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玉听见贵妃起床的动静, 正想着今日也不是嫔妃们请安的时辰,云滢怎么能起得这样早,然而当她刚轻手轻脚地进来准备伺候云滢穿衣的时候, 却见了御榻上的贵妃神情略有苦痛,手紧紧按着床榻, 死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也不是没有经过事情的青涩小宫人, 虽然预产期还没到, 但也知道该预备些什么, 她强压下心中的慌乱,紧紧握住云滢的手。
“娘娘, 您先忍一忍, 奴婢马上请接生婆和太医都到西侧殿候着,而后派人去给太后娘娘与官家报信。”
因为贵妃的月份渐渐大起来, 所以圣上也是有一些准备了的, 产婆都候在离福宁殿不远的宫舍,而太医院也是一日三班地有妇科妙手轮值,一旦云滢要生产, 都能及时地赶过来。
云滢最开始是因为这种从未经历过的疼痛而慌乱, 但过了一小会儿也能渐渐适应, 心态平和下来。
那种阵阵的疼叫人烦躁,云滢紧拧着眉, 尽量平静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她紧紧地攥着岫玉的衣袖, 叫岫玉能感受到她的疼痛。
“回娘子的话,如今已经是卯时三刻了,”贵妃这个时候不放人,还有闲心问是什么时辰, 岫玉也觉得实在是有些不理解,她想要叫另外几个亲近的宫人过来,可是云滢却摇摇头。
“官家这个时候正在议政,你估摸着到了巳时再过去寻他。”云滢断断续续道:“先让接生婆和太医过来候着,晚些时候再知会太后。”
皇帝为了不吵到云滢安睡,这些时日白天如果召见大臣,都是在前朝,反而很少回福宁殿的书房,云滢虽然不太过问朝政,但也大致能清楚圣上在做些什么。
而太后这些时日身子又不太好,就算是知会了,大概也不能赶过来守一天一夜。
蕊月和兰秋从外面进来,听见贵妃这样安排,连忙去吩咐外面的内侍,又连忙安排信得过的宫人进来伺候,平静的福宁殿像是被人在湖面上投掷了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一切虽然忙乱但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而福宁殿身为禁宫之中,当这座天子的寝宫开始如沸水翻涌,六宫之中必然会得到消息。
“娘子,您这平日里可着性子来,怎么这个时候贤良大度起来了?”
岫玉看见她难受人都急得不行,但是贵妃自己倒是还有些主意,不肯听人劝,“官家早就说了,这些时日没有比娘娘更要紧的事情,只要您身子发动,就立刻叫奴婢去知会的。”
“你到底是谁的人,听我的还是听陛下的?”
这话一出,岫玉便噤了声,她当然得是贵妃的人。
“你又没有嫁过人,郑皇后也不曾有过身孕,哪里懂这些?”云滢刚刚是因为心烦加难受,不自觉说话重了些,见岫玉害怕,勉强露出了浅笑:“我生一个孩子总得三四个时辰,现在有好些事要做,你把圣上现下拘在这里做什么?”
女子生产并不是一味疼痛,会经历好几个阶段,现在的这一点疼痛其实只是提醒,过后会稍微好些,这个时间要做的事情是很复杂的,且不必要叫皇帝知道。
夫妻之间是要有一些神秘感和距离才行的,若是圣上见到她被脱了衣裳做这做那,两人以后情好,或许会有一点不适。
而云滢自己,也不愿意将最后一点遮羞布都不留,暴露在夫君的面前。
那样就一点也不神秘了,他把她知道的清清楚楚,哪还有什么探索的乐趣?
“官家坐在门外吹四五个时辰的寒风,这万一孩子出来了,圣上却吹风吹病了,他要抱孩子,岂不是还要让孩子也病着?”
云滢搭了岫玉的手,她觉得那阵热流似乎已经不似开始那样汹涌了,腹中胎儿也渐渐安静下去,身边几个侍女见她有起身的意思,连忙轻手轻脚地护在了床榻前。
其实这些宫人已经足够小心,眼睛都不乱瞟一下,更不敢说些什么叫原本就疼痛难捱的贵妃心烦,但是云滢见她们这样,知道这些没经历过人事的姑娘心里都是怕的,平静了神色道:“把御榻收拾了,你们中去两个人,到膳房传膳,今日晨起还没用早膳,这总是不成的。”
怀胎数月,马上就能见到她与七郎的骨肉,云滢虽然疼得厉害,内心也是欢欣而期待的,只是一想到接下来两个月都要受到管控,多少有些难受。
云滢也清楚,现在不尽兴些,以后再想要东要西就难了:“让膳房做些蟹肉汤煲,还要冬瓜排骨盅,以及西湖醋鱼,加上羊肉脯和一碟子卤牛肉,外加炒时蔬和一壶醍醐汤,叫人快些送上来。”
几个侍女微微一怔,但贵妃这个时候还有闲情逸致操心早膳吃些什么,想必是自觉身子还不错,心里安定了不少,各去忙各的。
岫玉知道贵妃平日里随着官家饮食,虽说饮□□细,倒也是量力而行,吃多少点多少,像是这样一口气在晨间要许多菜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这个时候谁也不会嫌贵妃点的菜多,她扶了云滢慢慢往西侧殿已经安排好的产房里走,留了两个宫人把御榻上的被褥都拿出去换上新的,却听见云滢说起话来。
“我记得之前大食那边的僧侣来中原讲经,不是献上过一种又苦又香的汤,我看官家这些日子倒是喜欢,说是提神极好,让人也弄些过来。”
云滢好多回都嗅到过圣上身上的那阵苦香味,虽说她不爱吃苦药,皇帝也不许她吃这种提神的东西,可那种似有似无的香气叫她也馋那是什么滋味:“人参含片那个味道我吃不惯,叫他们少用些。”
皇室女子生产的时候往往会用这些东西来提气,之前圣上拿给云滢尝过的时候知道她不喜欢,因此让人添了红糖提味,把那股药材的味道都遮盖了下去。
这些话一一有人记了下来,贵妃现在说什么都是比圣旨还有用的,只要太医不反对,她爱要些什么就要些什么,如今宫中没有贵妃的娘家人看着,就只能凭着这些心腹盘查接生婆与刀剪和所用布料。
福宁殿的一切宫人都有几分期待与害怕,外面忙上忙下,但西侧殿里却尽量维持着宁静,太医和产婆到了之后方才安静了许多。
圣上今日如往常一样上朝议政,但心绪无名纷乱,不同于往常的沉静端方,今日因为朝上臣子们议事时的争论,连着斥责了几回。
江宜则见到身着冕服的皇帝心绪不佳,便悄悄在圣上斥责臣子之后在圣上耳边轻声奏请,早早宣布退朝。
大内到底不比行宫中闲适,圣上刚下朝的时候往往是不会回转内廷,但进了正月之后太后总有些咳喘,也想着压一压心绪,便往清宁殿走了一遭。
御辇缓缓而行,冬日肃杀,宫道萧瑟,却也不能叫人稍微平复一些,圣上端坐在御辇之上,回望了一眼福宁殿的方向,“叫人回去瞧一瞧,娘娘今日起身用早膳了吗?”
江宜则知道什么事情遇上贵妃都会迎刃而解,官家在前朝这样生气,回转内廷见到贵妃也不自觉会放柔了神色,方敢带了些笑意应承:“奴婢记下了,不过娘娘最近瞌睡得厉害,昨夜又与您去走百病,或许现下还在好眠。”
圣上轻笑了一声,云滢起初还是十分活泼的,后来身子渐渐重了,人就开始犯懒,直接开始用午膳,但他有的时候顾不上,又或者她夜里常常腿疼,早上能多睡睡反而白天能更有精神,就由着她去了。
“太后这几日都不叫她去请安的,也不让嫔妃去烦她,说是怕下雪路滑,叫娘娘安心养着,”圣上想想云滢那一副解脱的神情,不免觉得好笑:“她倒好,果真惫懒得不像话了。”
江宜则当然不敢说些原也是因为圣上,贵妃才敢这样不顾早起的规矩,不过是笑笑:“娘娘的产期也快到了,这些时日官家多陪娘娘走动一些,想来生产也能顺当许多。”
然而圣驾还未到清宁门,在路上便逢上了太后的轿辇。
太后自从生病以后,几乎是从不出清宁殿的,春秋尚且不爱出来,天寒地冻的时节,就更不太愿意动弹了。
这不免令圣上感到诧异,御辇先一步退让,到宫道旁边停下来。
“阿娘这是怎么了,今日竟有兴致出来走一走?”
太后瞧皇帝面上犹带的浅浅笑意,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难不成福宁殿的人知会了吾,却不曾知会官家吗?”
今晨贵妃身边的人过来禀报了一声,说是云滢突然在福宁殿发动,请太后不必担心。
皇宫中已经有两位公主了,嫔妃怀孕生子都不稀奇,太后春秋已高,原也不必走这一遭,但这是未来中宫的孩子,她难免多看重一些。
更何况从国朝建立之初,就没有嫔妃在福宁殿生育的前例,皇帝把人留在福宁殿里,最近三四日恐怕睡都睡不得,她怕皇帝为了贵妃生产的事情耽误朝政,才想着过来看着些,没想到皇帝竟然还不知道这件事。
圣上只要略想一想,就知道能惊动太后出来的是什么大事,他面色微沉,“贵妃是什么时候发动的,怎么没人来前殿禀报?”
这话却不是对着太后说的,江宜则慌忙跪在地上,虽说还不清楚留守在福宁殿里的人是怎么回事,已经口称罪过,自己揽了罪过在身上。
皇帝就算再怎么对云滢放心不下,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她,让人把情况报上来,这既不符合圣上的性子,也会叫贵妃觉得别扭不喜欢。
不过不遵圣旨,瞒报贵妃产子这样的大事,那在天子眼中便是大罪了。
这个时候也论不上什么罪过,圣上沉着面色吩咐人起身,让人调转御辇,同太后一起回福宁殿。
都说女子生产是从鬼门关里走上一遭的,她平常那么怕疼,现在却一个得用的人都没能守在身边,他的阿滢不知道要有多害怕。
太后知道皇帝如今的心情,笑着叫圣上不必拘礼,请御驾先行一步。
她年纪毕竟大了,走快些容易难受,但是皇帝却是归心似箭,心里面念着贵妃,同她的情形可不大一样。
即便是内侍们已经加快了速度,圣上的面色并不见怎么好,两位公主降生的时候无论他去与不去,嫔妃的宫里总还是会到御前禀报一声,如果政务不忙,皇帝也愿意处理完之后过去在外面屈尊等一等。
但是云滢在福宁殿生产,福宁殿留守的内侍都不知道第一时间来知会自己,这些服侍的内侍与宫人恐怕是猪油蒙了心的。
圣上对于两个女儿出生的情景已经不大清楚,福宁殿的内侍只要不是有心思造反,当然也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思,或许是福宁殿第一回 经历女子生产的事情,贵妃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弄得人手忙脚乱,顾头不顾尾。
天子圣驾折返回福宁殿的时候福宁殿如平常一般安静,外殿伺候的内侍见圣上挟裹着外面的凌寒而来,面如霜剑,不自主地跪迎,几个圣上素日亲近的内侍还稍微好些,将圣驾引到了侧殿,而后跪地轻声请罪。
“启禀官家,方才贵妃发动,奴婢便想往前殿请官家出来,但是娘娘一直不肯,说是怕惊扰到您,非得叫巳时以后再去寻您。”
圣上站在门口,本来他虽然面色不佳,但见福宁殿有条不紊心情也能稍微好了一些,可是等到这一句话出口,跪在地上的内侍明显地听到圣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江宜则也觉得贵妃实在是有点叫人看不透,平常一点小事就折腾得圣上半夜起身,但是到了现在这种女子生死的鬼门关,又开始体贴起来了。
但是圣上恐怕不大受用她这份体贴,心里头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殿外的动静惊动了内里的人,云滢听见外面异常的响动,隔着门问了一句,圣上没有答声,让人轻启了外面的门,只容留他与近侍进去,站在外殿把带着寒气的衣服脱了,身上温暖一些后才转到内里去。
云滢正在指使人给她再添半碗粳米饭,见到圣上面色不虞地出现在外间,颇有些惊异,她有一点不舍地把口中咬着的牛肉用巾帕挡着吐到了痰盂里,疑惑地问道:“七郎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今天前朝不忙吗?”
倒也不是前朝不忙,而是圣上今日平添了许多火气,朝臣们又不是不会看皇帝的脸色,当然事情就少了。
圣上才是要发问的那一个,他原以为进来的时候会看见一片兵荒马乱,但是实际上她却正好好地吃着专供她一人的卤牛肉,还在让人给她添一碗饭。
如果不是大早上弄火锅费时间,或许现在殿里面迎接他的还会有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
当然这样的画面,总还是比他预期中的好上许多。
“七郎是不是还没用膳?”云滢倚在蓬松柔软的靠枕上,犹豫地望着面前的饭菜,都被她吃得差不多了:“要不然让人给官家重做一桌,这些我都要吃完了。”
圣上见她对面前的菜似乎还有留恋之色,知道她是舍不得分给自己吃的,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走了过去,轻抚她汗湿的发丝,轻声问道:“怎么不让人去找朕?”
她是会恶作剧的主儿,但是却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和人开玩笑,他刚到福宁殿的时候原本是满心怒气,但是看见她身上单薄的衣衫和紧紧贴着额头的几绺青丝,又什么怒气都没有了。
阿滢这个时候是在挣命替他生孩子的,就算是不叫人去寻自己,他怎么好来怪罪她呢?
“接生的姥娘和我说过的呀,这个时候要磨好一阵子,开始疼,中间就不疼了,”云滢身上的衣裳是新换的,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我想七郎一来一回的,大概正好是赶上我不疼的时候,不大划算,所以就没让人去打扰官家。”
云滢倚靠在他身前,略有些委屈道:“刚开始的时候真的吓死我了,不过后来这个孩子又不动了,我才有心思来用早膳。”
她没生过孩子,刚开始的那些疼痛就足以把人吓坏了,好在总还是有个缓冲,中间这一段宁静足够叫她用一顿膳的。
“这哪里是划不划算的事情?既然已经发动,就该早些来寻朕。”圣上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才好,只叫人又拿了一双银筷:“还想不想吃鱼?”
云滢应了一声想,她平常不爱吃鱼,但是怀孕的人一天八变,圣上和福宁殿的膳房早习惯了,这道鱼是用草鱼制成的,鱼肉滑嫩,配上淡淡的姜醋味,爽口天然,“当然不划算的,您能等我几个时辰,我要是想要叫您知道我生孩子多不容易,也该让七郎听听我那惨叫的声音,现在这样哪里惨了?”
她吃着各式各样的菜肴,圣上在一旁给她挑鱼刺,没有比这更轻松安逸的了,圣上哪里会觉得生孩子是一件辛苦事?
“天下承平,眼下有什么要事是朕不能暂且往后推一推的?”
圣上正要同她理论,已经被人讨好一般地夹了一箸牛肉送到口边。
“七郎还没用过膳,你好歹尝一尝,外面冷着呢,一会儿别饿得头晕眼花。”
皇帝自然是不会吃牛肉的,但她这个时候还惦记着自己用没用膳,倒不好与她说这些道理的,“朕如今气都气饱了,还吃些什么?”
一个嫔妃因为怀孕吃牛肉和皇帝自己带头吃牛肉当然是不一样的,圣上挑鱼刺的动作不慢,云滢就这么等着人喂,听他说话。
“朕今日一直在旁边陪着阿滢,哪里也不去,”这个时候就算是有什么政事来找皇帝,恐怕圣上也没有去的心思了:“太后在正殿里等着,朕陪你在这里,一定能知道阿滢是怎么为咱们的骨肉受罪的。”
云滢的饭吃到一半顿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圣上金口玉言,并不会说什么瞎话来糊弄她,但是天子一向也是注重内廷礼仪规矩的,从来男子就不会靠近产房,上至天子,下到贩夫走卒,都是如此现在虽然没什么血,但叫皇帝进来也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
更何况太后还要过来,这才是叫云滢最震惊的,“老娘娘也要过来,七郎怎么还敢留在我身边?”
“阿娘担心你和孩子,所以叫人传了轿辇,往福宁殿镇一镇场面。”圣上不以为意,大礼不辞小让:“阿娘知道咱们夫妻好,只有欣慰的份儿,哪里会说这些细节。”
嫔妃生产的时候当然是要皇后来看守拿主意的,但是如今云滢生产,除了皇帝在场,也就是太后还能照料一二。
殿内服侍贵妃用膳的人听了圣上的话都低下头去,官家和贵妃在福宁殿论夫妻也不是头一回了,只要贵妃能调养好身子,过上一段时日便能问鼎后位。
太后如今的身子,怎么能约束得住皇帝行事?
云滢总觉得圣上大抵是从前顺从太后惯了,年纪大了以后反而人有几分叛逆的意味,她没好气地瞥了圣上一眼:“等一会儿再疼起来,七郎便乖乖到外面去,要是在这儿看见我的丑样子,以后您就不许过来了。”
他听见声音就能知道有多疼,何必还要进来看着,一是太后不痛快,二来皇帝这样的身份杵在这里,接生婆和宫人都不好忽略皇帝,她自己太疼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喊出声。
“阿滢当真是要学李夫人吗?”圣上不避讳旁人,在她眉心轻轻亲了一下,“朕陪着你不好吗?”
他平常还说不喜欢在人前亲热给奴婢们看,如今这种情形,反而不避讳外人了,云滢有些脸红,正要把人往外面推的时候,江宜则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屏风外面。
“官家,娘娘,太后的轿辇已经到了,”他的声音略有迟疑“各宫的主位娘子们听说娘娘生产发动,也随着一起过来了。”
圣上同云滢都是一怔,随后云滢才更要把人推到外面去,“七郎还不去外面看看您那些旧爱,好歹给老娘娘奉茶宽心,别顾着我了,官家叫我再吃些,这孩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闹起来呢。”
母亲到了自己的寝殿,没有夫妻两个还窝在内室说话的道理,圣上看了一眼云滢,确定她如今没什么大碍,才不疾不徐地走了出去,叫她安心在里面用膳。
太后已经进到了主殿,嫔妃们却不敢轻易乱走动,老老实实地站在廊下,像是鹌鹑一样,等着圣上从贵妃所在的侧殿出来。
老娘娘的身份是何等尊崇,她身子又不好,到主殿里去等着也应该,但是她们这些人能跟着一起进福宁殿就算了不得的事情了,哪里还敢摆做客的姿态,自然是要站在外面等着的。
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事情,正月的寒风还没过去呢,贵妃生产又是急不得,说不定得在这里站上几个时辰才行。
但是谁叫圣上已经打定主意立贵妃为后,她们来候着主母生产,关心体贴也是应当的。
未来的数十年,说不定都要在贵妃的手底下过日子,这么几个时辰吹出伤寒来也不大要紧。
太后坐在正殿,见圣上过来的时候面上不显忧色,还是有几分高兴的,毕竟福宁殿里的人是宫中一等一的,就算是遇上什么事也不会慌张。
“娘娘怎么样了?”太后的神色和蔼,她对云滢怀这胎是很有期望的,“太医说什么了吗?”
圣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就听见外面一声惨烈的叫声,那同方才西侧殿的宁静完全不同,云滢那一声惨叫过后忽然又没有了声息,像是一只高高飞翔在天空上的鸟儿被折断了翅膀,随后就被宫人们的脚步声掩盖住了。
这个时候也不必再说些什么,还不等内侍给皇帝重新披上厚外披,圣上已经匆匆同太后告了一声罪,快步走了出去。
西侧殿里人走来走去,能听得见传水的呼唤,接生婆们的计较与听吩咐宫人们的步履匆匆,却听不见他的阿滢高声尖叫了。
隔着窗子,只能听见那若有若无的低泣。
如果说云滢的高声叫他将心高高地提起来,那低声的哀泣又像是一下下敲击的锤子,把人的心都一块块地敲碎了。
圣上听见那第一声就已经后悔了,他这个时候出来实在是不理智的。
嫔妃们低着头不敢看,但是太后是能明显看见皇帝用了巾帕的。
这个时候寒风像是刀子一样,总不能是出汗了。
有皇帝在这里,嫔妃们就算是想什么也不会敢对云滢腹中的孩子做出些什么来,而且也没有人会想着和自己的晚年过不去。
皇帝虽然是好性子,但以官家对贵妃的重视,如果她们敢有什么轻举妄动,足以让圣上叫她们的阖族男子人头落地。
就算是咒人,也不过是想着盼贵妃能生一个公主。
贵妃要是生个皇子,后位当然跑不了,但是如果生一个女儿……最好的是贵妃能生一个皇子,而后大出血也好,产后褥热也罢,自己不争气早早去了。
周婕妤和王昭容都是经历过生产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和对死亡的恐惧虽然早已淡去,但此情此景又唤回了她们的回忆,只是共情却是共情不了的。
当年她们生产的时候,圣上哪有这么担心过,能在外面守上半个时辰,便算是极了不得的荣耀了。
德妃是不在这里的,杨婉容算是这里地位最高的嫔妃,她瞧见皇帝单薄的衣裳心生不忍,可是话到嘴边滚了几个来回也实在是说不出口。
她自作多情干什么,兴许人家就愿意这么冻着,在外面陪贵妃受罪呢?
太后扫了一眼心思各异的嫔妃,皱了皱眉,叫身边的嬷嬷把衣裳递给皇帝:“七郎,这些都是女子必然要经历的事情,皇帝该爱惜自己的身子,别在外面冻坏了。”
圣上现在也顾不上什么冷与热,但不及他说些什么,太后就看穿了:“你现在还不冷,等到知道冷的时候寒气已经侵入肌肤,将来有你好受的。”
“阿娘说的是,”圣上又听见里面的痛苦叫声,实在是有些按捺不住,他神色平淡地环视了一圈身后的嫔妃,看着她们面上或真或假的担忧挂心,缓缓道:“贵妃辛苦归辛苦,倒也不必这么多的人在这里守着,如今正月,你们在福宁殿里大约也不会自在,各自回去便罢了。”
云滢是不愿意在别人面前出丑的,何况又是一向嫉妒她的嫔妃们,又或圣上总有失态的时候,不好叫嫔妃们瞧见。太后能明白皇帝的意思,但也没说些什么。
但在嫔妃眼中,圣上却是难得这样体贴她们——反正人来过,心意就算是尽过了,皇帝让她们回去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不过嫔妃们谢恩退出去,太后却是没有离开意思的,她现在不单单是得看着宫人们,万一贵妃难产的话在怎么用药、保大保小的事上定准,还得瞧着些圣上。
七郎一向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但是年纪长到了三十一岁,反而比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还要紧张,叫她不免担心,皇帝现下在廊下略有些烦躁地踱步,是不是会做出些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果不其然,当里面端出来一连几盆带血的污水,圣上只瞧了一眼,便要迈入侧殿。
太后轻咳了一声,声音略带了威严:“皇帝,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又不是没有见过血的,岂能为了一妇人叫内外廷看了圣上的笑话?”
皇帝因为一个女子生产的事情而冒天下之大不韪涉足产房,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做了十六年天子,折在一个美人的身上,这难道是好看相吗?
太后略有些不满地注视着他:“皇帝是太医吗,还是能镇痛的良药?七郎,你进去除了添乱子,什么也做不了。”
“阿娘说得对,朕不是太医,但总是她的夫君,她的倚靠,”圣上的身形顿了一顿,“圣人岂无怜子之情,朕也不能免俗。”
太后还很少在外面被自己的儿子忤逆过,相比于云滢这一时的痛楚,总该考虑到皇帝会不会被血污所妨,“皇帝,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阿娘若是累了,不如就在殿里歇一歇,”圣上转身向太后施了一礼,目光坚定:“内外廷若真有人会瞧天家的笑话,那就是再见一见血也无妨。”
他说完这话,也不用内侍掀帘子,自己打了帘进去,江宜则不好不跟着圣上,连忙向太后一拜,顾不得太后那青白交加的面色,随在皇帝的身后进去了。
侧殿里有着浓厚的血|腥气,圣上甫一进来的时候还将岫玉吓了一跳,云滢面色苍白地倒在枕上,口中被巾帕堵着,已经昏过去了,接生婆们不敢抽贵妃的脸把人叫醒,也只能请医女施针,刺激贵妃醒过来。
云滢已经是满头的汗,被清水淋了一阵,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她瞧见皇帝,委屈得不行,等圣上坐到她身侧将她口中巾帕抽走时她才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将头向他靠过去,回握住他的手。
“七郎,我太害怕了。”云滢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接生婆叫她留着力气,别哭也别叫,可是到了这一步眼泪根本忍不住的,泣不成声:“我后悔了,你陪着我好不好?我不想叫你走。”
云滢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理智了,那些所谓的小心思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她这副模样才是要将人的心都要揉碎了,她是那么无助而脆弱,但他所做的就只能在一边这么陪着她。
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就充盈了人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地方,湿润了人的双眼。
旁边的宫人偷偷觑见圣上眼中情状,几乎都立刻垂下头去。
“好姑娘,我们再忍一忍,你用一用力,一会儿就好。”
圣上深吸了一口气,他将巾帕塞到云滢口中的时候手几乎有些发颤,云滢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哭,宣泄了一下还是得按接生婆的意思来,她一连昏过去几次,但每一回又被人弄醒。
最终华灯初上的时分,一阵声嘶力竭过后,才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整个内室。
云滢满头大汗地倒在枕上,她没有力气再牵动腹部的力量去看被人剪断脐带包裹的孩子,只能偏头去看面色略有些憔悴的皇帝。
两人交握的手,分也分不开,她疼得太厉害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宣泄在他身上,但是皇帝的心都在她的身上,自然也没有心情去管这一点。
“七郎,七郎,”云滢瞧圣上仍是望着自己,眼中也不觉滚下泪来,她艰难地提醒着圣上:“你怎么不看一看我们的孩子?”
现在除了云滢,是没有人敢惊扰皇帝的,他坐在云滢身边握着她的手,目光胶着,片刻也不曾分开。
说来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还没见到它父母中的一位,而无论是官家还是贵妃,都不曾表示过一星半点的喜悦。
贵妃是没有力气,官家恐怕是顾不上了。
“阿滢,”他被云滢提醒方才回过神,柔情注视着她,竟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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