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沉吟片刻,还未说许与不许,却见跪在地上的女子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他稍稍端正了身姿,“叫他进来见朕。”
云滢被叫起身,可方才灯烛下的那一点旖旎荡然无存,她如今侍立于皇帝之侧,却要见之前皇后把她许婚出去的那个人,即便是知道圣上有那么一分意思,大抵不会将她再许给旁的男子,可真听到那个人来的消息时还是下意识地有些害怕。
“官家,奴婢现在的模样能见外臣么?”
云滢犹豫地看着自己仍被天子握住的手,御前没有铜镜,也不知道她如今的妆容有没有不妥的地方,叫那个人看出端倪。
她等江都知出去后才出声询问,圣上才注意到她现在这副模样的不妥,这种女子私下的情态并非御前该有,叫外臣见了也不像样子。
“你自己来说呢?”皇帝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才松开,半含了笑意揶揄人,“知道的是朕御下甚宽,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将你怎么了一般。”
“下去擦擦脸,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皇帝唤了奉茶的宫人入内,云滢福身告退,她与宜和侧身迈出殿门的时候,正巧赶上秦仲楚随着江宜则入殿见驾,夜幕之中,那个身穿紫色官服的男子有些叫人瞧不清容貌,但云滢只需要一瞥,就不由得心神一凛。
这个黝黑健壮的男人是她噩梦的来源,即便这个噩梦已经成为过去,可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她还是会反射性地害怕。
“将军安。”云滢的品阶远不比朝中重臣,因此在秦仲楚过去的时候,她还是伏低身子,随着几位内侍一同向这位国舅问安。
女子周身的馨香叫这个时常流连于后宅的人驻足片刻,秦仲楚自诩名士风流,虽为武将,但在女子的上面也花了几分心思,借着殿外张挂的灯笼看清了这个女官的模样。
“是你?”
秦仲楚稍感讶然,那面上的兴致与温和随即就冷淡了下去,内宫外廷之间的消息并不及时互通,皇后只派人同他传了消息说圣上听闻他瞧中的女子情愿留在宫中,便不许他纳这女子为妾室,他那时因为被御史弹劾而惶惶不安,也没有机会和闲心再来问一问云滢的事情。
然而冤家路窄,居然能在福宁殿见到她。
云滢端着托盘的手微微握紧,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谦卑恭谨,“将军好记性。”
秦仲楚瞧着她刚从圣驾面前出来,却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衣服又不曾有压褶散乱的痕迹,隐约有了些轻蔑揣测,只是还没等他说出口,江宜则就在一旁轻微咳了一声。
“国舅爷,圣上还在里面等您呢。”江宜则笑道:“里间温暖如春,您何必站在这儿同福宁殿的女官计较?”
江宜则暗地里替这位国舅叹了一口气,这个时候聪明些的做法就应该是装聋作哑,云氏能站在这里,他就应该知道这已经不是他能肖想的人了。
他固然位高权重,可以偶尔进宫向皇后讨要宫人或是舞姬,也可以对福宁殿里服侍的人没那么客气,可与天子同时看上一个女子,还在圣上面前与她争执叙旧,这实在是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试探君王的忍耐。
秦仲楚冷哼了一声,他今夜确实是有事情向皇帝禀报,向江宜则客气地拱了拱手,迈入了内殿。
万寿节后的事情惊动了圣上与两宫,因此宜和也多少听到一些,他接过了云滢手中的东西,催促她回去:“姑娘累了一日,快回去歇着,明日官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您来当差呢!”
云滢道了一声谢才回自己的寝处去,她同秦仲楚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工夫,手心居然出了一层薄汗。
旧日的怯意自然还是有的,可她也有几分生气自己的倒霉境遇,今生偏是他意气风发、自己仪容不整的时候撞上,依他的卑劣,还不知道要如何揣测自己。
秦仲楚常年驻守在外,很少有机会到福宁殿单独面圣,他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因为微服出游的时候失手弄死美人被弹劾,到御书房来谢罪,这一次若不是皇后嘱托族里办的事情,他也不情愿到福宁殿来。
他进去的时候圣上正端坐在书房中,瞧着桌上的端砚若有所思,见他们进来请安,随口吩咐江都知道:“以后不许让她来伺候研墨了,换个别的差事。”
像是这种御前宫人想着勾引皇帝的戏码在内宫上演不知几多,然而真正成功的却在少数,秦仲楚心下了然,胸中多了几分爽快,朗声同圣上说笑道,“臣在外间久闻陛下清心寡欲,不料竟也有红袖添香的时候。”
圣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如秦仲楚预料的那样说起宫人的不是,“不及秦卿。”
她的手保养得很好,要是因为墨条而留下薄茧实在是不美,福宁殿里从不缺少会磨墨的内侍,叫这样一双手来研墨,简直是暴殄天物。
若是秦仲楚不提起来,皇帝甚至已经不太记得年前的闹剧,只是他有意这么一提,圣上反倒悉数想了起来。
后宫的女子都为天子所有,若是他看不中的被皇后赏赐臣工也就罢了,可是他留意过的人皇后也赐了下去,这多多少少叫天子心中不悦。
“你往年皆是出了元夕夜才离京,怎么今年要提前数日?”
皇帝对皇后情意寡淡,连带着家中外戚也没怎么得到额外的看重,圣上吩咐内侍赐座上茶,面上笑意浅淡:“还是说有什么密函,要呈奏于朕?”
“回圣上的话,副将来报,这几年户部发的粮饷稍有欠缺,军中存粮辎重略显不足,臣想着边关时常交战,也不能总叫将士们屯田务农……因此想来同圣上讨一个主意,请圣上允准臣初十离京。”
说是讨主意,实际上就是想着多讨要些粮饷罢了,他一个人回去也不会平白变出银子来。
边关军备充足才不辜负军士为国效劳的流血牺牲,皇帝在这方面纵然有诸多猜疑,可也不会吝啬,“此事为户部所掌,这次离京叫户部侍郎与卿一同前往,待到核准之后拟个折子上来。”
国家用兵调粮自有法度规则,朝廷忧虑藩镇拥兵自重,要增加粮饷的事情也不是哪个边关将领一张口就能叫圣上允准的,秦仲楚对此也无什么异议。
圣上以指节叩额,稍有倦意,“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这种事情若是将军们叫帷幕内的谋士提前写一份详细的奏折呈上来,朝廷也会酌情处理,犯不着叫他晚间入宫。
“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秦仲楚从座上起身,“圣人说官家的大郎年逾十岁,也该去到军中历练一番。”
皇帝今年正好是三十岁,子嗣缘却浅薄,膝下只有公主而无皇子,因此去年也从宗室旁支中选了一个嗣子入宫养在皇后膝下,预备着来日承嗣。
太后对此举并不赞同,毕竟先帝也是四十六岁上才与她得了皇帝这么一个嫡子,过早立了别人家的儿子做太子,万一日后嫔妃给官家诞育皇子,不单单是这个太子的处境尴尬,幼子的处境也是岌岌可危,所以这个孩子只是暂时得了个名分养在梧桐苑,不曾得了东宫储位。
“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圣上对这个孩子并无多少情分,更没有怎么教诲他帝王之道,可是要一个孩子这么早就去战场,这也太过了些:“边关苦寒,大郎尚在幼龄,皇后未免失之急切了。”
皇后一边与嗣子拢好关系,一边为圣上物色新的妃嫔,期望将来这些养女生子之后能收在坤宁殿抚养,如今见收养的孩子长久不得帝心,又换了个体面些的法子将人送出宫去。
边关远离政治中心,他去了之后什么时候回来当然要看皇帝的意思,若是皇帝十年八年想不起这么一个儿子,那他自然也不必来碍天子的眼。
秦氏不像是那等拜高踩低的宫人,那个孩子在边关随着秦家人历练想来也能受到许多照拂,万一京中生变,恐怕秦氏也有日后拥立新主的筹码。
“圣人说陛下是慈父,那就该由她来做一个严母。”秦仲楚叹道:“娘娘平日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只好将心意都放在了大郎的身上。”
座上的天子默然半晌,“皇后确实贤良,她操持年节辛苦,朕也该去瞧瞧她的。”
只是皇帝所说的瞧一瞧,未必是立时三刻就会去的,直到上元佳节,圣上才重新踏足坤宁殿。
官家不在福宁殿,这些内侍与女官就自在轻松多了,元夕夜原本就允许不当值的宫人们随意一些,云滢也和几位不当值的女官都换了一身白衣白袜,相约晚间到丽景门走百病,元夕前后三日无宵禁,她们能隔着宫墙看看燃放的烟花。
可是她才刚刚换好衣裳走出福宁殿,就遥遥见到圣驾步入福宁门。
圣上虽被内侍簇拥,却没有穿宴饮时的朝服,反而换了一身便衣,他身后尚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跟着一同入内。
皇帝见她一身素净到底,亦微感诧异:“怎么穿得这样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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