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今清看了一会陈东君的眼睛,那里面一片坦然。
“哥,我知道了。”他把手机轻轻放在陈东君桌上,“那我先出去了。”
陈东君看着他离开,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按了按眉心。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又恢复了平时硬净锐利的样子。他给主管安全保密培训的李老师以及厂内分管保密的领导打了电话,让人取走了手机。
到了深夜,陈东君坐在里间的办公室里,打印出一叠一千多页的资料,分成了十个密封袋装好。这里面的计算机是不连接互联网的,所有的USB传输接口全部被封死,所有资料的输入输出依赖一套单独的光缆及卫星系统,有时候甚至是专人取送。
他结束工作,从里间办公室里出来,捂着胃部靠在书桌边站了一会,然后坐在书桌边查看了一下日常事务,方才准备回家。
他从里面拉开门,发现于今清正垂着脑袋靠在门边。
陈东君说:“刚下班?”
于今清说:“嗯,刚从总装那边过来,看你灯还亮着。”
陈东君说:“走,回家。”
于今清“嗯”了一声。
走了一会,于今清闷声说:“哥,你是对的。”
陈东君把手放在于今清头上,没有说话。
于今清说:“哥,可能人的境界就是有高低吧,我在想,是不是我太世俗。我知道你是对的,但是真遇到什么事的时候,我会认为你就像是一个标杆,一套理论,我做不到。”
陈东君笑着摸摸于今清的脑袋,“我十几岁的时候,认为自己是一个完美的人。”
于今清笑出声,“我不行了。”
陈东君神色很坦然,“或者说,我认为我终将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只要我愿意。”
“其实不行。人有无数劣根,这些劣根曾是我们得以从野蛮的自然法则中生存下来的保证,长在骨子里,斩不掉。能尝试去抗衡它们,已经是进步。”
陈东君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Letitbe》里唱的‘WhenthebrokenheartedpeopleLivingintheworldagree,therewillbeananswer.’和‘whenthenightiscloudy,thereisstillalightthatshinesonme.’听起来很好,但是所有问题的答案,所有黑暗中的光,不是来源于Letitbe,不是来源于随它去吧,不是因为顺其自然,而是因为不肯顺其自然。”
“我们就是不肯顺其自然,才从远古走到了现在,从野蛮走到了文明。”
在寂静的黑暗中,陈东君声音温和而平静,像是要抚平于今清心头每一处的不安。
于今清侧头去看陈东君,黑暗之中这个人的轮廓显得没那么锋利,让他想起年少时的夜晚。四周无人,他飞快地亲了一下陈东君。
“哥,小时候我没有想过,长大会是这样。”于今清说。
回忆被加了滤镜,总是显得比较美。
那些创伤早已被填补抚平,关于“小时候”三个字,最终留下的,不是那个被面包车带走的下午,也不是坐在鸡圈里吃冷馒头的晚上,更不是那个被从警察局拖走的午夜,甚至不是董闻雪。
关于“小时候”三个字,最终留下的,是坐在陈东君单车后座的时光,是陈东君教他做作业的时光,是陈东君陪他去游乐园的时光,是陈东君带他打篮球的时光。
那曾是刀刃上的蜜。
时过境迁,刀刃化成了流水,蜜融化在里面,尝起来只剩甘甜。
“你想回去吗。”陈东君语气温柔,好像只要听到一声“想”,他就会马上从车间里造一台时光机出来,带于今清回去。
于今清沉默了一会,说:“不想。”
他转过身站到陈东君对面,拉着陈东君的手,踩着马路台阶的边缘倒着走,像个大男孩。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曾经幼嫩的地方长出厚茧,纤细的四肢被撑开,最终长出钢筋铁骨。现在没有那么纯粹,我们不断地破碎与重建,生命也因此更加广阔。
他们快到家的时候,于今清说:“哥,如果我因为这件事不能通过春节后的选拔,下次是什么时候。”
陈东君说:“大概两年之后。”
于今清有点失落,“也不是很久。”
陈东君说:“技术资本需要很多代人积累,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在。”
三天后,厂里针对拍照事件的处分下达,全权负责此事李老师和于今清都受到了警告处分,但是因为影响较小,观察三个月如果没有再出其他事,警告将不会写进档案里。经过检测,手机没有其他问题,手机里的图片数据被彻底删除后归还给拍照的男生,但这名学生不能拿到实习的学分,需要第二年跟下一届的人一起重修。
处分出来的时候是周五,实习的最后一天,本来原定最后一天的晚上有一个小型的晚会,所有学生和带过他们的技术员、工人一起表演节目,但是因为拍照事件,晚会取消了,所有学生在结束周五的参观后去食堂吃饭。
陈东君拿着手机以后去食堂,看见手机的主人和其他几个男生坐在一起,闷闷不乐。陈东君走过去说:“你出来一下。”
男生跟着陈东君走到食堂外面。
陈东君把手机递给他,“你们老师告诉你处理决定了吗。”
男生接过手机,点了一下头。
陈东君看见于今清也一脸担心地从食堂里走出来,淡淡道:“怎么。”
于今清说:“没什么。”
陈东君说:“进去吃饭。”
于今清说:“我等你们说完,跟他一起进去。”
陈东君说:“你先进去。”
于今清想坚持,陈东君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于是于今清点点头,进去了。
男生面带防备地看着陈东君,陈东君有点好笑。他说:“歼击机帅吧。”
男生仍旧一脸防备,什么也不说。
陈东君说:“摇滚酷吧。”
男生由一脸防备变成了一脸“你在说什么鸟语”。
陈东君说:“摇滚很酷,听摇滚不酷,酷的是写摇滚和唱摇滚的。”
男生一愣。
“小朋友。歼击机很帅,拍歼击机的不帅,帅的是造歼击机和开歼击机的。”
陈东君抬抬下巴,对还在发愣的男生说:“进去吧。”
陈东君和男生一起走进食堂,陈东君去买了一瓶饮料,随手递给站在一边的男生,“明年我等你请我喝。”
男生接过水瓶,定定地看着陈东君,“一定。”
于今清走过来的时候一脸疑惑,等那个男生走了,他对陈东君说:“你说什么了,他一副非你不嫁的架势。”
陈东君嘴角勾起,“心中有佛,看众生皆佛。”
于今清踢他,脸上一红,“怎么跟你男人说话的。”
送走来实习的学生后不久,年关将至。
于今清接到了于靖声的电话,对方问他今年寒假是否也不回家过年,于今清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于靖声自己已经毕业了。于靖声听了以后默了两秒,才说:“至少回来吃个饭吧。”
于今清想了一下,说:“还是明年再看吧。”
陈东君看于今清挂了电话,说:“跟我回家。”
于今清说:“还是算了。哥,你陪我去看一趟我妈吧。”
陈东君说:“年三十先去看董阿姨,我再带你回家吃饭。”
于今清说:“你们家吃团年饭,我不好添堵吧。”
陈东君说:“你就是我们家的,添什么堵。”
年三十上午他们坐飞机回去,下午陈东君开车带于今清去看董闻雪。这是董闻雪家乡的传统,年三十黄昏之时要去先辈墓地点一支蜡烛与三支香,方言名为“送亮”。大约是过去的人想要与沉睡的人一起驱散最后的黑暗,一同等候新的光明。
于今清跪在董闻雪墓前,把蜡烛插好,磕了三个头。
“哥,过来。”于今清把陈东君拉到他身边跪下,双手合十。
“妈,十年了。”
他有点哽咽,“我和我哥还在一起。”
他低着头,久久跪着,没有再说话。
陈东君陪在他身边,也什么都没有说。他磕了三个头,在心里默默地说:“董阿姨,抱歉,答应您的事,差一点就没有做到。”
天渐渐暗下来,蜡烛将墓碑上的字映得明显,那里有一句话。
“闻得有好女,雪中归去来。”
忽然一片雪落在于今清的鼻尖上。他伸出手,将那一小团烛火护住,可是很快烛火还是被不断飘下的雪花扑灭了。
蜡烛已经湿了,点不燃。
于今清站起来,说:“哥,走吧。”
陈东君有点担心。
于今清说:“我妈走的那一年,带我去外公外婆的墓。那一年也下了雪,我妈说,是他们看到我们了,放心了。”
“她说:‘不必有烛火,让他们安眠。’”
于今清牵起陈东君的手,“我们清明再来。”
陈东君感觉于今清指尖冰凉,于是用两只手把于今清的手包在手心,领着他往外走。
两人从墓地出来,雪下得越发大了,陈东君开车带于今清回家。
于今清以为是去陪陈东君送死的,没想到陈东君的爸爸陈禹韦一开门,就笑着说:“回来了。”像是两个都是他儿子。
于今清一边换鞋一边在陈东君耳边小声说:“怎么回事。”
陈东君说:“喊人。”
于今清赶快说:“伯,呃——叔叔好。”
“好,好。”陈禹韦笑着答应,又对陈东君低声说,“你妈在厨房学做菜,刚学两天,特别难吃。一会你叔叔他们来了,你记得在他们面前给你妈捧个场。”
陈东君笑说:“行。”
等陈禹韦往厨房那边走了,于今清小声说:“我刚喊对了么,以前是喊叔叔,现在是不是该喊伯父之类的?”
陈东君捏了一下他的脸,“嗯,暂时先别喊爸爸就行。”
于今清脸一红,“谁想喊爸爸了。”
陈东君说:“你先去厨房跟我妈打个招呼。”
于今清对何隽音向来有些惧意,后来老三跟他说这很正常,并给他转了一条讲婆媳关系的微博。
于今清说:“你已经跟他们说了?”
陈东君说:“嗯。”
于今清说:“什么时候。”
陈东君说:“几年前。”
那是陈东君第一次挨打。何隽音在把儿子捞出来之后,激动之余想起来他儿子不仅捅了个人贩子,还捅了从小玩到大的小男生的屁股。
那也是何隽音第一次不优雅,她没有打过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拿什么打陈东君,还是陈禹韦识时务地在一边给她递了把大汤勺。
后来陈东君在国外给家里发照片,发LGBT平权游行的,和外国男生一起踢足球的,和外国男生一起做课题的,发得何隽音一度摔鼠标。
最后陈禹韦一个越洋电话打过去,说:“你搞同性恋就搞同性恋,能不能不要同时搞这么多人,你妈一个女同志接受不了。”
于今清跟着陈东君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何隽音正在把什么东西丢进锅里,莫名带着一种挥斥方遒的气势。
保姆在旁边小声指出,她刚刚进了一步错误的操作。
何隽音慢条斯理地说:“没关系,冰箱里还有十斤备用排骨。”她说完,看到门口的两人。于今清赶快打招呼,“阿姨好。”
何隽音对于今清点点头,然后对陈东君说:“你叔叔他们一会来了,你去招呼吧。我有话跟于今清说。”
于今清捏了一下陈东君的手指,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陈东君点点头,跟保姆一起出去了。
何隽音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就这么过一辈子?”
于今清说:“能这样过一辈子是我最大的幸福,也是我哥的。”
何隽音说:“想过要是出事了怎么办么。”
于今清说:“我会申请调职。您说过的话我记得,您放心,我哥不会为了我放弃他的理想,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会远远地爱他。”
灶台上的锅发出一阵响声,何隽音赶快退后了一步,要去喊保姆。
于今清一只手拿起锅,一只手关了火,他朝锅里看了一眼,熟练地把锅里的排骨沥干,再并着案板上的土豆一起放进锅里,加上八角,少量冰糖,盐一起用小火煮。
何隽音看着他处理好灶台上的事,说:“你等一下。”
她转身出去了一会,又回来,递给于今清一个厚厚的红包。
“本来应该给镯子,我看给了你也戴不了。”何隽音说,“你出去找东君吧。”
于今清不敢收,“何阿姨,我高一的时候和大一的时候,银行账户里都多了五万块钱,是您打的吧。”
何隽音叹了口气,拿红包的手保持在空中,“收着吧。”
于今清在原地站了一会,终于接过红包。
他说:“谢谢您能同意。”
他出厨房的时候看见陈东君站在外面站着,手里端着一盘水果,“我爸要我给我妈送水果,说她可能受到了巨大打击。”
于今清说:“出了要扑出锅的排骨,应该没什么打击。”
陈东君在于今清嘴唇上亲了一口,“谢谢。”
于今清知道他在谢什么,摇头说:“应该的。”
陈东君送了水果,被何隽音警告了一番不要把人弄进医院之后,出了厨房,带于今清去客厅里。那边挺热闹,陈东君的叔叔和姑姑一家都来了。这段时间住在小儿子家的东君奶奶也来了,一看见于今清就高兴得不行。
老人年纪大了爱追忆往事,精神也不大清楚,一直念叨着要清清穿裙子,并质问陈东君为什么过年了连新裙子都没给清清买。
于今清看着她浑浊的眼睛,有点不是滋味。
“东君哥哥给我买了,得年初一穿。”于今清说。
奶奶拍着于今清和陈东君的手说:“好,好,明天穿给奶奶看。”
于今清应了好,又被陈东君介绍着跟他姑姑叔叔两家人认识,大家坐在客厅里聊天打牌等吃年夜饭。
吃饭的时候,于今清和陈东君一直在不着痕迹地给何隽音捧场,而陈禹韦一直在非常高调地给何隽音捧场,导致其余两家人怀疑他们这一家是不是同时味觉失灵。
一顿饭吃到后面,大家都喝了不少酒,陈东君的姑父有点喝多了,拿着酒杯跟陈东君说:“东君啊,姑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啊。”不过他没等陈东君开口就说,“不过姑父还是跟你直说了。”
他拍拍身边的自家儿子,“阿祎是没你成绩好,但是幸亏听了我的,学了金融。你们那个专业啊,不是我说,有点过时。现在搞什么制造呢,你看啊,这个大量的工厂都在往国外迁移,基础制造业,没有前途的。那个叫什么,什么,有个金融术语啊,就是讲这个问题。你们这些工厂啊,以后都要转移越南啊,这种国家去。”
陈东君的姑姑在旁边说:“你少说两句。”
陈东君笑着说:“那您觉得干什么有前途。”
陈东君的姑父说:“这个,掌握资本的,有前途。你看你爸那么大生意,你也不管一管。我跟你说啊,我有个朋友,天天坐飞机去打麻将,那才是人上人。”
于今清一不小心笑出声,然后用手背捂着嘴,“不好意思。”
陈东君的姑父满面红光,“有什么想法,说说。”
于今清和陈东君对视了一眼,笑着说:“没有,我就是觉得,我们现在挺幸福的。”
陈东君的叔叔说:“就是。他们家也不愁他赚钱,想干什么干什么呗。”
陈禹韦笑说:“不是都说,自己学商科,是为了让儿子能学工程,让孙子能学艺术吗。”
过了一会,大家又开始笑着聊别的事情了。
吃完饭之后陈东君的表弟跟单独拉着陈东君说:“我爸喝多了,你别理他。”
陈东君笑着说:“没事。你去看电视吧。”
晚上于今清躺在陈东君床上,想起饭桌上的事,“哥,我高考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于靖声请了很多人吃饭,都是他的朋友,我都不怎么认识。也有个叔叔,跟我说我选错了专业,说未来是资本的天下。我当时在饭桌上跟他大吵一架,说未来是科技的天下,弄得于靖声很没有面子。”
陈东君坐在床边,给于今清顺头发,声音里有笑意,“今天你要是想和我姑父大吵一架,我就带你出去住酒店,没关系。”
于今清抓住陈东君的手,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可能是后来吧。我意识到一件事。在美国南北战争的时候,南军将领RobertLee,他本来是西点军校的校长,北军将领都是他学生,但他是南方人,所以回去带领南军打仗。后来南军败了,南军里很多人都要他不要投降,要他打游击,但是RobertLee没有同意,他说打仗是军人的职责,不应该让没穿军装的人承担战争。”
“我是可以指着那些说制造不重要的人骂他们傻逼,但是他们就像任何一个没有穿军装的人一样,他们不承担国之重任,也不需要思考战争到来的时候一天上百驾飞机的战损而所有国家对中国禁运武器及零件会有什么下场。国家变得强大,就会出现天真的人民,这是一种幸福的表现。”
陈东君躺到于今清身边,说:“嗯。国如雄鹰,坚硬如喙爪,也只是为了保护柔软的皮肉与内脏,不是为了取代它们。”
“被保护者,并没有原罪,我们只是功能不同。喙爪永远依附在皮肉上,血液从柔软的心脏中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支撑喙爪的每一次攻击与防御。”陈东君说,“你说到RobertLee,我就要提一句苏联,它就是被军工拖垮的国家。只剩下喙爪的那一天,也就是雄鹰死去之时。”
“清清。”陈东君翻身撑在于今清上方,“我不认为和我们主张相左的人是,”他低笑了一声,“你说的傻逼。”
他在于今清唇上落下一个吻。
“但你要是想骂他们,我跟在你后面收拾烂摊子就是了。”
第二天陈东君和于今清起床下楼,陈东君叔叔的女儿,他的小堂妹,坐在餐桌上一边吃早饭一边偷瞄于今清。于今清走过去,笑着说:“看什么?”
小堂妹殷勤地给他拿了个垫子放在椅子上,“清哥,你坐。”
于今清看着小堂妹,在她一言难尽的表情中确认了她就是那个意思,脸差点飙血。
“咳,不用。”他略微尴尬地说。
小堂妹的嘴变成了小写的“o”。
陈东君端着早餐过来的时候,于今清一本正经地接过早餐,还故意在陈东君看不见的角度虚扶了一把他的腰,并将陈东君引到小堂妹放了垫子的椅子边,“坐。”
陈东君坐到椅子上,于今清把早餐摆好,笑得迷人,“辛苦了,多吃点。”
陈东君不明所以地开始吃早饭。
小堂妹的嘴变成了大写的“O”。
吃完早饭,陈东君领着于今清去客厅。长辈们都起得早,正在客厅聊天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放早间新闻。
“……从空军优秀飞行员中选拔出舰载机飞行员并进行训练。高海况下的歼击机起降难度非常大……”
于今清一边陪长辈聊天一边颇感兴趣地听女主播讲选海军航空兵。
东君奶奶抓着他的手,笑眯眯地说:“清清怎么不穿新裙子啊?”
于今清没想到老人家第二天早上还记得这事,不由求救似的看向陈东君。
陈东君却没看他,而是表情凝重地看着电视。
于今清扭头一看电视屏幕。
一张熟悉的英俊脸庞在屏幕上划过,画面闪得太快,整张画面里又有好几张脸,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电视机屏幕的下方是新闻的标题——
《舰载机飞行员在高海况起飞时发生意外不幸牺牲》。
陈东君的姑父拿起遥控器换了一个台,“别看了,看了难受,电视台怎么能大年初一播这个,不吉利。”
陈东君什么也没说,站到电视机机顶盒前,直接不通过遥控器返回了刚才的频道。
他姑父说:“怎么又看这个,你奶奶还坐在这儿呢。”
奶奶好脾气地拍着于今清的手,“小孩想看什么就看什么,过年还不让看电视啦。”
可是那条新闻已经过了,陈东君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于今清坐在沙发上,手还被老人家握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陈东君的手机,他几乎可以从长辈的聊天声中分辨出陈东君手机里传来的机械声,一下又一下,又或许那根本不是电话里传来的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屏住呼吸,拳头也不自觉地捏紧了。
“喂。”
于今清好像听见微弱的一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你在哪。”陈东君说。
“不能说啊大兄弟,反正船上呗,年前我就上舰了,也没见你问候一声,现在过年了跟我显摆你有假是吧。”爽朗的声音伴着呼啸的海风,跨越半个中国传到了温暖的房间。
于今清跑过去抢了陈东君的手机,“空哥,我在新闻上看到你了,我还以为那是遗像,吓死我了。”
“都戴着头盔和防护镜看得清么你。”丁未空大笑,笑完又有点严肃地说,“不过听说前几天是出了事,但不是我们这边,是另外一边。”
于今清说:“你千万注意安全,你还说过等我和我哥去了北京请我们喝酒的。”
丁未空声调上扬,“得令。”
“新年快乐!”于今清朝电话那边大喊一声,又把手机贴到陈东君耳朵边上,“快说新年快乐!”
陈东君低笑了一声,“新年快乐。”
电话那头传来奇怪的响动,丁未空也不知在对谁说:“人民群众发来新春问候,各位同志快跟人民群众打个招呼。”
于今清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几声参差不齐各色口音但特别有力的“新年好”和“新年快乐”。丁未空在电话那头笑骂:“喊声‘新年快乐’都喊不齐啊你们,绕甲板跑五十圈去。”电话那头又传来其他笑骂声和响动,丁未空大喊:“反了你们!把我放下来!我挂了挂了——”
“嘟——嘟——”电话那头传来忙音。
于今清把手机还给陈东君,“哥,我要高兴哭了……好像不应该这么高兴,但是我真的很高兴。”
陈东君在他头上揉了一把,神色温柔。
因为年初六的时候陈东君要值班,所以他们坐年初五的飞机返回了成都。
春节过完,079出了两个通知,一是不对外公开的,于今清心心念念的选拔,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二是一则公告,关于房屋分配制度的补充与修改。
公告出来的时候,姜工说要请陈东君喝酒。
那时候于今清正抑郁地窝在卧室里,陈东君把他拎起来,给了他一个深长的吻,并指挥他做一个用于任务汇报的歼击机简易装配3D模型,这个任务没什么难度,但是比较繁琐,需要全神贯注。于今清在电脑面前坐了一个小时以后,身上的霉气全消,又是一副小太阳不停请求发光发热的样子。
陈东君倒了一杯水放在于今清桌上,并给他每隔一小时定了一个闹钟,“注意休息。我出去一趟。”
于今清头也没回,右手操作鼠标,左手从键盘上飞快地举起来挥了挥又马上返回键盘,“早去早回。”
姜工把陈东君约在一个大排档里,陈东君到的时候他已经喝醉了,趴在桌上。桌上的串几乎没有动,只有几个空酒瓶子东倒西歪。陈东君坐下来,让服务员收拾了瓶子,然后说:“你看了公告了。”
姜工撑在桌子上,抬起脑袋,眼睛是红的。
“陈工,对不起。”浓重的酒气从他嘴里喷出来,大概是来之间已经喝了很多,不止桌上几瓶的量。
陈东君说:“对不起什么。”
“我得走了。”姜工通红的眼睛里有水光闪烁,“陈工,我得走了。”他不停地重复着“我得走了”四个字。
陈东君看着他,“走到哪去。”
姜工也看着陈东君,然后拿起桌上一瓶啤酒,咬开盖子,他动作太猛,甚至划破了嘴唇,但他却满不在乎地往喉咙里灌酒,等他灌了大半瓶的时候又被呛到,不停咳嗽,狼狈至极。
陈东君从他手里拿过酒瓶,“喝酒解决不了问题。”
“我不痛快。”姜工一边咳一边说。
陈东君说:“越喝越不痛快,别喝了。”
姜工脱力般地塌下肩膀,头也跟着低下去。
“陈工,我得走了。有一家民飞挖我……做客机座椅和内部配件的。”姜工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连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他们效益好……说工作三年就给房子。”
“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姜工抬起头看着陈东君,眼睛里的狼狈一览无余,像一只刚被斗败的野兽,遍体鳞伤下是连自己都投降了的颓败。
“没有。”陈东君说,“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
“你说要我跟她谈,我谈了,她特别好,特别好,没有这么好的女孩儿,真的。”姜工的眼泪从眼眶中流下来,悄无声息,“她说,工作几年,能凭一己之力在大城市买房的,没有几个,那些能买的,很多都是举全家之力买的,她不觉得有什么光荣的。她有一句话,说:‘脊梁这个东西,很多人一开始就自己打断了,还嘲笑挺直背的人被高处的障碍撞得头破血流。’”
姜工又咬开一瓶酒,嘴唇已经凝固的伤口被扯破,又有细小的血丝从伤口里渗出来。
“你说,她是不是特别好。”
陈东君没说话。
“过年她带我去她家,他父母也特别好,没说不同意,他们俩也就是一般的工薪阶层。有天晚上,她已经睡了,她爸来客房,偷偷跟我说,他就一个孩子,不想要孩子吃苦,也不想要孩子伤心,愿意出钱付首付,写我们俩的名字。她爸特别怕我人穷气傲,还不停地跟我说,他就是想让他女儿过得轻松幸福,别的意思一点儿没有。他就想要我对她女儿好。”
姜工灌了几口酒,“可是,可是我要是接受了,不就成了我女朋友嘴里断了脊梁的狗么。”
“这么好的女孩儿。”姜工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怎么就遇上了我这么个东西。”
陈东君再次从姜工手中拿走酒瓶,还叫服务员收走了桌子旁边所有的酒。
陈东君说:“现在房子已经解决了不是么。”
姜工惨笑着喃喃:“是解决了,解决了……”
陈东君说:“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没有人会怪你。”
“但是我会问我自己,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是怎么走到这儿的。我怎么就站在这儿了?我摸着我的胸口,”姜工把手放在自己左胸上,手指几乎要掐进自己的肉里,“这里还没死。”
“陈工,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大学物理》那门课的老师是个老太太,我每次上课都睡觉,真的,就最后一节课没睡。那节课她说:‘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信仰。’我嗤之以鼻。我一直不知道信仰是个什么狗屁玩意儿,但是现在,我知道,我要失去它了。”
陈东君站起身,姜工自嘲地说:“我喝多了,你听不下去了吧。”
陈东君说:“你等我一会。”
姜工趴倒在桌上。等他被推起来的时候,发现面前摆了一串钥匙,一共五把,五把一模一样。姜工不知所措地看了一会那五把钥匙,又看了一会陈东君。
“做你想做的。”陈东君说。
“这,这是你的房子?”姜工没有碰钥匙。
“年底分的。”陈东君说,“我习惯住宿舍。”
姜工摇摇头,“我不要。”
“你今天要是真心要走,我不留你,还给你写推荐信。你今天要不是真心想走,我就得把你留下来。”陈东君看着姜工,眼神坦然,没有保留,“房子不是079分给你的,是飞机修理中心分给你的,技术主管觉得你值。”
姜工捏紧了拳头,眼泪再次决堤。
“留在这边,还是明年跟我去发动机,你自己选。”陈东君站起身,“我回去了。”
“别给我递辞职信。不签。”
陈东君回到家的时候,于今清还在建模,陈东君从他身后抱住他。
于今清回过头,像他给陈东君发的表情包一样,说:“画图苦,求陈工香吻。”
陈东君给他一个吻,于今清一本正经地说:“战斗机今清-20与空中加油机东君-18对接成功,现已成功加油,可惜时间过短,只能再续航两小时。两小时后请务必再次加油。”
陈东君好笑地捏他脸,“今清-20,东君-18,你在暗示什么。”
于今清一脸正直地说:“只是编号而已,不要在意这么多细节。”
陈东君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编号与实际情况误差较大,审核部驳回该编号,请重新编号。”
于今清捂着额头,“加油机东君-18,你就是为战斗机今清-20服务的,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陈东君把于今清从椅子上拎起来,扔到床上。
“东君-18——唔!”
一个小时之后。
“东君-18,上峰命令你退出战斗,马上从该空域撤离——唔!”
“啊——”
两个小时之后。
“东君-20,东君-20,今清-18已经是一架废机了。”
陈东君撑在于今清上方,汗水从他的锁骨流淌到胸膛,于今清忍不住伸手去摸。陈东君的左胸下,有力的心脏将跳动传到于今清的手心。
“太美了。”于今清轻声说。
他拉着陈东君随便套了一条裤子,两人走到阳台上。
陈东君从于今清身后抱着他,079还伫立在夜空下,它已经不像一只臃肿的怪兽,而像一个新生的老婴儿,这个老婴儿有很长的过去,但也会有更长的未来。
放眼这片广袤的土地,也是一样。
于今清看着前方,说:“这片土地。”他又回过头看陈东君,去触摸他有力的心脏,“土地上的人。”
他深深地看着陈东君,像是要将他永远留在眼底,留在心底。
“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守护这些。”
“我只能说——”
“为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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