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真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刻了，周可为的精神头很好，想坐起来看看窗外的风景，还主动要求吃一点东西。家人强颜欢笑，一一满足他的要求。
几个医生来到了周可为的病房，交代着回家的事项。主治医生说，如果有紧急情况，要拨打120。周可为噗嗤一声笑了，说道：“回家就是等死的，不会再占用医疗资源了。”
医生笑不出来，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他已经跟周可为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如果不是因为生病，周可为必然能成为一代名医。医生深感惋惜，见惯生死的他，却不愿面对周可为的死亡。
谢宏轩来到了病房，医生认识他，很恭敬地打了招呼。周可为回家后有谢宏轩帮忙看护，医生便放心了许多。
他们俩在门口寒暄，朱方阁刚好路过，跟主治医生打了招呼。谢宏轩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医生并不知道他俩之间的过节，还把朱方阁介绍给谢宏轩认识：“他是滨江中医大学的学生，挺努力的，是中医的后起之秀啊。”
啊？！
谢宏轩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中医黑”，居然本身是学中医的？
朱方阁维持着面子上的客气，并没有因为身份被拆穿而羞恼。他说道：“叔，我可不想学中医，那是我爸给我选的专业。中医嘛，骗子太多了，整个行业就是个大染缸，我可不想被污染了。”
医生扶了扶眼镜，尴尬地直咳嗽。朱方阁却毫不留情地说道：“前天还有个女的在这里闹呢，说是回家喝中药，结果没什么效果，还一个劲儿地拉肚子。中药就是中医师随心所欲开的，没有经过消毒，更没有经过测试，开多少也是随意，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副作用。换作你，你敢吃吗？”
这次他压根不提“循证医学”这个概念了，谢宏轩气得想要吐血，战术全被打乱了：“你这个小孩，学了一点皮毛，就敢乱说话……”
医生拦着谢宏轩，让他不要吵吵。朱方阁却低下头，得意地笑个不停。谢宏轩突然感觉头晕目眩，硬生生地靠在了墙上。朱方阁非但不害怕，还火上浇油：“我又没有说你怎么样，我只是说这个行业不好。你一个老人家，就那么一点气量，气出毛病来，可别赖我身上啊！”
这下好了，谢宏轩本来是护送周可为回家的，还没走出病房，他倒是先倒下了。
周可为在病床上听到了动静，把爸爸招呼过来：“我想跟那个年轻人聊聊，你就跟他说，我想跟他进行学术方面的交流。”
朱方阁走进了病房，毫无感情地“啧啧”了两声，说道：“学长，我差点儿没认出你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癌症真的太可怕了。”
周可为一点都不懊恼，笑道：“我这不马上就要去阎王府报道了吗？先变得半人半鬼，好适应死后的生活啊！”
朱方阁讪讪地，笑也不是，反驳也不是。
周可为斜躺在床上，说道：“我刚才听你批判了中医的某些弊端，觉得你很有见识。那么，在你看来，我们应该怎么改善这些弊端？”
啊？朱方阁的眼珠子转了好几圈，而形容枯槁的周可为则微笑着，期待他给出圆满的答案。
朱方阁犹豫了好几次，方才说道：“把中医取消掉就好了。”
周可为笑道：“取消掉？你老祖宗给你留下了一件几千年的宝贝，上面长了一点绣，你就要把它扔掉？”
朱方阁辩解道：“那不一样！中医会害死人的！”
“哦……看来你的确是做了很多研究。你能把你的研究成果告诉我吗？”
朱方阁又默不作声。
周可为缓了缓气，说道：“你就告诉我你是怎么统计的就行，中医和西医的疗效如何，作为医科生，我也挺好奇的。”
朱方阁硬着头皮说道：“这是秘密，我不能把我的研究成果告诉别人。”
“好吧……”周可为失望地说道：“看来生前最后一次做学术的愿望也要泡汤了。”
“反正，中医肯定是会被淘汰的。”朱方阁强硬地说道：“一切不符合循证医学的学科，都会被淘汰的。”
“真不简单，居然还知道循证医学！”周可为有气无力地赞叹了一句：“那你知道‘循证’医学这个名词是怎么来的吗？”
朱方阁并不知道，尴尬地抠手指头。
“循证医学的创始人之一曾说过，‘循证’这个概念的灵感来源于中国清朝乾隆年间‘考证’的方法。”1）
完了，遇到行家了。朱方阁的脸都绿了。
“在汉代的《伤寒杂病论》中，张仲景就已经在有意无意当中运用了符合循证医学的方法，从证据分级来判定六纲病症药方，这不符合循证医学的方法吗？中医的智慧，通过每个朝代的积累，已经日臻完善。诚然，它不比西医普及，也有一些弱点，但这个行业也是可以救死扶伤的……咳咳”2）
朱方阁哑口无言，嗫嚅了半天，说道：“行，你厉害，我才疏学浅，让你见笑了。”
“我没有笑话你，你一个医学生，保持批判的精神是好的，但是在批判某一样东西之前，就要彻底地了解它。咳咳……”
朱方阁还是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周可为的父母却十分紧张，生怕儿子一口气上不来。待周可为缓了过来，朱方阁似笑非笑地说道：“难为学长教导了。病得怪厉害的，还不忘教导后辈。”
周可为笑道：“我快走了，最后耍一次威风。难不成，我还能把我这一肚子知识说给小鬼听不成？”
……
朱方阁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骂自己，挤出了一个讪笑，迫不及待地想要溜走。
谢宏轩“大仇得报”，神清气爽，跟那位主治医生嘀咕了几句。医生从刚才就很不满，也不顾众人在场，便冲着朱方阁说道：“刚才这位老先生被你气晕了，晃了一下，你不管；躺在床上的病人咳嗽了，你也不管。你是未来的医生，病人就在面前发病，你却在这里干站着，像话吗？”
朱方阁彻底低下了头。今天出门忘了看黄历，在众多同门面前丢了人，丢得他想逃离地球。
参考文献：
1)《循证医学与中医学的反思》，何俊余，河北中医，第41卷第10期，2019年10月。
2）《汉传中医是最古老的循证医学》，景方建等，中华中医药学刊，第28卷第11期，201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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