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辈子将所有的温柔和善意, 都用在了朱鸳的身上。
对她没有算计,没有猜疑。
他以为她是他心底最为纯洁的姑娘,虽贫穷却未染世俗, 一直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在手心里, 舍不得让她沾了半点尘灰。
谁知,她却是来自那尘灰堆里,染了一身的脏, 是他一点一点地用自己的名声, 在为她洗。
往日太上皇有多爱朱鸳, 如今他就有多厌恶,憎恨她。
他这辈子, 全都毁在了这个女人手上。
太上皇闭上眼睛, 那悔恨从昨夜开始就压在心头, 一直到现在,见到了太上皇后, 一瞬间似乎全爆发了出来。
一时回忆起几人的过往,那些发生在几人身上的点点滴滴, 又无一不在告诉他, 他就是个笑话。
韩家的嫡女,名门之后,他嫌弃她不配。
回头却选了一个花楼里的瘦马, 被她骗了二十几年, 若不是如今爆出来,恐怕这辈子他都不会知道真相。
朱侯府将他当成了笑话。
朱鸳更是将他当成了傻子。
太上皇猛地一阵急喘。
太上皇后忙地起身, 正准备去唤高公公, 太上皇突地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太上皇后顿住。
转过头, 眸子盯向了太上皇的手, 那眸色清淡冰凉,没有半丝柔情,太上皇心头一酸,才缓缓地松开,“不必紧张,老毛病了。”
太上皇后便转身,端了几上的药碗。
“该喝药了。”
太上皇努力地将自己撑起来,太上皇后的勺子递过来时,太上皇便借此瞅了她几眼。
这张脸,他倒是没忘。
从他开始打压韩家开始,他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张清淡寡欲的脸。
那时候他恨她的傲气。
可如今,他又非常渴望这种傲气,渴望这种真正从名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大气和傲骨。
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而不是那勾栏里出来的风尘味。
人一旦对另一个人厌恶起来,不管之前对她有多喜欢,有多爱,都能一一否定,包括往日朱鸳所做的一切,也都跟着变了味。
曾经两人的恩爱,成了他的耻辱,再回想起朱鸳来,便无一可取之处。
他憎恨她的歌声,越是唱的好,越是风尘。
更厌恶她跳舞,那些曾经惊艳过他的舞姿,如今回头再去看,不过是些搔首弄姿,勾人的本事。
只有跟前的这个人。
安安静静,冷冷清清,一举一动,举手投足之间都透著名门里的高贵和端庄。
太上皇喝着药。
那悔意慢慢地从心底滋生出来,堵在心口,在太上皇后放下碗的那瞬,太上皇终是同她说了一声,“多谢。”
太上皇后倒是挺意外。
二十几年来,太上皇后也记不得,他有没有同她道过谢。
但听进耳里,确实很生疏。
太上皇后脸上并没有任何波澜,搁了那碗后,只同他道,“好生歇息。”
说完便扶着他躺下,替他掖好被角,也没再留。
太上皇躺在床上,本是闭上了眼睛。
听到那脚步声远去,一时没忍住,侧过头睁眼瞧去,正好就看到了太上皇后的背影。
这背影他倒是有印象。
他将他们母子俩赶出皇宫,一个要被送去南苑,一个要被送去道观时,她来找过他。
她立在他跟前,良久才开口。
声音突地带着哽塞,“你当真就如此狠心对待绎儿吗,他也是你的孩子。”
因他头一回见她哭,一时有些惊讶,才抬起头来多看了她两眼,却见她神色并没有半点悲伤,脸上的两道泪,也似是洒在她脸上似的。
太上皇瞥开目光道,“你不该来这儿。”
之后,她倒没再说一句话,也没再求他,良久,他听到了脚步声,鬼使神差地抬头,看到的便是这个背影。
脊背挺直,透着一股子的决绝。
那也是他这些年来,对她唯一的印象。
从韩氏进宫,到生出二皇子,他从未将他们母子放在心上。
不仅如此。
他更是不顾他们的死活,为了朱鸳,为了让她的两个儿子在朝中巩固地位,不惜替其出谋划策,去打击,去陷害他们。
周绎。
他的二儿子。
他是何模样,喜欢什么。
他一无所知。
可就是这么讽刺,曾经他认为不配当他儿子的二皇子,如今却是他唯一能提得上台面,能见人的儿子。
太上皇喘了几声,王公公正好进来。
适才见太上皇后出来,王公公还以为他睡着了,此时见他还醒着,忙地上前扶他起来。
太上皇睡不着。
喝了那药,更是精神。
王公公见他神色好了些,才敢禀报,“陛下适才让人传话,南郊的墓地挖了出来,问太上皇,先皇后的遗体该如何处置。”
太上皇厌恶到了极点,只咬牙道,“挪出来。”
王公公正要转身去回话,太上皇又唤住了他,“让他别管了。”王公公停下脚步,太上皇吩咐道,“这事你去办。”
王公公便明白了意思,陛下毕竟还是先皇后所出。
**
一个夜里都没合眼,午膳后,太上皇倒是歇息了一会。
一觉睡醒,外面又翻了天。
王公公伺候他起来,欲言又止,太上皇看了他一眼,一声冷嗤,“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消息是我不能承受的?”
王公公便道,“长安今日有几处发生了地龙翻身,其中龙岭那边的山体分离,翻出来了一块石头。”
太上皇看着他。
王公公道,“那石头极为神奇,身上长出了几条纹路,细一看,竟是几个字。”
太上皇倒是好奇了,“什么字?”
王公公低声道,“天子以伪乱真。”
太上皇一愣,王公公又才将话说完,“如今,那块石头已在长安城里传遍了,自今年那场梅雨后,幽朝的灾情连续不断,加上前几日发生的几处地龙翻身,不少百姓都相信了这是天谴,那块石头一出来,暗里已经有不少人在传,说陛下并非是当初的太子,他不是周恒......”
太上皇眯着眼睛,猛地看向王公公。
两人沉默了一阵,谁也没说话。
半晌,王公公才小心翼翼地问太上皇,“太上皇难道就从未怀疑过,朱侯爷说的话吗?”
太上皇没答。
之后却是问了一句,“皇上呢?”
王公公道,“干武殿并没有动静。”
地龙翻身,翻出来的石头,今日一早就传了出来。
这会满朝的臣子都知道。
但无人敢言。
最近一月内,朝廷的动向,一天一个变化,谁也看不懂,先是秦家翻案,陛下立了那罪己诏,接着朱家一个一个地出事。
最后,竟是遭灭了满门,走了秦家当年同一条路。
想当初朱家在朝中多威风。
太上皇亲封的侯爷,又是陛下的母族,往日太上皇和陛下是如何维护朱家,众人还历历在目,这转个眼,说灭就灭。
到底是什么缘故,没人得知。
但谁都知道,侯府是得罪了太上皇和陛下。
如今这流言传出来后,虽离谱,可大胆的人,免不得往深里想。
陛下不是周恒,又会是谁?
若是当年的二皇子周绎,那朱侯府遭到如此下场,倒是能说的过去。
当年戎国的那一战,所有人都只知道二皇子死了,却没人见过他的尸首,等太上皇和朱皇后的人收到消息,二皇子已经入了棺。
林常青也束手无策。
当时只要太子活着,太上皇哪里还会在意二皇子的生死。
二皇子所有的后事都是太上皇后在操办,见过二皇子尸首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太上皇后和二皇子的几个亲信。
后来,二皇子入了陵墓,更是很少有人提起。
事情过了两年多,突然又被人提起,众说芸芸,没一个知道实情。
外头传言满天飞,周绎却是坐在干武殿内,稳如泰山。
高沾奉旨去礼部拿了册子来。
三日后就是太上皇的寿辰,陛下突地说要大办,如今礼部刚收到消息,忙成了一团,高沾将朝中受邀的臣子名册,拿来交给周绎过目。
到了跟前,高沾的腰身突地就比往日弯的更深,只埋着头,似是生怕看到周绎的脸。
周绎伸手去接,便只瞧见他的一双胳膊举到头顶,瞧不见人。
周绎瞟了他一眼,唇角扬了扬,“怎么,也觉得朕是个假的?”
高沾两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假天子的流言传成了那样,高沾岂能不知。
更是有人暗地里来向他打听,“高公公伺候了陛下这么些年,应该最为清楚,陛下当真是当年的太子?”
高沾答不上来。
流言没传出来之前,他从未怀疑过这个问题,陛下不是周恒,不是当年的太子,又能是谁。
流言传出来后,他本想替陛下压下去,可心头那些曾被他忽略过的各种细节,突地就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太子在东宫那会,性子阴霾。
之后从战场回来后,虽也冷冽,但高沾从未见过他私底下对人动过死刑。
除了最初的王家。
因为心头从未生过怀疑,就算是陛下有同之前不一样的地方,高沾也觉得那是陛下的性子变了。
可高沾不傻。
传言出来后,再从头到尾去细细想一遍,却是细思极恐。
陛下每回有事,都是唤王钊。
两年的时间,王钊再让他信任,也不该比过他这个跟了他十几年的人。
心头一旦有了松动,高沾的怀疑便再也止不住。
见到周绎,便不受控制的紧张。
若他真是当年的二皇子,那他伺候了两年,竟是没发现......
周绎也没再为难他,“起来吧。”
高沾起身,小心翼翼地立在一旁,等周绎将册子过目了一遍,拿起笔在那上头添了几个名字,又才递给他,“拿去给礼部。”
高沾忙地领命,“是。”
高沾将那册子又送到了礼部,礼部尚书打开一瞧,吸了一口长气。
太上皇这回这生辰,怕是热闹了。
朝中但凡说得上话的臣子,都在受邀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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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来了宝宝们。(呜呜呜没有大肥章,今天跃跃子太忙,等明天再调整好状态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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