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闻雪被推出来的时候已经化好妆了,放在一个透明密封的棺材里。她眼角的细纹被抹平,过分凹陷的面颊被填补得饱满,脸色红润。
于今清站在旁边看了好久,然后转过头给了陈东君一拳。
“……骗子。”他说。
陈东君抓住他的手,把他狠狠按在自己怀里。
“我是骗子。”
于今清挣脱不开,只能一拳一拳砸在陈东君背上。
葬礼是在殡仪馆举行的,殡仪馆附带了火葬场,等葬礼结束,就进行火化。董闻雪的照片悬在正中央,旁边挂满了花圈。
于今清跪在门口,送走一批一批来吊唁的人。来的大多是家属院的街坊,因为自从董闻雪疯了一样开始找儿子之后,她和以前的朋友,同事,慢慢断了联系。一直到下午,连亲戚也没有来一个。
傍晚的时候,殡仪馆里已经只有于今清和陈东君两个人了。
陈东君出去买了几个豆沙包,弯下身对跪着的于今清说:“吃点东西。”
于今清低头跪着没说话。
陈东君把他拉起来,拖到殡仪馆外面,“你给我吃点东西。”
于今清摔开他的手,“滚。”
陈东君看了他一会,转身就走。
于今清在后面看着陈东君离开,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又回到殡仪馆跪在地上。
“我的雪雪啊!”
于今清听见一声哀嚎,抬起头,看见一个灰白头发的女人从外面冲进来,扒在玻璃棺上嚎哭。于今清走过去,“请问您是……”
那女人抬起头,眼睛里没有眼泪,“菁菁?我是舅妈啊。”
于今清想了想,是有一个舅妈,但是很多年不见了,他说:“我不叫菁菁,我叫于今清。舅舅呢?”
女人脸色一僵,“噢噢,舅妈喊错了,是清清,清清。你舅舅后头咧,就来,就来了。”
这时一个身穿深蓝色中山装的男人也走了进来,肤色蜡黄,满脸沟壑。
“舅舅?”
那个男人点点头,“清清啊,我来看看雪雪。”
于今清跪下给二人磕了个头,算是谢宾客。
舅妈又在玻璃棺旁边嚎哭了一通,然后走到于今清面前,说:“清清啊,你以后怎么办啊?”
于今清一愣,他没想过要怎么办,所有事情都是陈东君一手处理好的,他说:“送完我妈,我就回去上学。”
舅妈过去搂着他,“哎哟,可心疼死舅妈了,你学费哪个给你交哦?你吃饭怎么办?”
于今清有点不适地退开,说:“学费我妈存好了,我自己会做饭。”
舅妈看了舅舅一眼,“你才这么一点点大,哪里会照顾自己哟,连存折都不晓得用吧。你跟舅妈走,住舅妈舅舅家。”舅舅附和说:“是啊清清,你现在是未成年人,哪能连监护人都没有。”
于今清说:“监护人是我爸。”
舅舅一愣,“雪雪不是和姓于的离婚了吗?”
于今清没说话。
舅妈说:“你就跟舅妈舅舅走,你还记得表哥不,哎呀他可想跟你一起玩了,老是说要看清清弟弟。你看,你跟舅妈回去,你每天就跟哥哥一起上学下学——”
“他有哥哥了。”
少年的声音从殡仪馆外传来,冷静坚定。
于今清向外看去,陈东君正站在殡仪馆门口,面无表情。
“你,你是哪个?”舅妈脸上泛起疑色。
“你是姓于的那边的?”舅舅看着他。
陈东君把于今清从地上拉起来,护到自己身边。
舅妈见他没说话,当他默认了,脸色有点不好看,“哎,姓于的自己都没来,你一个堂哥来算怎么回事?别是巴巴地奔着雪雪的存款来的吧?”她想去拉于今清,陈东君用手一挡。
“哎哟!你还打人!”舅妈一下坐到地上,“菁……清清!你这什么堂哥啊,还打人,你要是真跟他走了,不得天天挨打啊!”
舅舅也在旁边唉声叹气,“这,这算是什么事!姓于的那边半个大人都没来!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小孩儿就要把我们清清带走……”
陈东君脸色很不好看。
于今清在旁边,看见他的脸色,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别走了。”
陈东君握住于今清抓自己袖子的手,说:“我不姓于,我以前是董女士的邻居,她治病花费巨大,后期已经没有任何存款,还问我家借了二十万。”陈东君看了于今清一眼,眼眸深沉,于今清微微点头。陈东君又说:“我家也不着急,本来打算等于今清大学毕业工作了再还钱就行,收五万利息。”
舅妈疑道:“清清,你不是说你妈妈把你的学费都存好了吗?”
于今清说:“是存好了,借来的,存好了。”
坐在地上的舅妈脸一白,不嚎了,指着陈东君骂:“五万的利息!你们吃人啊!吃人!谁敢收五万的利息!”
“清清大学毕业,差不多十年以后才能开始还钱,这个年利率比银行最低的借贷利率还要低,甚至低于通货膨胀率。”陈东君把于今清推到舅妈那边,“不要利息也行,今天替你们外甥还了钱,人带走。”
“这,这……”舅妈半天没敢把于今清拉到自己身边去。
“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借条哩?借款证明哩?”舅舅脸上的沟壑都挤作一处,难看得很。
“就是!”舅妈一抹脸,站起来,“你把借条拿过来!”
陈东君笑起来,“你们看了借条就打算还钱了是吧。我没工夫跟你们闹。一句话,还钱,我就让司机带你们一起去看借条,当场还钱;不还钱,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舅妈朝外面一看,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她不认得牌子,只在电视上见过,看起来就贵得要死,车牌子看不出来,但是她再一看到车牌照后三位都是8,立马就晓得面前这个小孩不好惹。
她再回过头,陈东君就那么云淡风轻地微笑着站在旁边。
“清清啊,”舅妈扯出一个笑,拎起包,“那,那舅妈下次再来看你啊。”她拽起旁边的舅舅,低声说:“走走走……”
董闻雪的照片悬在墙壁上,他们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陈东君在后面淡淡道:“礼金单在那边——”
舅妈脚步一顿,跟没听到似的拉着舅舅加快脚步走了。
“不要利息也行,今天替你们外甥还了钱,人带走。”于今清在旁边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话,语气冷淡。
陈东君一把将于今清抱进怀里,于今清感觉到陈东君胸膛的震动。
“想都别想,你是我的。”
陈东君说完这句话,突然一愣,有些僵硬地放开于今清,别过头去,“……你是我弟弟,不能给别人做弟弟。”
“嗯。”于今清拉住他的胳膊,喊他,“哥。”
从那一天开始,于今清开始喊他“哥”。
已经很晚了,殡仪馆外下起蒙蒙细雨。
门外传来刹车声。
于今清转头一看,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举着一把黑伞,朝这边走来。他死死地捏住陈东君的手,“我不想他进来。”
于靖声站在门口,收了伞,将伞装进一个塑料袋里,又将皮鞋在门外的垫子上蹭了蹭,才走进来,“清清。”
于今清扭过头去。
陈东君微微点了一下头,“于叔叔。”
于靖声点点头,“是东君。”他放了很厚一个信封放在礼金桌上,但没有在礼金单上写自己的名字。他走到于今清身边,问:“清清,最近怎么样。”
于今清没说话。
于靖声也没再说话,走到玻璃棺前,跪下来,低着头,看不见表情。他从西装口袋中摸出一个干松果儿球,放在玻璃棺的边缘。
“闻雪,”他声音很低,只有自己能听到,“快二十年了。学校小花园里有几颗松树,傍晚我们走在树下面,这个松果儿正好砸在我头上,你捡起来,放到上衣口袋里,跟我说:‘定情信物’。你还和当年一样,是我变了。”
“是我的错,不该跟你提‘我们去申报死亡,再要一个孩子’。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你不爱我了。我——”于靖声的头更低了,“我不该放弃的。”
“可是你知道的……不说了,我不该在你面前说那些。”
高大的男人在玻璃棺边跪了很久,方才起身。
上一次他这样起身的时候,应该是十五年前吧,他牵着那只柔软纤长的手,听见那个温暖的声音说:“好。”然后站起身。
只不过那一次,他西装上插了一枝娇艳的红玫瑰,而这一次,是一朵白菊。
于靖声走之前,对于今清说:“要不要搬去跟爸爸住?”
于今清沉默半晌,问:“只有爸爸吗?”
于靖声不知该如何回答,此时殡仪馆里响起欢快的手机铃声,于今清眉头一皱。于靖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于今清瞥见他手机上挂着一个吊坠,是一个小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全家福。高大英俊的男人,漂亮陌生的女人,女人手上还抱着一个小婴儿——
于今清已经不用等待于靖声的回答了。
于今清说:“请你出去接电话,不要吵到我妈妈。”
于靖声叹了口气,快步走出了殡仪馆。
等于靖声再进来的时候,于今清把那颗松果儿递给他,“你忘带走了。”
于靖声没有接,“那是——”
“我妈妈不需要。”于今清把松果儿塞到他西装口袋里,退开两步,脸上没有表情,“谢谢您来看她,再见。”
葬礼进行了三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董闻雪放到用于火化的棺材里,送去殡仪馆附带的火葬场火化。
于今清站在外面,看着董闻雪被推进去,受不了地冲上去推开工作人员。
陈东君从他身后抱住他。
工作人员被推得一个踉跄,但还是理解地点点头,在一边等于今清情绪过去。
陈东君轻轻捂住于今清的眼睛,于今清转过身把脸埋在陈东君的胸口。工作人员以询问的眼神看陈东君,陈东君微微摇了摇头。等他感觉到于今清的呼吸彻底平静下来,才轻声对于今清说:“清清,你想好,要不要看。看了会难受,不看会好过一点,但是以后可能会后悔。”
过了很久,于今清转过身去,对工作人员说:“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工作人员摇摇头,“没关系的。”
然后于今清紧紧地握着陈东君的手,看着工作人员将棺材推进去火化。
“哥。”
“嗯。”
“哥。”
“嗯。”
“哥——”
陈东君把手放在于今清后脑勺上,于今清终于安静下来。
最后按照习俗,他们要把燃尽的骨灰夹进一个坛子里。
他夹的时候一言不发,最后抱着那一坛骨灰,说:“原来这么轻。”
他们挑选完骨灰盒,将坛子放在骨灰盒里。骨灰盒很沉,于今清第一下居然没有拿得起来。陈东君突然想到他爷爷去世的时候。家中一位长辈说:“骨灰很轻,骨灰盒却很沉。大概是为了让手捧骨灰的人记得那里面不仅是骨灰,而是一个曾经存在的人。”
肉体最终灰飞烟灭,而生命永远是很重的。
陈东君站在于今清身后,陪他走出火葬场,什么都没有说。
此后陈东君还是每天和于今清一起上下学。
初中部放学早一节课,于今清通常在教室里做作业,等陈东君来了,两个人再一起回去。
有一天放学,于今清把所有作业都做完了,一看时间,已经过了陈东君下课的点,他收拾好书包准备去陈东君他们教室外面等他。走到高中部的教学楼他发现大部分教室都空了,他走到陈东君他们教室门口,看见教室里的情景,赶快退了一步。
一个高挑的女生正在和陈东君说话,陈东君背对着教室的门,于今清看不清他的表情,那个女生脸上带着笑意。于今清躲在教室外,听不清完整的句子,只能听见那个女生说:“我们……一起……”然后陈东君说:“好……那就……”过了一会,教室里传来女生甜美的笑声。
于今清一把推开教室的门,门被撞得一声巨响。
陈东君转过身来。
女生被吓了一跳,一把抓住陈东君的胳膊,躲在他身后。
于今清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他特别黏糊地喊了一声“东君哥哥”,喊得自己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然后钻到陈东君怀里。陈东君看着于今清的发顶,突然笑出来。女生惊讶地看着他,陈东君平时笑容不算多,难得这样笑一次,笑容里全是阳光。
陈东君不着痕迹地将手臂抽离从女生的手中抽离,揉了一把于今清的头,“王楚越,这是我弟弟清清。”
王楚越好奇,“你弟弟也在一中啊。”她笑得甜甜的,一看就是很有教养性格也很好的那种女孩子,她跟于今清打招呼:“弟弟你好啊。”
于今清把头抬起来,不知道怎么来了一句,“不是亲的。”
陈东君眉头一皱,“说什么呢你。”
于今清把陈东君推开,“我自己回去。”他这么说完,脚步却一动都没动,就站在旁边瞪着陈东君。
陈东君对王楚越歉然道:“我得回去了,弟弟得罪不起。”
王楚越笑说:“行,那你周五别忘了。”说完她还跟于今清招手,“弟弟再见。”
于今清鼓着脸半天,也跟她招手说再见。
陈东君朝王楚越点点,揽过于今清的肩膀,“清清大人,咱们回家。”
于今清从陈东君的臂弯里跑出去,一个人走在前面。陈东君没追上去,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看着于今清穿着校服故意走得很快的样子,心里觉得可爱又好笑,唇角不自觉宠溺地微微勾起。
于今清走了半天,都要走出校门了,陈东君居然还没追上他,于今清回过头,“你怎么走这么慢。”
陈东君大步走到他身边,“怕遭你嫌弃。”
于今清撇嘴:“总有人不嫌弃。”
陈东君走在一边没说话。
于今清挑起眼睛觑了陈东君一眼,“哥,周五我想去看我妈。”
陈东君看他一眼,“周六上午我陪你去。”
于今清垂着脑袋,觉得他哥就是电视上《西游记》里演的那个猪八戒,别看现在长得跟小白龙似的,其实是见色忘义的典型。
走到校门口,陈东君照常给于今清拉开车门,把手挡在车门框上让他进去,但于今清理都没理,看也没看陈东君一眼就从车后面绕到临近马路的另一侧。于今清还没来得及自己拉开车门,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眼看就要撞上来——
于今清感觉自己被猛地一拉,跌进一个胸膛里,摩托车的轰鸣和一声闷哼同时在他耳边响起。陈东君的右手紧紧护着他,右手臂外侧的校服已经全被划破了,鲜血从校服裂口的边缘浸透出来。
于今清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想去摸陈东君的手,又不敢真的碰到伤口,“……哥。”
陈东君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拉开车门,“上去。”
“……嗯。”于今清闷声应了,小心地拉着陈东君的手臂,钻进车里。
司机张叔焦急道:“去医院吧?”
“没事,擦破点皮。先送清清回家。”陈东君镇定道。
一路上没人说话,于今清一直小心翼翼地看陈东君的脸色,可什么也没看出来。到了家属院,陈东君说:“张叔叔,麻烦您多等一会,我送清清上去。”
两人进了家门,于今清赶快拿过药箱,“哥,你先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把伤口洗干净,再涂点紫药水——”
“啪——”于今清话都没说完,脸就被打得一偏。
大大的药箱掉在地上,药品棉签散落一地。于今清呆呆地站着,看着陈东君的手掌。他的脸肿得老高,巴掌印在苍白的脸上清晰又突兀。
陈东君眼中闪过一丝后悔和心疼,他想上去摸于今清的脸,于今清却挥开的他的手,一口气跑进了卧室,猛地摔上门。
陈东君站在卧室门口,“清清。”他抬手想敲门。
“你跟那些打我的人贩子没区别!”于今清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陈东君的手一顿,声音压得很低,全是火,“于今清,你给我把门打开。”
过了半天,门从里面打开了,于今清站在门边,一脸的泪痕。他觉得他什么都没有了,连陈东君也留不住了。陈东君看见他半边肿得老高的脸和挂在脸上的眼泪,叹了口气,“过来。”他转身去洗手间,于今清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打湿一条毛巾,又拧干。
“再过来点。”
于今清又走近一步,紧挨着陈东君。
陈东君一只手放在于今清后脑勺上,一只手用毛巾把于今清哭花的脸擦干净,然后放下毛巾,把被冷水弄得冰凉的大手覆在于今清肿起的脸颊上,“别哭了。”
于今清也拿过一条毛巾,打湿,拧干,轻轻放到陈东君被划破的手臂上,一点一点把上面的血痕和污迹擦干,“哥,你痛不痛。”
于今清低着头细细擦拭,陈东君看着他后脑勺上头发的漩涡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勾起嘴角,说:“特别痛,痛死了。”
“啊,”于今清拿毛巾的手更轻了,每一分动作都格外小心翼翼,就像捧着价值连城的易碎宝物,“哥,你打我打得对,都是我的错。”
“以后,不准自己开门。”陈东君说,“听见没。”
“嗯。”于今清闷声应道。
“想去哪跟我说,我陪你去。”
“嗯。”
“周五我陪你去看董阿姨。”
“嗯……嗯?”于今清猛地抬起头,脸还肿得很难看,眼睛里却有星星,“哥,你不去和王什么越谈恋爱了?”
陈东君把手放在于今清脑袋上,好笑,“说什么呢你。”
于今清又低下头,“……哼。”
陈东君揉于今清的头,“你周五下课来找我。”
周五最后一节是数学,离下课还差五分钟的时候于今清就开始收拾书包了,他同桌大为吃惊,压低了声音说:“数学王的课你也敢这样?”
“我也是被逼无奈。”于今清压低声音说,“我哥早恋,我得去抓现行。”
他同桌一脸不理解,“你干嘛害你哥。”
“我怕他误入歧途。”于今清神秘兮兮地说,“你没看到思想政治课本上那句话吗,万一他把持不住自己偷尝禁果,就将后悔终生。秋天的果实才是甜美的,要是他在春天就去尝,只会尝到苦涩的滋味。”
他同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果然是上个学期期末考试思想政治满分选手。”
“于今清——”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拍拍黑板,“你上来做这道题。”
于今清背着书包走上了讲台,拿起粉笔,运笔如飞,行云流水。在他落下最后一个符号的时候,不早不晚,下课铃恰好响了。于今清回头看了一眼讲台下,大家都还在埋头做题,没人解出来。于今清又侧头看着数学老师,一脸尿急的样子,“王老师……”
数学老师看着黑板上的完美答案,板着脸点点头。
于今清夹着腿,背着书包一溜烟儿跑出了初中部的教室。
于今清跑到高中部教室的时候高中部的学生还没放学,正在倒数第二节课和最后一节课的课间休息。于今清站在走廊上,看见陈东君坐在座位上,身边围着一圈女生。于今清没跑进去打招呼,他走出了高中部,跑到学校的打印店,花了两块钱印了薄薄一沓纸。
然后守在陈东君他们班门口,等人下课。
人陆陆续续出来的时候,于今清开始发传单,他长得好看,白白净净,规规矩矩的,也没人管他,真当他是帮老师完成任务的低年级学生。
“麻烦看一下。”于今清把一张纸递给一个马尾辫的漂亮女生,笑得乖巧。
那个女生点点头,接了,边走边看,“早恋的十大危害?”
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走过,于今清对他乖巧一笑,但是没有发传单。因为平时要买什么都是陈东君付钱,于今清身上只有两块钱,只印了二十张纸,他只能有针对性地发给以围着陈东君的数名女生为代表的陈东君潜在早恋对象。
又有一个短发的可爱女生走过,于今清笑着递上传单,“小姐姐,请看一下。”
过了一会又走来一个清秀帅气的男生,于今清本来没打算发给他,但不知怎么的,潜意识里就觉得这种男生也应该发一下,于是他走上前去,把纸递给那个男生,“麻烦看一下,谢谢。”
那个男生接过,看了一眼,哈哈大笑,“哪儿来的小弟弟。”
恰好此时陈东君也走了出来,于今清赶快将手中剩下的纸往书包里一塞。陈东君走过来,对于今清说:“等我一会。”
刚才接了传单的男生说:“陈东君,这你弟?太搞笑了吧?”
陈东君挑眉,看了一眼于今清,明明乖巧又可爱,“哪里搞笑。”
“你看,哈哈,你弟刚给我发传单,哈哈哈哈——”那个男生把手上的纸递给陈东君,“早恋的十大危害,哈哈哈哈哈——”
陈东君看了一眼那张纸,没接,“挺适合你。”
男生:“……”
于今清严肃地说:“我们老师要我发的。”
“嗯。”陈东君点点头,摸了一把于今清的脑袋,“清清,板报还差个收尾,大概还等我三十分钟。你进来。”
于今清乖乖坐在陈东君他们教室里,边写作业边看陈东君和王楚越一起出黑板报。那时候正值载人航天飞船热潮,神州系列飞船鼓舞了所有人,那一期板报叫“中国的载人航天器”。
王楚越画得一手好水粉,黑板上有三分之一是她用颜料画出来的航天器升空图。此时她正拿着水粉笔在右上角漫画版的航天员头像。陈东君写得一手好字,对航天知识也很了解,所以王楚越特意拜托他负责板报的文字部分。王楚越站在椅子上,拿着水粉笔的姿势勾勒出发育良好的胸部。陈东君半蹲着,在黑板下方,一行字从左写到右,于今清眼看着陈东君的头就要不小心蹭到王楚越的胸部。
于今清猛地站起身,把笔扔到一边。
正在写字的陈东君转过头来,“有题不会?”
于今清点点头,鼓着脸,“你教我。”
陈东君走过来,纤长的手指上还有粉笔灰,于今清从书包里拿出餐巾纸,抓着陈东君的手给他擦干净。陈东君问:“哪里不会?”
于今清胡乱一指,“这个。”
陈东君坐在他旁边,耐心地给他讲完那道题,准备继续去出板报。于今清偷偷看了一眼王楚越,发现她还没画完,一把拉过陈东君的袖子,“这个也不会。”
陈东君看了一眼,“这不是和上一题一个解法吗。”
“是这个。”于今清的手指微微下移了一点。
“于今清小朋友,这几道题都在应用同一个知识点。”陈东君捏了一把于今清的脸,笑着说,“你刚才是不是没认真听。”
于今清拼命讨好地点头,“哥,我错了,你再给我讲两遍吧,我这回一定认真听。”
那天下午,陈东君发现于今清在一夕之间突然变笨了,等王楚越画完了板报所有需要画画的部分,陈东君都没搞定于今清,于今清不但什么都不会,还一脸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他只好对王楚越歉然道:“王楚越,你先回家吧,我锁门。”
王楚越犹豫了一下,她知道陈东君喜欢机器人航天器还有一些与科技科幻相关的东西,她作为宣传委员特意麻烦陈东君帮她一起出了一期板报,然后就有理由请他看电影作为答谢。她书包里有两张《变形金刚》的电影票,可是她问不出口,因为陈东君已经低下头去继续给于今清讲题了。
“那……下周见。”王楚越说。
王楚越走了以后,于今清很快地就搞懂了所有问题。陈东君用笔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你刚才搞什么鬼。”
于今清摸着被敲的脑袋,“我没搞鬼。”
陈东君站起来拿着粉笔到黑板前继续写刚才没写完的字。于今清支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教室窗户外的斜阳把光照在高挑清瘦的少年的身上,半个身影隐在暗处,半个身影却在发光。“哥,你喜欢王楚越吗。”于今清轻声问。
陈东君转过身,光将摇曳的树影映在他脸上,起起伏伏。
“不喜欢,怎么了?”陈东君用食指摩挲着被用得很短的粉笔,于今清看不出他的情绪。
“那你喜欢谁?”于今清站起身来,上身前倾,好像这样就可以尽快得到他想听到的答案,可是,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想听到什么答案。
“喜欢谁啊。”陈东君转头看着窗外,“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在于今清打开门抱住他腰的那一刻。
在于今清轻轻牵起他的手带他进门的那一刻。
在于今清坐在自行车后慢慢收紧手臂,牢牢抱住他的腰的那一刻。
在于今清拉着他的袖子,说:“哥你教教我。”的那一刻。
在他站在人群里,以为自己又把于今清搞丢的那一刻。
在于今清坐在长椅上,整个人浸在阳光里,冲他喊:“东君哥哥,我在这里!”的那一刻。
失而复得,就像再过了一个四年。
“不知道啊。”于今清喃喃,“嗯,那你知道的时候告诉我啊。”
陈东君笑起来,“告诉你干什么。”
“我,我帮你追呗。”于今清鼓着脸说。
陈东君不笑了。
他转过身去,继续写板报。
“但是哥,早恋是不对的。”于今清小声说,“除非,除非你真的很喜欢。”
陈东君拿粉笔的手一顿,“嗯,除非很喜欢。”
陈东君出完板报,让司机张叔带他们去董闻雪的墓地。
车开了很久才开到。
于今清默默地跪下来。陈东君没有打扰他。于今清需要时间。
过了很久,于今清才站起来,说:“哥,我好了。”
陈东君说:“你去车上等我一会。”
于今清说:“我在这里等你。”
陈东君说:“我有话要对董阿姨说。”
于今清点点头,陈东君看着他走进了车里,才缓缓跪下。
“董阿姨。”陈东君轻声说,“我要跟您说一件事。”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久久没有再出声。他看着墓碑上董闻雪的名字,几乎有些说不出口。
“您拿我当儿子,我却,喜欢您的儿子。”
所有的少年,心头都有一颗朱砂痣,窗前都有一抹白月光。于今清就是那个会让他心里隐隐发痛的朱砂痣,同时也是他失而复得的白月光。
而所有的少年,在成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同时也难以收服他们胯下的东西。他们会在睡梦中见到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或者,男人。
而这个女人,或男人,与朱砂痣无关,也与白月光无关。
他们宣示了本能。
在陈东君心里,他的本能与他的爱情,还没有建立上任何联系。他只是恰好发现,他的本能与他的爱情,性别相同。
这曾让他惊惧,让他挣扎。
“我答应您。如果清清没有喜欢我,如果他喜欢女孩子,那么我就好好地看着他长大。”
“我什么也不做。”
“我什么也不告诉他。”
陈东君向着墓碑重重磕了三个头。
“万一,清清也喜欢我。”陈东君嘴边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像是在设想一件最美好的事发生,“请您同意我们在一起。”
“我会保护好他。”
“一定。”
陈东君说完,又磕了三个头,才缓缓站起身,离开了墓地。
于今清看见陈东君回来,从里面打开车门,“哥,你说什么了,这么久。”
“没什么。”陈东君坐进车里,摸摸他的头,“说你最近表现不错。”
“这些我都跟我妈说了。”于今清说,“你知道吗,我好像听见我妈告诉我,说她没走,说她还在看着我。”
“嗯。”陈东君握住于今清的手。
“哥,她说谢谢你陪着我。”于今清也握紧了陈东君的手。
后来的日子里,于今清每天和陈东君一起上下学,写作业,他经常喊陈东君陪他去图书城买书,去看陈东君打篮球,看陈东君的名字出现在年级第一的光荣榜上。
长大后的于今清再回想起那段时光,觉得一切都被浓稠的,柔软的,温暖的蜂蜜包裹着,甜得化不开。
又是一年春去秋来,于今清初二的时候,过了他的十四岁生日。
他在许完那个“以后能成为一个像陈东君那样的人”的愿望之后,咬了陈东君一下。
是咬的嘴。
咬完之后,于今清小心地退开一步,仰头看陈东君的眼神中满是惶惑,陈东君的嘴柔软美好得近乎甜蜜,他却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陈东君,轻声喊他:“……哥。”
陈东君的目光过分温柔,他把于今清抱进怀里,俯身继续了那个吻。
少年的第一个吻,来得青涩。
陈东君的舌头轻轻滑过于今清的嘴唇与牙齿,彼此呼吸交错。那个吻很长,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吻,不知道亲到哪一步,就需要停止。
过分早熟而敏感的少年察觉了陈东君身体的变化,而陈东君只是抱着他,闷声说:“等你长大。”
后来于今清问陈东君,为什么没有惶恐,没有挣扎,没有拒绝,那么自然地就接受了。陈东君想了想,说:“不为什么。”
因为在他还是于今清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把于今清的心情全部经历了一遍。那些在图书馆查资料的日子,那些上网浏览同类经历的时光,都已经过去了,无需再告诉任何人。
他早已看到自己的前路,可若前路有白月光照着,他抚上心口,荆棘岩浆,仿佛也没那么难跨越。
陈东君对怀中的于今清说:“吹蜡烛吧。”
于今清闭上眼睛,说:“刚才那个愿望不算,我要换一个愿望。”
他不想成为一个像陈东君那样的人了,他想成为陈东君的人。
于今清吹灭了蜡烛。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于今清家的阳台上,于今清突然问:“哥,你以后要考哪个大学,我跟你考一样的。”
陈东君看着远方的星空,“还不知道,但大概本科会读机械。”
于今清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陈东君拆机器人的样子,他转过身趴在陈东君身上,轻轻地在陈东君嘴唇上亲了一下,“那我也读机械吧。哥,你是不是对飞行器什么的很感兴趣,以后会不会去修飞机哈哈。”
陈东君笑着说:“说不定啊。”
于今清说:“那我以后陪你一起修飞机啊。”
陈东君揉他头,“给我快点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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