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今清在合同上签下名字的时候才知道,985的本科生也不值几个钱。
他签完合同正往回走,手机响了。
“喂,师弟啊,你最后签了哪啊?”
电话那头是一个和他半生不熟的师兄,博士。
于今清不想告诉师兄他把自己打包卖了四千块钱一个月,“还没定,师兄,我跟你打听个事儿啊,079飞机厂怎么样啊?”
师兄说:“诶,079啊,你怎么就这么点儿出息,那就是个修飞机的小破厂,你真想修飞机,至少也考虑成飞沈飞吧?”
于今清寻思着是不是真把自己卖贱了,“师兄,你说我一个本科生,本科成绩也就那样,还是个考研失败的,就算成飞沈飞招了我,我拿什么跟人硕士博士的比啊?还不是进去打杂。”
师兄在那头拉长声音说:“我这么跟你打个比方,修飞机,就像扫厕所——”
“……”于今清无语。
师兄说:“你扫家门口那个小破公共厕所,扫着扫着可能街道办事处哪天好心给你升个职,让你坐那儿当个收费卖餐巾纸的,但估计那也就到头了,你就每天接一块钱,递一包纸,说声欢迎下次再来,接一块钱,递一包纸,说声欢迎下次再来,你坐那儿连小肚腩还没来得及长出来就被机器取代了。”
于今清突然有点害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还好摸到的是八块硬邦邦的腹肌。
师兄继续说:“但是你要是在芒果台扫厕所——我听说想扫芒果台的厕所还得送钱——那你能见多少大场面,多少大明星?这能一样吗?”
于今清说:“我吧,既不喜欢大场面,也不喜欢大明星。”
师兄说:“哎我说你怎么这么——哎,你思维转换一下,你想想,大飞机总工,总设跟国家领导人握手。这不是大明星,这不是大场面?你不喜欢?”
于今清说:“……也就那样吧。”
师兄说:“那你就去079修飞机吧。”
于今清:“……”说机不说吧文明你我他啊师兄。
师兄在那边叹了口气,“唉,你想去就去,至少国企,受不了骗,也清闲,比你们班那谁谁跑去做房地产中介强点儿。”
于今清叹口气,“人家随随便便一单就是几百上千万了,我还在那领点儿死工资,能比谁强啊?”
师兄疑道:“哎,你这是已经签了啊?”
于今清看已经说漏了干脆也懒得圆谎,“是啊,这不怕你看不起小破飞机厂么,我以后就一扫厕所的,还就扫家门口那个了。”
师兄那边停了两秒没说话,又用故意显得特别乐观的那种口气说,“各有利弊不是,你看我们实验室,十男九痔,一半秃头,不全给逼的么,你去079至少压力小,二十年以后同学聚会,你还是系草。”
于今清干巴巴地应了,“……嗯。”心道,师兄你怎么知道你们实验室十男九痔,说得跟你亲眼见过似的。
师兄说:“行了,定了就别瞎几把东想西想了。今天周五,晚上撸串儿去?”
于今清说:“我就不去了。”
师兄说:“……你要是有天不想修飞机了,去当健身教练也行。”
“……行吧。”于今清挂了电话。
他觉得以后的人生也就这样了。
反正也没有那个人,到哪儿不是一样。反正都他妈就是活着而已嘛,到哪不是活着。
转眼毕业设计答辩结束。
毕业典礼上校长讲话讲得像是宿醉了直接来的体育馆一样,不过于今清也没关心,因为他们几个兄弟也都是宿醉来的。
整个六月都在整日整夜地喝,好像要说完一辈子的话,喝完一辈子的酒。
好像拖着行李箱走出校门以后,接下来的,都他妈不是人生,而是狗生了。
六月二十一号,于今清和四年的兄弟坐在寝室里,打算最后再开一次黑,走廊响起了巨大的广播声。他发誓,在本科四年中,寝室楼进了专门猥亵男生的变态,广播没响;二楼某寝室充电器爆炸,广播没响;寝室楼隔壁的某实验楼着火,广播也没响。
而这一天他们兄弟几个最后打算开个黑告别这一起开黑一起看AV的光辉岁月时,广播响了——
“请各位同学注意,六月二十二号中午十二点前,所有同学必须退宿。请各位同学注意,六月二十二号中午十二点前,所有同学必须退宿。请各位同学注意,六月二十二号中午十二点前,所有同学必须退宿……”
广播声无限循环,嘹亮豪迈,犹如冲锋的号角。
这几个鸡儿梆硬,哦不,手中的大刀饥渴难耐的狗子,在这一刻,萎了。
萎得彻底。
因为在这一刻,他们突然意识到,他们做不了王侯将相,只能成为一只被锤的牛,进入社会,等社会把他们胯下的梆硬锤成一滩烂泥。
于今清站起来,穿越垃圾山垃圾海,开始收拾他柜子里,抽屉里,床头上的一堆破烂儿。
收拾了一个多小时,他居然从全是鸡零狗碎的角落里收拾出几十封情书来,四年积累,有些还是快递来的,他根本拆都没拆。
老三正撅着屁股收拾衣服,露出屁股沟一截丁字内裤,他一抬头看见于今清手上的情书,“哎,这啥?”
于今清把那堆玩意儿丢桌上,说:“破烂儿。”
老三翘着兰花指拿起一个天蓝色的信封,特别恶心地,一副野鸡精样地深深地嗅了一口,“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老四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这下其余几个人都一脸兴奋地围过来。
于今清突然意识到,四年过去,他只是丧得要死,而没有变成另一只野鸡精,真可谓坚贞了。
老二推了推眼镜,一脸深沉,“此话不对,机械系九男一女,哪来的万花。”
于今清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老二又说:“老四是万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其余几人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于今清环视四周,觉得自己这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临到头还被这堆淤泥污了一脸,“四年里,只有我,每天晚上都睡宿舍。”他狠狠地加重了“只有我”三个字。
老大说:“老四,一朵高岭之花。来,灯光师这边,键盘来一首《遇见》,工作人员请将话筒塞进这位观众嘴里——”
“高岭之花,念念。”
于今清一屁股坐在上床的台阶上,说:“我不念。”
老大霸气地看了一眼妖娆的老三,说:“老三,你去买啤酒。”
老三穿着低腰热裤,光着两条剃了毛的细长大白腿,从疑似某奢侈品牌高仿女包中掏出一张卡,连捏着卡的手指都透着几分妖气,“喝什么啤酒。”
他扭着胯出去,没用多久,又扭着胯回来,两手空空。
其余几个一脸了然。
三秒后,一个穿着酒吧制服的帅气男人出现在门口,两手拎着一堆五颜六色的酒。此时他面对一地垃圾,正一副不知如何下脚的样子。
老三纤纤玉手一指,“放我桌上。”
那是全寝东西最多的一张桌子,不知该称其为奢侈品聚居地还是性用品垃圾堆,SKII与毛绒手铐齐飞,阿玛尼共润滑剂一色。
帅气服务员最后走的时候,老三对他眨了一下眼,“Baby,明天等我。”说完还没等人反应,纤纤玉手一推,就把门关上了——
谁都知道,明天个是什么玩意儿。
老大开了一瓶酒,把瓶子递给于今清,“老四。”
一人喝了几瓶之后,于今清就开始意识不清地给他们念他还没来得及扔掉的情书了。他晕晕乎乎地抖着手去拿情书,心想,这几个狗都比他能喝,他们故意的。
于今清大着舌头念:“于今清学长,虽然你的过去我不曾参与,但是——”
“拒绝,下一题。”老二冷漠地推了推眼镜,“俗套。”
于今清拆开第二个,“于今清学长,还记得歌王争霸赛——”
“下一个下一个。”老大挥手,“这一听就是给你献花的那个,人长得浑浊不清新,没意思。”
于今清打了个酒嗝,把那一堆信封丢到桌子上,“太烦了,不念了,要看自己看。”
其余几个拿着一堆信看来看去,忽然老三伸出兰花指从各色信封中挑出一封来,“这是个快递。你也太负心薄幸了,我看看,哟,还是我们大一那年寄的,这你都没拆。”
老二福尔摩斯脸,“老四大一进来收了太多情书,估计懒得拆,你看,寄件人连名都没属,光画一爱心。”
老三说:“你不拆啊。”
于今清看都懒得看,“想看自己看。”
老大拆开看了一会,然后神色诡异地递给老二,老二看了,又神色诡异地递给老三。
于今清说:“你们搞什么啊。”
老大深情地说:“老三,你代表人民群众念一下这篇情书——”
老三做作地清了清嗓子,拿过桌上一瓶润滑剂当话筒放到嘴边,“清清小朋友,几年不见,不知道你有没有长高——”
“我操。”
于今清酒全醒了,要去抢老三手里的信看落款。
老三灵活地躲过,光着两条大长腿两步跨过台阶跳到自己床上,半个身体躲在他自己挂上的深紫色丝绸床帐后面,一手拿着润滑剂当话筒,一手拿着那封信,犹如影后站上了世界的颁奖典礼舞台——
也只有那容得下他了。
“‘陈东君’——”老三看了一眼落款,妖娆地拉长声音,“是谁啊?”
“给我。”
于今清声音里压着的全是火。
老三朝众人抛了个媚眼,不管不顾地又开始念,声音里全是一股子坏劲儿,“清清小朋友,几年不见,不知道你有没有长高。我现在一切都好。如果你同意的话,给我个电话,我想五一假期来看你。你要是不同意——”
老三得意地向下看了一眼,眼睛里的嘚瑟还没来得及消,却蓦地住嘴了,因为他看到于今清哭了。打校赛摔断腿都没哭的于今清居然被他念封情书念哭了。
老大说:“老三,你下来,这过分了啊。”
老三从床上下来,讪讪地站在一边,把信递给于今清。
于今清上上下下把那封信看了好几遍,然后把挡在他前面的几个狗子挥开,“……我出去一下。”
老大拦住他,“你没事吧。”又给老三使眼色。
于今清说:“没事。”他拍拍老大的肩膀,又看了一眼一向骄傲得像孔雀一样此时却不知所措的老三,“不怪你。”
说完于今清拿着那封信连带快递包装,往外跑,天已经黑了,学校操场空无一人。于今清利落地一个翻身,坐到一架双杠上,他拿出手机,存下快递包装上那个电话号码。存号码的时候他几乎要用手指指着一个一个数字对着才能确认没有存错,大概是因为喝多了。
他看了半天手机屏幕,拇指在小小的电话符号上点了一下,拨了那个号码,大概也是因为喝多了。
只响了一声——
电话接通了,但是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吸声。
于今清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呼吸声,还是对方的呼吸声。
沉默良久。
“哥?”于今清忍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
对面传来低沉的声音,有点哑。
“清清。”
一别七年,他终于听到了这个声音。
初二那年生日,陈东君捧着蛋糕从黑暗中走出来,也是这样叫他。
那天于今清放学回家,自己炒了个蛋炒饭。那时候他比同龄人都瘦小得多,营养不良非常严重,一个巨大的圆桌,他坐了一个边,面前一个小盘子,圆桌剩下的部分就跟只大怪兽的黑嘴巴似的,像是随时要把他吞下去。他特意把电视声开得特别大,跟着里面的主持人一起哈哈哈。
他扒拉着蛋炒饭,然后听到了敲门声,还有人喊他的声音。
他关小了电视声才发现,外面那个人简直是在踢门。
他听见陈东君在外面喊他:“你快点。”
“来了——”他赶快跑过去。
于今清一开门,就看见陈东君站在黑暗里,手上捧着一个双层的生日蛋糕,上面插了十四根蜡烛。
陈东君低头看着他,眼神温柔得要死。
“清清,生日快乐。”
楼梯间的声控灯因为他的声音亮起来,瞬间驱散了原本的黑暗。
“哎,你快放我进去,蜡烛都烧要完了。”陈东君笑着说。
于今清赶快把陈东君的专属拖鞋拿出来放地上,那是鞋柜里仅有的一双拖鞋。
陈东君把蛋糕放在桌上,看见桌上还剩了一半的蛋炒饭,“你这吃的什么啊?”一边说他一边走到厨房,挽起袖子就要开始做饭,结果打开冰箱里面除了六个鸡蛋,什么也没有。他又揭开电饭锅,里面剩下半锅冷饭。
“说了以后跟我回家吃饭。”陈东君又揉于今清的头。
他长于今清三岁,高二,已经长到了一八八,肌肉精瘦有力,大手揉起后者的头来顺手得像揉一只小猫。
于今清没答应跟他回去吃饭,只不好意思地去躲陈东君的手,“我们吃蛋糕吧,还有蛋糕。”
陈东君说:“嗯,去许个愿。”
当时,于今清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愿以后能成为一个像陈东君那样的人——
陈东君是个成绩好又会玩的痞子。
和街头那些小流氓不一样,陈东君笑起来坏,其实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
无论是他的什么,他的成绩也好,他的家庭也好,他的受欢迎也好,一切都让于今清羡慕无比。
陈东君从小是家属院里的风流人物,于今清从三岁起就对他崇拜致死,给他当小弟。别说玩打仗的时候做他的副官,就算偶尔被迫穿上裙子做等待被东君王子拯救的公主,他都是半推半就同意的。
于今清妈妈每次都笑着跟陈东君的奶奶说:“清清要是个小丫头,长大肯定嫁给你们家东君。”
东君奶奶有次还真给于今清买了一条公主裙,雪白的,穿上跟小天鹅似的,她看着于今清说:“整个家属院,哪个小姑娘能有清清好看?”说着又拉过于今清的手开玩笑,“以后嫁给东君哥哥好不好?”
于今清好奇问:“什么是‘嫁给’?”
东君奶奶觉得小孩玉雪可爱的,问得一派天真可爱,逗着玩特有意思,就又说:“就是跟你东君哥哥在一起一辈子。”
于今清看了一眼卧室,那一年他词库里还没有“辈”字,他问:“什么是‘一被子’?”
东君奶奶咯咯直笑,“就是一直跟你东君哥哥在一起。”
于今清眼睛亮了,大声宣誓:“我要和东君哥哥在一起一辈子!我要嫁给东君哥哥!”
于今清妈妈和东君奶奶在旁边被逗得大笑。
于今清妈妈故意说:“你还没问人家东君哥哥同不同意呢。”
陈东君正在旁边拆一个机器人,拆得一地螺丝垫片挡圈。于今清跑过去蹲在他旁边,“东君哥哥,我嫁给你好不好。”
陈东君还在研究机器人的球形关节到底什么怎么回事,他挥挥手,说:“别挡我光。”
于今清又蹲到另一边,“东君哥哥,我嫁给你好不好。”
陈东君被他弄得不耐烦,“行行行,恩准了。”
于今清给陈东君演公主一直演到七岁。
但并不是因为他知道了到底什么是“嫁给”,什么是“一辈子”。
有天下午,家属院一群小孩又吵着要玩救公主的游戏,陈东君其实已经长大了,不想跟这些小屁孩玩救公主了。
但是作为家属院的“大哥”,他觉得民意还是很重要的,他作为大哥有义务带领诸位小弟玩他们想玩的游戏。于是他跟于今清说:“你当公主。”
于今清跑回家穿上了东君奶奶送的那条雪白小天鹅公主裙,那时候他还是苹果脸,大眼睛,水灵灵的,就是电视上的拍童装广告的小童星也没他好看。
陈东君看到他,眼前一亮,突然想出个新玩法,“以前玩了那么多次救公主,没意思。这回我们玩‘找公主’怎么样?”
“怎么找?怎么找?”小弟们跃跃欲试。
陈东君对于今清说:“给你两分钟,躲起来。”
他又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对其余熊孩子说:“两分钟以后我们去找他,谁先找到,公主就是谁的。”陈东君用电子表定了个时,“都不许看公主。”
所有小孩都捂住眼睛,于今清拎起裙子拔腿就跑。
他只想被陈东君找到,他才不要当别人的公主。
于今清一路疯跑,跑到了家属院的外面,他沿着马路走,想不出躲到哪里好,又怕其他小孩就要追来了,这时候他突然看见一条小巷子,很窄,差不多就两个人并肩站着那么宽,好像平时也没走进去过,可能别的小孩也不知道这个地方,他这么一想,就冲进那条小巷子里去了。
他跑进去以后发现那条小巷子里没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一个死胡同,他在地上蹲了一会,有点想出去,但是突然看到大马路上一队小孩正从前面跑过去,他怕被抓到,于是又向墙边缩了缩,没敢出去。
过了半天也没人进到巷子里来,他有点儿得意,但是他蹲在地上脚都蹲麻了,又怕坐到地上坐脏了裙子,便觉得有点烦。等着等着都傍晚了,于今清实在蹲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又等了半天,天都渐渐黑下来了,于今清觉得其他人都把他忘了,早回家吃饭了。
他有点不高兴,怕再不走回家就要挨他爸妈的骂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果然裙子都脏了。
他一边向巷子外面走,一边心里嘀咕怎么陈东君也没找到他。
还没等他走出巷子,突然一个灰色的面包车停在了巷子口。那个将将两人宽的巷子口一下子被那辆面包车挡了个彻底,于今清踮着脚也看不见外面了。
他抬头看看,天已经快要全黑了。
面包车后座的门向后滑开,一个中年妇女从上面走下来,手上拿着一根棒棒糖。
她蹲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于今清,“小朋友,想不想吃糖呀?这个,可甜啦。”
于今清一边向后退一边说:“谢谢阿姨,妈妈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中年妇女又朝他走近了两步,笑得和蔼可亲,“阿姨不是陌生人,阿姨认识你妈妈,阿姨送你回家好不好?”
于今清摇头,心里越来越害怕,他扭头拼命往回跑,边跑边大声喊:“不要!不要!”
他听见身后急剧的脚步声,巨大的黑色阴影笼罩在他的上方。
“救——”才七岁的幼小身躯被提了起来,口鼻被一块湿毛巾捂住。
于今清憋着气,拼命挣扎。
他被塞进了面包车里,面包车的后座上还躺着一个小女孩,跟他差不多大,被绳子绑着,身上全是淤青血痕,额头上一个紫红的大包,嘴被堵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着于今清,眼泪不停地从大眼睛里流出来,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像一只知道自己将被屠宰的动物。
于今清吓得大哭起来,一口气没有憋住,吸入了毛巾上的乙醚,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了公主裙,他穿着条纹短袖短裤,正躺在水泥地上,旁边是土砖砌的墙壁。
他听见远处传来那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我还以为是个小女娃。小女娃就分开卖了,要不卸了胳膊讨钱也行。”
于今清瑟缩着闭上眼睛,假装没有醒来,幼小的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又听见一个男人说:“男娃是好卖,这小孩长得也好,就是太大了,买回去还记着事儿,太麻烦了,要不还是分开卖吧。王哥那边说,急着要两个肾。那个女娃不一定对得上,都带去呗。”
于今清吓得脸色煞白,眼泪直往外头流,他听懂分开卖是什么意思了,他拼命咬着自己的手指才没发出声音。
中年妇女又说:“也不一定配得上,王哥那一个肾才两万,有出七万买男娃的。”
男人说:“主要太大了,我看他当时还憋着气挺机灵的,万一卖出去不认人,也是个麻烦。要我说,跟那个女娃一块吧,先看看能不能分开卖,不能分开卖就直接卸了胳膊和舌头讨钱得了,他长得好,肯定讨得多,还没那么麻烦。”
中年妇女说:“行吧,那先都给带王哥那去吧。”
于今清赶快把眼泪全擦干,像死鱼一样躺着。
中年妇女把他和旁边的那个小女孩抱起来,塞进面包车后座,自己坐上副驾驶。
男人进了驾驶座,一边开车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喂,王哥,我这边有四个肾。正往您那儿去呢。”
“是,是,肯定是活的。”
“也就都六七岁吧,一个男娃一个女娃。”
“太小啊,上回不是差不多也能卖么——”
“死啦?”男人啐了一口,浓痰吐在车窗外。
“行,那行,那我看着合适再跟您说。”
男人把翻盖手机拍上,往口袋里一塞,“送另外那边去吧。”
中年妇女说:“行。”
于今清缩在后座上,偷偷睁开眼,那个小女孩也睁大了眼睛,捂着嘴看他。于今清朝她眨了眨眼,把食指竖在嘴唇边。小女孩也朝他眨眨眼,看起来很机灵。
于今清注意到面包车正从农村的山路上往外开,不一会就开到了两车道的水泥路上。他和小女孩都没被绑住,前面两个大人也忘了反锁车门,他朝小女孩做口型:“一,会,跟,着,我。”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勉强对他笑了一下。
车开了挺久,开到一个类似乡镇集市的地方,人来人往,少量的汽车和大量的摩托车单车行人都挤在一堆,根本开不快。
驾驶座上的男人骂骂咧咧,“呸,操他娘的狗逼,这堵的——”
男人话音未落,于今清猛地推开门,从车门滚了出去。
他摔到地上,膝盖手肘撞在地上,痛得他动都有点动不了。但是他知道,躺在地上不动,就要被拉去卸了胳膊割了舌头,变成像他妈带他逛街的时候,看见的那些没手没脚不会说话的小孩儿一样了。
于今清挣扎着爬起来,回头去看一眼,那个小女孩根本没出来,中年妇女从里面扯着她的头发,直接把那个小女孩从车后座扯到了副驾驶。
于今清连滚带爬地扯住一个路人的裤子,“救我,救我——”
那是一个老大爷,叽里呱啦讲了几句于今清根本听不懂的方言。
于今清还没来得及再讲什么,就被提起来了,他发着抖转过头,四目相对,正是原本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的脸——
大小眼儿,酒槽鼻,没胡子,猪肝色嘴唇,一口黄牙。
那个男人对着老大爷叽里呱啦又说了一通方言,老大爷笑着点点头,又用方言说了两句,走了。男人用方言对旁边围观的大爷大妈讲了一通,然后把一直哭喊着“救我,求你们救救我,报警”的于今清塞进了车后座。
男人一上车就立马反锁了车门和车窗。
于今清坐在车后座绝望地发抖,他看见那个小女孩的两边脸颊已经肿得看不出原本的长相,脖子上全是淤痕,此时已经晕过去了。
中年妇女转过头,死死盯着于今清,昏暗的车内光线将她的脸映得发青,“再闹就把你丢到井里去。”
面包车开离了集市。
大概开了三个小时,面包车从大路又开上了山路,开到了一排平房,于今清饿得头晕眼花,一路被颠得直想作呕,但没人管他,小女孩也还没醒。
男人又接了一个电话,“嗯,我过两天就回来。”
他语气里全是不耐烦,“房子也砌了,妞妞上小学的钱也有了,不回来怎么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老娘们儿烦不烦——”
他正要挂电话,突然又换了个声音,语气近乎幼稚,“妞妞,哎,是,是爸爸。妞妞乖不乖?”
“今天在幼儿园听老师的话了吗?哎,得了小红花啊,爸爸后天就回来。好好,回来给你带芭比娃娃,好好,你想买什么样儿的就买什么样儿的。”
“行啊,肯定的,爸爸保证。”
“好好,妞妞乖,妞妞再见。”男人挂了电话。
不久后面包车开到了一排平房附近,平房外面晾着花花绿绿许多衣服,艳俗而廉价。
中年妇女说:“定了?”
男人点燃一根烟,用两根手指夹着,他张开嘴吸了一口,露出发黄的牙齿,牙缝稀松,烟雾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还能咋的,别寻思麻烦事了,两个都太大了。”
于今清缩在角落,不停地发抖,他抓着车把手,死活不肯下车。男人去拖他,居然一下没拖动,就直接拿烟头去烫他手指,男人按着烟屁股,像按在烟灰缸上似的。于今清被烫得眼泪直流,根本抓不住了,男人这才把他从车座上弄下来,给了他两巴掌,拎起来向平房那边走。中年妇女也从副驾驶上下来,抱起那个没醒的小女孩,跟着他们。
还没走到平房,于今清就闻到了一股巨大腐臭味,他忍不住向外干呕,却什么都呕不出。
越走近,那股腐臭味就越重。
于今清想起了大夏天特别热的时候,菜市场卖猪肉的那块摊子。苍蝇绕在摊子边,胖老板用手赶,却总也赶不走。
男人朝平房里喊:“察爷——”
没人应。
走近一看,门是锁的。
中年妇女说:“该打个电话来的。”
男人说:“这里面没信号。”
男人瞄了一眼窗户,于今清也跟着向里看了一眼,转眼就开始干呕。男人把他扔到地上,于今清抱着墙,胃里什么都没有,只能不停吐胆汁。
他看到屋子里有人的手和脚,上面还围着苍蝇。
男人指了指平房的另一边,跟中年妇女说:“你看着他们,我到那边看看。”男人还没走,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喂,许爷啊,八万,哎哟,您这,是,是,肯定是男娃,好看,机灵,就是有六七岁了,城里娃,没病,白白净净的。”
中年妇女听他这么一说,又跟他使了个眼色,男人继续说:“行,就带过来给您看。行行,回见。撂了。”
“我说了吧,人不在乎七岁八岁的,都山沟里,出不来,再养个七八年,不就养成自己的了?”中年妇女看了一眼地上的于今清,说。
男人抽口烟,说:“行吧,那女娃咋办。”
“现在察爷不在,要不办完男娃那边,再把女娃领过来呗,卖个两三万得了。”
“行。”
面包车又开了几个小时,在山沟里颠来颠去,于今清连胆汁也没得吐了,一脸菜色地躺在车后座。中年妇女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一个面包,“快吃。”
于今清根本没力气接。
中年妇女说:“停车。这副蔫样,不是等着他们给讲价么,说好的八万,指不定就只给七万五了。”她下车坐到车后座,把面包强塞到于今清嘴里,又给他灌水,跟填鸭似的填完了,于今清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中年妇女才拿着空包装袋坐回副驾驶座。
不久之后面包车停在一个土砖房前面。
此时土砖房前面已经围了好几个人了。
于今清被拎下车,走过来一个白胖男人,“老尤。”
被称作“老尤”的正是开面包车的男人。老尤跟白胖男人握手,“许爷,人带来了。”
许爷低声说:“你八万,我只拿两万,别露馅。十万就是十万。”
老尤笑出一口黄牙,“放心,这规矩我还不清楚么。”
许爷点点头,朝身后招了招手。
土砖房门边的两个人朝这边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黝黑枯瘦,还有一个中年女人,脸色蜡黄。中年男人穿着白色背心和蓝黄色条纹短裤,脚上一双茶色塑料拖鞋。中年女人穿着桃红色汗衫和白色圆点深蓝色长裤,脚上一双大红色塑料拖鞋。
许爷喊那黝黑枯瘦的男人“老周”,喊那中年女人“周嫂子”,又跟他们说了些方言。老周和周嫂子走近了,仔仔细细看了看老尤手上的于今清,于今清怕得直往后缩。老周去摸于今清的下体,摸了半天才点点头,用方言说:“好,好,是男娃。”周嫂子又摸了一遍才也跟着点点头。
老尤说:“那就一手钱一手娃。”
周嫂子又把于今清从头到脚摸了一遍,把他条纹短袖短裤都脱了,让他光着站在土砖房前的一块水泥坪里。仔仔细细看了半天,她才跑回房里拿出一个大箱子,打开,里面是一捆一捆的钱,十块五十一百的都有,还有个罐子,里面都是钢镚。
老尤和许爷花了老半天才把钱点好,要关箱子,周嫂子又摇摇头,拿了个塑料袋给他们,把钱全装进塑料袋里。老尤有点不乐意,许爷按住他,“小事儿。”老尤抽了口烟,提着塑料袋,说:“行吧,走呗。”
于今清就那么光着站在水泥地里,看着老尤和许爷的背影离开。
他突然哭着朝周嫂子大喊:“还有一个小女孩,也买了她吧!”
老尤回头看了他一眼,加快脚步走了。
周嫂子皱起眉,她手劲很大,长着茧的大手一把提起于今清,朝土砖房里走,然后把他丢到一个塑料澡盆里,盆里的冷水激得于今清一个激灵。
周嫂子一边用方言讲着于今清听不懂的话,一边用一块布把于今清按在澡盆里搓澡,把他搓得全身发红发皱。
那天晚上于今清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铝盆子装的粥,丝瓜,咸菜,没有动筷子。
周嫂子不停地给于今清夹菜,但是他没有半点反应。
老周拿筷子往嘴里赶粥,西里呼噜喝完一碗,看于今清还是没反应,他重重地把筷子拍到桌子上,拖着于今清到鸡圈里,用方言大吼了一通,栓上了门。
很晚的时候周嫂子又跑进来,给了他两个馒头,里面夹着咸菜,然后又把鸡圈的门关上,出去了。
于今清垂着头,用力一把把馒头扔到地上,有鸡过来啄。
过了一会,他又哭嚎着爬过去赶开那些鸡,拿起地上的两个脏馒头,拼命往嘴里塞,冷硬的馒头卡在喉咙里,差点让他喘不上气。
他好想他爸妈。
他好想他家。
他也好想陈东君。
如果这也是救公主游戏的一部分就好了,陈东君会站在他面前,拿着一把木剑,居高临下地对他说:“公主,你得救了——”
“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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