没有,但是或许是这一段时间的坦诚相对,
苏磬音却不知道为什么,心下总是却仍觉隐隐泛着迟疑,莫名的就是觉着有些不对劲一般。
“水不是太热。”齐二一面倒水,一面便又忍不住背对着她继续关怀道:“单热水怎么成?磬音你几时醒的?已不舒服多久了?”
齐二去为她倒水,是背对着她的,看不到彼此的面容神色。
分明不到三更就被疼醒的苏磬音,不知道为什么,却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谎话:“我也是刚起,见你不在,吓了一跳,你呢,是什么时辰出去的?”
面前,齐二的声音清朗,若不是留神,都发觉不到话中的一丝迟疑:“没太久……也就是,五更天。”
苏磬音的面色忽的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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