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少年推门时,不自觉便沾了雕花门上满手的雨水。
他的擦伤结了痂, 湿润的晨风吹得微『荡』的浅发下,是脸颊若隐若现红红的一片。
站在门槛处了会儿院子里的石亭, 几只羽『毛』鲜亮的鸟正在笼子里洗羽脆鸣,他的目光忽然落在那道紧闭的院门。
几名守卫分布在院门内外, 徐山霁带着人送饭时,大门的锁一开,他撩起袍角进去便瞧见那名起仍未脱几分稚气的少年正坐在石亭内, 而徐山霁定睛一瞧他正拿在手里编织的深绿细长的草叶,便忙踩着满的雨水跑过去, “贺兄弟, 这兰草养得多好,你怎么随手就给摘了?”
“这是兰草?”
九手上的动作微顿,一下站起, 有些讪讪的,“不住了徐公子, 我不认得。”
“……算了。”
徐山霁到底也不算是多爱花草的人, 何况人是太子妃的朋友, 他瞧着九手上半成型的东西,“你这是编蚂蚱呢?”
“嗯。”
九放到桌上,也不编了。
“太子妃以前在东陵,也常编这个玩儿吗?”徐山霁好奇问了一嘴。
“这还是她教我的。”
九笑了笑,“以前在外做工偷着闲,我们就拔了院子里的草斗草玩儿,要么就编蚂蚱。”
徐山霁怎么说也是永宁侯府的二公子, 他自锦衣玉食,哪里见过这些玩意,才拿起桌上的草蚂蚱,却听院门那边又传了些响动。
“子意姑娘。”
徐山霁认出她是常跟在戚寸心身边的两名侍女中的一位。
子意面上含笑,领着几人上前,先是着徐山霁低首行礼,唤了声,“徐二公子。”
随即她又朝九颔首,“贺公子。”
“子意姑娘,寸心……太子妃与殿下没吗?”九一见子意,他那双眼睛便往大开的院门外望了望。
“日便是姑娘的生辰,东宫正在筹备生辰宴,再有……”子意抿了一下唇,眉微皱,“再有,太子殿下身体抱恙,这两日他们是不能出宫了。”
“身体抱恙?”
九心了一眼子意,见她神情如常,并没有半点其它异样。
“许是昨夜回宫的路上受了寒。”
子意又添一句,但抬首却见九站在那儿像是神了似的,她便轻唤了声:“贺公子?”
“啊?”
九匆忙回过神,心下怪异更甚,一张苍白的面庞上勉强扯出一点笑,“请子意姑娘待我向殿下问安。”
子意颔首,随即便挥手命身的那些人将捧在手里的东西放去屋里,她又回过九道,“这些都是姑娘让我送给公子的,她请公子安心在这里先住着。”
待那几人屋内出,子意便说了告辞,带着一众人踏出院门去了。
徐山霁还要赶着去军营,也没多待,不一会儿也了,只剩九一人坐在石亭内,久久盯着那摆满了石桌的珍馐美食,直到热气儿渐渐没了,他也还是坐在那儿,没动一口。
盒子已经送出去了,可他等的人却迟迟未至。
半晌,他的目光停在桌上那只编了一般的兰草蚂蚱上。
——
午的阳光盛大,照得紫央殿外满枝的雨『露』蒸发了个干净,昨夜雨水打落一的花瓣早已宫人清扫过,面只剩斑驳湿润的痕迹。
半开的窗内,只着雪白单袍的少年面容苍白,像是才睡梦中醒,额还有些细微的汗珠,而他缠着细布的手掌内正握着一只兰草蚂蚱。
“殿下……”
柳絮奉上一碗汤『药』,站在一旁唤了一声。
少年却恍若未闻,一双眼瞳郁郁沉沉,自顾自打量着那只油绿的兰草蚂蚱,片刻,他收拢指节,紧紧攥住它。
昨夜那镂空银香囊锋利的棱角割破的手掌再度浸出血,染红了细布。
“缈缈。”
戚寸心掀了珠帘进,正见躺在床榻上的谢缈睁着一双眼,她便忙跑过去,“你什么时候醒的?”
昨晚谢缈疼欲裂,终陷入昏『迷』,戚寸心整夜未眠,守在他身边直到今晨她才在外的软榻上睡了这么一会儿。
徐允嘉轻拍丹玉的手臂,朝他扬了扬下巴,丹玉反应过,便跟着徐允嘉退出殿外去了。
柳絮放下『药』碗,也领着两名宫娥出去了。
谢缈静默着坐在他床沿,神情倦怠的戚寸心,忽然朝她伸出手。
戚寸心见他手指舒展,『露』出手掌间染红的白『色』细布,以及那一只沾了几点猩红的兰草蚂蚱。
“娘子。”
他泛白的唇微弯,将蚂蚱送到她掌中,“你的朋友又送了你一份礼。”
“九?”
戚寸心闻声,不由去自己手中的那只兰草蚂蚱,指腹沾了红,她有点迟钝去他的手。
那只银香囊里装的不是什么毒,而是一种没什么特别的香料——骤风。
骤风香气浓郁,犹如疾风骤雨般,刹那便能盈满整间屋子,种香料在北魏与南黎都很常见,高门大户嫌弃它香气太过,不及名贵香料隐约清雅,价钱更是贱如泥,但因有驱蚊之效,常寻常人家购买。
“香囊没什么异样,香料也没什么特别,但偏偏,这是殿下闻不得的东西。”
昨天夜里,在紫央殿门外,徐允嘉便是这样她说的。
“太子妃可听说过一种刑罚名为‘雅罚’?当初殿下还是星危郡王时,跟在殿下身边一起去北魏的除了我与丹玉,还有我的兄长徐允宁。”
徐允嘉已多年不敢触碰“徐允宁”这个名字,骤风的味道犹如一剂穿心的毒『药』般,令他不得不想起六七年前死在北魏福嘉公手里的兄长。
“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燃满骤风,间隔一段时间才会短暂打开气孔通风,人在其中便会长时间处于一种濒死之感,折磨难当。”
“我兄长自幼年便已跟在殿下身边,他的死,是北魏呼延皇室给殿下的一个下马威。”
“殿下……是着他死的。”
那种腻人的香味,是隔着一道门,一扇窗,将徐允宁折磨致死的利器,也是殿下初入北魏皇宫所遭受的一份屈辱。
徐允宁年长谢缈六岁,忠心耿耿,也该是那时殿下唯一信任的人,却落的个雅罚致死,尸骨都不知去了哪儿的下场。
饶是徐允嘉常是冷着脸,没过多情绪表『露』的一个人,谈及自己的兄长,徐允嘉还是红透了眼眶,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鞘,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深吸一口气,才又戚寸心道:“自那时起,殿下只要闻到这骤风的味道,就会疼欲裂。”
“敢问太子妃,你可能猜得到你这朋友送你骤风香囊,是何意?”若非是谢缈陷入昏『迷』前下了令不准惊动贺久,徐允嘉怕是早已带人去宫外拿人了。
戚寸心立在檐下的灯笼底下,夜风吹得脸颊有些刺疼,隔了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还在东陵的时候,我曾跟他提过我想攒钱买一个这样的银香囊,在里放上驱蚊的香料给缈缈用。”
她记起那个夏天,记起谢缈脖颈间蚊子咬得红红的蚊子包,也记得她九坐在一起聊天。
“不就是一个银香囊吗?你攒钱的功夫那样厉害,还愁买不起?”九在月下剥着花生喂进嘴里,她布兜里拿出铜钱碎银数了又数。
“成亲也要花钱啊。”
戚寸心那时还很苦恼,“钱这东西,要赚不容易,要花就容易得多。”
“他好歹也是教书先生了,让他自个儿买去,你总给他花银子做什么?这夏天眼也要过去了,你省些钱吧。”九说着笑了一声,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要是我找到新的活计,下回你过生辰,我便送你一个!”
他竟没忘了这回事。
记得在今年她的生辰要送她一个银香囊,可里的香料,却偏偏是骤风。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九故意为之?
戚寸心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敏锐意识到好像有一张大网彩戏园一事开始便已笼罩在她与谢缈的上方,可其中脉络若隐若现,令她无探。
时坐在谢缈的床前,她久久盯着自己掌中的兰草蚂蚱,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为什么不让我去问他?”
“娘子不妨里面的东西。”
谢缈眉眼微扬,却并不答她,只是垂眼向一旁的那只盒子。
戚寸心下意识随着他的目光去,便在那盒中发现折叠的信笺。
九的字比她原的字也好不到哪儿去,歪歪扭扭,忽大忽,拼凑成完整的字句,句句是他近的所思所想,戚寸心一行行下,目光停在一句:“寸心,我还是觉得东陵好,我想回去,你也不适合这里。”
戚寸心一下抬,正上少年那一双犹如浸过雪一般的凛冽眼眸。
“你去问他,是想听他说什么?”
少年一手撑在床沿拥着子坐起身,他的语气仍然是平缓温的,修长漂亮的手指轻轻抽出她手中的信纸,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将其撕碎,“听他你说,你不该做我的妻子,你不该在我的身边,你该他一起回东陵?”
“我没这么想过。”
戚寸心皱起眉,“我不是九,我不知道他心里究竟装着什么,我不知道骤风到底是巧合还是他的故意,他原本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相信他会害你,更不愿意相信他会害我,所以我想问他,我想求证,这难道不吗?”
少年的眉眼更为阴郁冷冽,“戚寸心……”
但他清冽微哑的嗓音戛然而止,因为原本坐在床沿眼便要与他争吵起的姑娘忽然一下伸手抱他。
他的眼睫抖了一下,神情一滞,忘了反应。
“缈缈,还疼吗?”
她的声音好轻,在他耳畔好温柔。
“人这一辈子很难得会有几个朋友的,我在东陵六年,也只有九这么一个朋友,你不能不让我去见他,这件事情我想自己查清楚。”
殿内寂寂,偶有珠帘晃动发出轻微的响声。
谢缈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髻。
“他也许会让你失望。”
他的嗓音近在咫尺,平淡无波。
“那就让我失望。”
她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肩,“我该面什么就让我去面好了,我没有逃避的道理,哪怕是事关九,也一样。”
心万般阴戾的情绪仿佛都随着她突如其的这个拥抱而刹那风平浪静,可是他盯着她手中的兰草蚂蚱,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当初你不愿嫁柳公子,可考虑过他?”
又是这样的言语试探。
可偏偏戚寸心却听出了他的心翼翼,隐含几分敏感自卑。
可他为什么要自卑呢?
明明他那样好。
也许是又一次想起徐允嘉昨夜的那番话,想起他半夜疼欲裂,面『色』苍白,眼眶泛红,神情恍惚的模样,她的眼圈儿有点湿润。
她在东陵的六年,是生为安稳闲适的六年。
而与同时,他的六年,却是饮恨沾血,屈辱折磨的六年。
她不敢想,也不敢再问徐允嘉。
“他是我的朋友,即便是你不出现,我九也一直是朋友。”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勺,语气带了几分刻意的轻松:“幸好缈缈那时在我身边,幸好你答应我成亲,不然我也许就真的认命嫁给柳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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