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风云变幻之时,张昌宗刚带着一家老小到广州。岭南一带,在今时今日仍是荒僻之地的代名词,但是,广州城的码头上却大船林立,人来人往,不止有大唐人,还有别国人,例如波斯人、大食人等,季风季的到来,代表着一大波财富的靠近,每一个希望去大海上搏富贵的人,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国沿海的季风季,冬季风向由大陆吹向大海,夏季相反,季风由大海吹向陆地。现在已然是秋末,在季风到来前,货物必须齐备好,装好船,此时,正是码头最繁忙的时候。
海边风大,郑太太心疼宝宁,带着裹得严实的孩子先回广州这里备下的宅子,上官婉儿、薛崇秀两人换了男装打扮,披上斗篷,与张昌宗一起去码头看看。
张昌宗陪着师父、老婆三人随意的走着,也不好让她们太靠近,毕竟,码头上搬货的都是粗鲁汉子,怕冲撞了她们。
上官婉儿手搭凉棚望着码头上停靠的大船,哪怕不是第一次见了,还是有震撼之感。海船与内陆湖泊上航行的船是不一样,只那风帆、桅杆看着就十分的巨大,上官婉儿每次看了,都有心潮澎湃之感,这是要在大海上航行的船只,现金看着大,但到了大洋之上,却又显得小,一时间不禁满怀感慨,看着怔怔出神。
薛崇秀陪着上官婉儿站着,张昌宗跑去一旁跟陈子昂说事情。说起来,陈子昂是认识上官婉儿的,他又是正直的性子,原以为张昌宗要守孝,他提前出京来,结果,看张昌宗也跑来了,虎了脸正要说两句,上官婉儿一身男装出来与他见礼,瞬间就愣住了,要说的话也就说不出口。
待后来了解其中的隐秘,对张昌宗只剩下一脸的一言难尽,张昌宗还振振有词:“陈师就是想得太多,为人又太过正直,某些时候,正直到了缺乏变通的地步。为人行事固然要直道而行,但是,直道受阻的时候,也不凡变通一下,只要是目的是正义的,受益的最终是君子就行。我以为,过程稍微变通一下也无妨,总不能让小人得利,那做君子还有什么意义?总要让君子得利,小人受损才是。”
陈子昂白他一眼,驳斥道:“君子喻于义,小人方才喻于利,你莫要诬了君子的清名,枉你还有名儒的名声。”
张昌宗讶然:“怎么就成名儒了?”
陈子昂道:“你前些年发表的那一通关于仁的理论,很得时下儒家子弟的认可,于士林中颇有名望。”
哎哟我去,当时只顾着嘴炮痛快,完全忘记了!但是,张昌宗可不是儒家的支持者,他其实更倾向外儒内法,可不能让人把他划到儒家去了,等“出孝”后要记得在季刊上发表几篇杂文,表达一下观点。
这么想着,口中道:“管他名儒不名儒的,且先放着,以后再说,先说眼前,陈师,您这个观点我却是不赞同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固然是君子与小人区别的根本,但是,为什么君子就一定要拘泥于义而避而不谈利?那不是告诉大家,做君子就是要吃亏,就小人就能得利益吗?然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虽说安贫乐道是个好品质,但是,有更好的生活可以追求,又不违背道义的时候,为什么不要?皆对利避而不谈,长此以往,还能有几人去做君子的?陈师,饥有食、寒有衣、居有屋、行有道是每个人生活的基本保证,只要不唯利是图,得之有道,我以为,君子不应该耻于言利,反而更应该与小人争利,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做君子是一桩很有前途的事情,做小人是不划算,如此,方是教化四方的正道。”
陈子昂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面露沉思之色。张昌宗是故意借机劝诫陈子昂的,这位陈师吧,智慧有,勇气也有,也不缺决断,傲骨嶙嶙,可谓之当代人杰,但是,还是先前说的毛病,有时候太过正直,近乎迂腐。
张昌宗敬佩他的为人品行,但是,请他做事的时候,就不能不考虑这样的性情对事务的影响了。所以,先前陈子昂跟他一起出征的时候,张昌宗取他正直,托他掌了军法,倒也相得益彰。
只是,现在是他要跟着出海,这样的性情,就有点不适合,张昌宗先劝诫他一下,然后继续把他放到执掌刑法的位置上,然后,把主事的位置给了阿榕。
阿榕比他年纪还长些,见多识广,心志坚韧,又经过事儿,为人细密周全,又不缺谋略决断,有大仁而又不流于妇人之仁,是最适合的主事人。
张昌宗发现他才干后,也一直委以重任,着力锻炼他的处事能力,这些年,把他调了许多地方,已经锻炼出来了,让他领船队出海,恰当其时。这次船队想去的地方很遥远,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回来,这领头的人必须选好,阿榕是最适合的人选。
但是,阿榕年轻,又是从仆役的位置上升上来的,时下虽不如两晋南北朝看重出身门第,但是,恐有人欺他年轻,又轻贱他的出身,辅以德高望重的陈子昂来掌刑法,应该能压得住阵。
随船队而下的,还有兵卒,是张昌宗与薛崇秀的私兵,领兵之人必须是阿榕能压得下,又有足够的统率能力的,若是文英能去,自然最好,但是,路途遥远,耗时日久,不好派遣文英去,张昌宗打算派的是华为。
茫茫的大海上,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武装力量自然是掌握在最能信任的人手上最好。华为自幼跟着他,对他忠心耿耿,又一直坚持着跟他习练武艺,又随他在外征战过,带兵已经练出来了,让他去,张昌宗很放心。
如此,阿榕领头,华为定然会予他武力支持,陈子昂掌纪律刑法,阿榕和华为都年轻,掌纪律刑法怕压不服,陈子昂正好合适,三者相辅相成,又互相制衡,就是最合适的船队领导层了。
这是张昌宗与薛崇秀反复商量后遴选出来的阵容,便是郑太太和婉儿师父看了,也是连连点头称赞的阵容,再合适没有的了。
有着这般心思,张昌宗诚恳的道:“陈师,您德高望重,此次首航关系重大,船队这般大,水手、船员众多,又在茫茫大海之上,人一多就怕乱,若是乱了……后果不堪设想,阿榕年轻,华为嘴笨,怕压不住阵,请陈师替他们压一压阵。”
陈子昂瞟他一眼,道:“世茂你不用多说,事关重大,非同儿戏,你的用意我明白,我的缺点我自己也有数,放心,我省得的。”
“有劳陈师了。”
张昌宗认真的一揖到底,陈子昂扶起他来,面上振奋:“不见泰山不知其雄伟,不见大海不知其辽阔,你的话我听进去了,也会好好想想。”
张昌宗笑了,就知道,陈师不过是拗于志向,有时才显得不知变通,但真想明白了,其实是个通透的人,响鼓不用重锤。
之后又过了几日,船队的货物终于装好,远航的船队是出发的第一队,张昌宗、薛崇秀于码头上为他们壮行,目送着船队缓缓离开码头,航行大洋。
“会成功的吧?”
两人紧紧牵着手,薛崇秀幽幽问道,张昌宗扭头看向她,脸上笑容灿烂,哪怕现在涂了一张大黄脸,也遮不住那一口大白牙以及目中的点点星光:“当然!”
薛崇秀怔了一下,然后才跟着笑起来,双目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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