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府车夫离开之后,经此一波三折的张九阳耿满两人,这才彻底放松下来,而此刻,耿满那磕头磕得鲜血直流的额头,这才引起了张九阳的注意。
张九阳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然后递给了一旁的耿满,耿满初时还有些不明所以,直到张九阳冲他的额头指了指,耿满这才反应过来。
满头血污的耿满接过手帕,一边擦拭着额头之上的鲜血,一边口中隐隐约约在咒骂着。
一想到刚才耿满两人的那番举动,张九阳心中顿时感慨不已,不论什么时候,平头小民都有着自己的生存之法,不论是跪地求饶也好,还是痛哭流涕也罢,都是为了活命而已。
耿满的额头,伤势看起来还不轻,张九阳看着耿满好不容易擦拭干净了血迹,便是问道:“老耿,我有一问,在你心中,可是很怕那高高在上的二皇子?”
耿满初闻张九阳这一句话,当即不假思索,便是说道:“二皇子此人,凶残好杀,且身份高贵,九阳老弟,我区区一个和府家仆,又如何能不怕呢?”
张九阳闻言,促狭地笑了笑,便又问道:“老耿,你这话可是当真?我怎么看到,你刚才似乎是在骂人?”
耿满被张九阳这样一问,顿时脸色怪异,半晌之后,才讪讪笑道:“实不相瞒,以前吧,见到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子皇孙,老耿我心中是很害怕的,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与你张九阳认识之后,便是就没那么害怕了!”
张九阳闻言,顿时哈哈一笑,这个耿满,现在说的,才应该是真话,而他刚才口中的念念有词,张九阳不用问,也大概率知道这家伙定然是在骂那位动辄欲杀人的二皇子。
想到这里,张九阳便是接着说道:“老耿,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太过于计较,只不过今日我两,真可谓是死里逃生,幸而躲过一劫。”
耿满听了张九阳这话,顿时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没错,今日多亏了老宰相司空大人,要不然,你我只怕是,早已经做了那二皇子李桀的刀下之鬼。”
张九阳闻言,抬了抬眼皮,不置可否,却是那耿满继续说道:“另外,今日之事,全赖这两匹畜牲,要不是这两畜牲不听管教,今日之事,又何至于此。”
张九阳闻言,看了一眼那已经彻底气绝的两匹马儿,然后叹了口气,道:“畜牲何其无辜,本就不能与人等同视之,人尚有七情六欲,况且畜牲乎。因此作为牲畜,偶尔暴躁也属正常,只不过,它们今天发脾气没有选对时机,运气不好,撞上了一个凶残到连畜牲都不放过的二皇子李桀!”
张九阳此话说完,那耿满顿时脸色怪异得很,张九阳的这一番言语,话里有话,似乎是在挖苦嘲讽那位高高在上二皇子,耿满一时间想笑,但又觉得不太合适。
一旁的张九阳见耿满脸色怪异,便道:“想笑就笑呗,不过,老耿,你相不相信,今日就算我和府车驾,没有冲撞那二皇子之马车,但若是二皇子知道这马车之中之人,乃是我张九阳,那么也许我等,依旧会是那般差不多的结果。”
那耿满闻言,顿时大吃一惊,然后问道:“为何?”
张九阳闻言,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原因很简单,二皇子李桀,早就将我张九阳视为眼中钉,恨不得立马拔除,所以但凡有半点机会,定然都决计不会放过,今日这街道之上,两辆马车对向驶来,作为心机深沉,惯使阴谋诡计的二皇子,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想找个借口,来找我这个草民的麻烦,那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比如,就像刚才这位皇子殿下口中所言,仅仅以傲慢不尊皇族成员一条,便可将我等治以死罪。”
张九阳此言说完,耿满思忖了片刻,然后便是很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见得耿满点头,张九阳于是便是说道:“所以,跟着我张九阳,实际上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怎么样,经此一事,老耿,你心中可有惧怕否!”
“而我张九阳,现在看来,上一次丰收镇遭遇刺杀,这一次广源城大街上险些丧命,实在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跟在我身边,很有可能随时都会人头落地,小命不保。”
“老耿,你实话告诉我,在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怕?”
耿满闻言,顿时脸上尴尬一笑,然后道:“怕什么,你张九阳都不怕,我耿满又岂是那贪生怕死之徒?大不了,来世投胎,再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张九阳闻言,又看了看耿满脸上有些勉强的笑容,然后上前,重重地拍了拍耿满的肩膀。
生在这样的时代,生命何其脆弱,要说谁心里真的一点都不怕,那是假的,更何况身为大户人家的家仆的耿满,这个世代的卑微下人,为了生存,最会察言观色,低声下气,因此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是很不错了。
拍了拍耿满的肩膀,张九阳接着说道:“没事,就算是怕,那也不算丢人,放心,从今往后,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我张九阳,从来不甘于自己的命运,就这般操控在别人手中啊。”
张九阳此话说完,耿满循声望去,只见张九阳此刻的脸上,半点惧色皆无,只余一片坚韧。
这种坚韧,虽然无声,但落在耿满眼里,却让得他无比的坚信。
也因此,张九阳此时所说的话,耿满尽都,毫不犹豫地相信起来。
静静的街道上,和府车夫前去牵回替换之马,还需要一点时间,因此,张九阳与耿满,在街边随便找了一个石阶,然后便是坐了下来。
而就这片刻的功夫,耿满额头之上,那受伤之处,便是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
张九阳看着耿满那肿得发亮的额头,想笑之余,心中却是万千感慨。
在那样的情况下,自己心知难逃一死,所以方能表现得不卑不亢,但是对于耿满这样的人来说,他额头之上的红肿,与其象征着胆小怕事,倒不如说象征着这个时代平头百姓的万般艰辛。
坐在台阶之上,张九阳眼神微微眯起,然后道,“老耿,以前,在这广源城之中,有过百姓冲撞皇家车驾的事情发生么?”
耿满见张九阳发问,沉吟了半晌,便是说道:“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有的。”
“那么,结果如何?”张九阳尽管心中大致已知答案,却是依旧问道。
耿满闻言,嘴角淡淡的苦笑勾起,“结果吗,还能如何呢?自然是皇权至高无上,他们要人死,人就只能死!”
耿满这话说完,石阶之上,两人尽都沉默了。
半晌之后,张九阳方才继续开口,“他们叫人死,人就只得死!啧啧啧,这个世道,这个皇权,当真是霸道得很啊!”
那坐于石阶之上的耿满闻言,却是恨声说道:“可不是吗?就像今日这二皇子,便是霸道之极,若不是司空宰相大人当场点破,只怕是我等是死是活,全凭他一张嘴,连那当今陛下曾经颁下的法令,都不顾了。”
“这广源城大街,宽阔无边,为何我等庶人,见了他皇族车驾,就得躲得远远的,否则,动辄便将有杀身之祸。”
耿满这话说完,便是狠狠地冷哼了一声,他的言语之中充满了对二皇子的嘲讽,当然,更多的则是不满。
而耿满今日,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反问,却是让得张九阳,很有些始料不及。
要知道,这个时代,君权观念,那是土壤肥沃,根深蒂固,一般人,可是不敢轻易说出这样的言论的。
张九阳见耿满依旧愤愤然不能释怀,便是笑道:“老耿,如果有一天,你在路边,遇到了一条疯狗,那么你是选择躲开它呢还是去招惹它呢?”
耿满闻言,丝毫不加思索,便道:“当然是躲开它,要不然被疯狗咬上一口该多么不划算!”
张九阳闻言,于是便摊了摊手,道:“那不就成了,在我心里,这位高高在上的二皇子,就与那路边偶遇的疯狗没什么区别,躲着它要比招惹它明智一千一万倍!”
耿满闻言,顿时哈哈大笑,然后便是挤眉弄眼地低声说道:“九阳老弟,在这大阳国都,恐怕只有你,才敢把高贵无比的二皇子比做一条疯狗!”
张九阳听了这话,顿时做大吃一惊状,“是吗?我看不见得,我看这大阳国都之内,大多数人都把这二皇子比做疯狗,我只不过是把你们不敢说出口的话说出来了而已!”
耿满闻言,暗暗点头,但是,张九阳如此毫无畏惧,直言谈论皇亲贵胄,却是让得他心中很是吃惊。
虽然,耿满适才还在咒骂二皇子霸道无比,但那不过是因为自己小命受了威胁,无论是谁,都难免心生抱怨。
但是,真要让耿满这样的人,去议论皇子皇孙,寻常的情况下,他耿满还是没有那个胆子的。
说到底,耿满今日之所以敢于抱怨二皇子之飞扬跋扈,除了受到了张九阳影响的一部分原因外,更大的一部分原因是,死里逃生之后的耿满,因此而受了刺激,胆儿随之便是肥了不少,尤其是对那威胁自己性命的二皇子,怨念最大。
但是,尽管如此,像张九阳这般,议论甚至大肆嘲讽二皇子,耿满却是终究不敢的。于是,满肚子疑问的耿满便是又道,“九阳兄弟,到底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胆子,敢于议论皇亲国戚?”
张九阳闻言,摇了摇头,“我也并非是那胆大包天之辈,相反,在我的老家,我属于哪类胆小怕事的人,只是,在我的老家,在哪里,如今已经没有了皇子这一类生物,也没有人,可以凭借特权,然后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自然,也没有人,可以随意剥夺别人的生命,所以,我才敢如此说话。”
耿满闻言,顿时眼中充满了惊讶的神色,“九阳老弟,没有皇权,没有皇子,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吗?”
张九阳闻言,微微一笑,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有!当然有!而且必须得有!”
“只不过,你们这个世界,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耿满闻言,转头看了看一脸笃定的张九阳一眼,然后语气中满是希冀,轻轻说道:“若真是有这样的地方,那可真好!”
“好吗?”张九阳闻言,苦笑了一下,“好么,当然是好,只可惜,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去过哪个地方了啊!”
……
街道之上,和府的马车处置之后,张九阳找来和府下人,妥善处理了那两匹因二皇子泄愤而死的马儿,然后便是返回了和府。
今日之事,虽然因为老宰相司空伯的介入,张九阳三人,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是,这件事情,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二皇子李桀离开之时,扔下了一大堆冰冷的话语,张九阳虽然不想理会,但是,就今日之事,对于和府来说,二皇子的吩咐,就等同于至高皇权发出的指示,和府不得不去执行。
否则,一旦和府拒绝执行,那么随后而来的,定然就是二皇子抓住这一把柄,借此良机来找和府以及他张九阳的麻烦。
张九阳当然不会给二皇子李桀这样的机会,所以,他必须把善后之事做好。
返回和府之后,张九阳第一时间,便是将这件事情,详详细细地告知了和四海。
和府正堂之中,接到消息之后,一直等待张九阳的和四海听了张九阳的禀告,脸上神色难以捉摸,今日之事,责任的确是在他和府一方,但二皇子的举动,却是显然在借题发挥,欲将张九阳等人置于死地。
而至于二皇子李桀离开之时,口中所言的赔偿以及问罪,和四海心中更是嗤之以鼻,他皇族车驾,一辆到底值不值得万金,在和四海看来,很是难说,反倒是借此机会,狮子大开口,报复性的索赔,倒是大有可能。
还有那将车夫交与有司问罪,只怕是二皇子在借此向他和府传达一个意思,那即是,就算是有人替你等说情,但是依旧得给你等一点厉害,好让你和府知道,你和四海家财万贯又如何,你必须清楚一点,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再多的财富,那都是狗屁。
显然,二皇子想要传达的意思,很是成功,也正因为如此,此刻的和四海,心中如同有惊涛巨浪,在不断翻腾。
只不过,和胖子掩饰得很好,他心中清楚,眼下,纵然是发火,纵然是雷霆大怒,也无济于事。
在吩咐了一句,“这件事情,便由你全权处置。”之后,和四海便是冷哼了一声,然后背起双手,朝后堂去了。
和府正堂之中,张九阳领了和四海这一命令,便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也是离开了和府正堂。
最终,和府依照二皇子所言,赔偿了十万两黄金,给予大阳帝国皇室,或者,准确的说,是把这笔巨款,送进了二皇子李桀的威王府。
虽然如此一大笔巨款,就算是如今的和府拿出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但张九阳清楚,这笔钱,能够换来和府的保全和清净,所以这笔钱必须得给。
钱财是什么呢,在张九阳看来,远没有活着的人以及安稳的生活重要。
只不过,十万两黄金之巨,若是放在寻常家庭,则是只怕光这一笔黄金,就足以逼得人家破人亡。
幸而是在他和府,否则,今日之广源城内,只怕是又将由那暴戾残忍的二皇子,再造一桩杀孽。
十万两黄金的巨款赔偿之后,张九阳便是依着二皇子的要求,将那位驾车的和府车夫,送到了广源城京都衙门的受审,这或许是张九阳这一生,唯一一次依照着自己仇敌的意思,照章办事。
但大丈夫贵在能屈能伸,吃得了苦,能够忍辱负重,如此方能有所作为,否则,和府若是执意要保这位可怜的车夫,那么,他的下场,只会比送官受审,凄惨百倍。
毕竟,二皇子李桀,正求之不得,张九阳再给他一个好借题发挥的理由呢。
张九阳当然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也不敢拿和府上下那么多条人命去冒险,只不过在送审之后,京都衙门之内,经过张九阳的多方运作,下大力气花大价钱周旋,和府这一名车夫,最终被判处当庭廷仗五十,并予以三年监禁的轻判。
执行之日,和府这一名车夫,被五十廷杖,打得血肉模糊,但是,他心中清楚,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无论如何,终究保住了一条性命。
所以,他看向张九阳的目光之中,充满了感激,而这满是感激的目光,让得张九阳羞愧无比。
张九阳能做什么,他只能以和府的名义,承诺会妥善照顾好车夫的家人,并保证,三年监禁结束,车夫依旧还是和府的车夫。
但是,执行之日,那高高举起的满是鲜血的廷杖,落在张九阳的眼里,是那样的刺目,那样的触目惊心。
仅仅是以平民之身,无意冲撞了皇族车驾,这个时代的处置就这般严苛,至高皇权对待世人的,不仅有极其的居高临下漠视众生,更有生死予夺全凭心意的冷血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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