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月轮隐入云翳，疏星度河汉。风渐起，带来雨的清凉味道。麻子酒馆的大门前悬着一盏孤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透着些许暖意。
战即独坐桌前，悠闲的自斟自饮，听见门口响动，不无讽刺的说道：“好个‘稍等片刻’，将近一个时辰。真是难舍难分啊。”
墨释坐回原位，自顾自的斟了一杯酒，并不理会对方的嘲弄，问道：“果果呢？”
“等你半天也不见回来。”战即耸耸肩，“她说你恐怕没甚么兴趣和‘果果’叙旧，倘若有事，去渊薮找‘幻之伤’罢。”
墨释沉默半晌，无奈道：“我原本只想带天雪来见见你。哼！结果被你那臭脾气闹的不欢而散。”
“你对那丫头……是认真的？”战即若有所思。
墨释冷哼不语。此问根本不值一答，简直是明知故问嘛，就算美舜那种对感情反应非常迟钝的家伙都看得出墨帅极端重视天雪。
“即使你俩都是认真的，又能怎样？你已不是万年前那个默默无闻的魔族少年，她也不是几年前那个微不足道的凡间女子。神魔殊途啊，老兄！何况天雪的真实态度如何，尚未可知。女人都会说谎，越美的女人越会说谎。你莫忘了，就在不久之前，她还险些一剑击杀你。反观那人族小妮子，宁死也不肯与你分离。若论对你的情意，天雪连司空秀蓝的万分之一都不及。可是司空秀蓝已经‘死’了！天雪只不过是和她长的一模一样罢了！”
墨释面色微变：“你们查过秀蓝？看来‘静水’的网越撒越大了。”
欢寂渊薮的“静水”组织专事刺探各类消息，但司空秀蓝毕竟是凡人，对幻之伤而言并无利用价值，莫非又与紫衣女有关？至于战即对天雪与秀蓝的看法，墨释无意也不屑与其争辩。感情之事，素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在他的心目中，天雪与秀蓝无异，始终是他唯一深爱的女子。如此便已足够，其他的，并不真正重要。
战即冷笑道：“自从姜姑娘上任，‘静水’的规模不断扩张，且着意吸纳武技高手，不知目的何在。之所以探察司空秀蓝的情况，自是为了天雪。果果与姜姑娘似乎都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将军颇有兴趣。那年黄山之战结束后，天雪重返天庭，在场所有凡人的记忆都被神官暗中施法消除，然以‘静水’的手段，不难查出蛛丝马迹。岂料查来查去，居然发现你与天雪的人族转世关系亲密，非同一般。起初我和果果均不相信，你一向冷酷无情，又不懂怜香惜玉，几时在意过女人，没想到竟是真的。后来果果曾半真半假的言道，赤魔尊大人本是无懈可击，如今可算有了弱点。”
“弱点？”墨释哂道，“难不成她打算对付我？”
“不知道，当然目前肯定不会。我从未了解果果的真正想法，也不晓得她最终追求的究竟是甚么。”战即的神色渐转凝重，“我甚至不知道，假如有一天我的立场与她所追求的发生冲突，她是否会毫不犹豫的除掉我……墨释，我们都已经变了……不，也许果果并没变，她始终清楚自己想要甚么，也清楚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只是我变了。”
墨释再次陷入沉默。他那句话多少有些调侃之意，不料引出战即如此感慨。
“算了，说这些无聊的事情，真是令人厌烦。”战即饮尽杯中酒，又慢慢注满，笑道，“好久没和你一起喝酒了，今晚不醉不归！”
墨释忽而问道：“你对兵马司有没有兴趣？魔界的官场相对还算干净，亦无过多的是非与禁忌。纵然你厌恶和当官的打交道，好歹也是出身魔界，不至于太过排斥同族罢。”
战即一愣，迟疑道：“果果的性情与行事风格，你了解的未必比我少，但你此前从未劝我离开她，更没问过我是否有意进入兵马司，为何……？”
“以你的武功才智，做杀手委实可惜。良才难得呵。”墨释沉吟着，似在措辞，“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暗恋果果，不舍离去，自是不便多言相劝。此刻方知，你对她也并非全无戒心，何不干脆脱离欢寂渊薮？”
战即又是一愣，忽然间放声大笑：“我暗恋果果？不舍离去？你当我还是昔年那个糊涂小子么？！老墨，要论打架，我打不过你。要论男女方面的事，你完全不在行，还是不要乱猜了。难怪你搞不定天雪。”
赤魔尊大人俊容一沉，立刻晴转多云：“甚么叫搞不定？你又皮痒了罢？”
“别急别急，嘿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战即露出一抹了然的坏笑，“你啊，其实骨子里非常尊重女人，不过有些时候，男人越是尊重，越是顺从，她们越是装腔作势。多数女人的通病，就是喜欢假装自己贞烈无比、清高无比，神族女子尤甚。没必要纵容她们，该出手时就出手，方显男儿本色。”
“你不如转行做浪子，顺带和谛妄夜比拼一把哪个脸皮更厚。”墨释没好气，心道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战即这番话直追谛妄夜的“霸王硬上弓”，自己真是交友不慎。
战即心知再说下去墨释非得发飙不可，适时转移话题：“言及果果，与其说暗恋，不如说曾经迷恋。你我与她相识之际，俱是出道不久，迷狂期还未度过。她那样的迷人尤物，有几个男人能视而不见？回想起来，那时真傻啊，明知她在利用我，明知她同时也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男人，可我依然心甘情愿，还坚信她待我与众不同。哈，或许每个男人都觉得果果待自己与众不同，这才是她最了不起的本领。如今一切都过去了，这些年我始终留在渊薮，只是因为习惯了，习惯了杀人，习惯了渊薮的醇酒佳人，习惯了远离故土，习惯了连璧城的月色……况且，我欠果果一条命……我不愿意欠账。”
“既然人可改变，那么习惯也可改变。”墨释缓缓言道，“这些年来你为果果出生入死，便是欠十条命，亦足以偿还。你有自己的选择，我无意强求，但你这样的汉子，在渊薮那种地方待久了，会逐渐废掉的。”
“逐渐废掉？”战即一笑，似是自嘲，又隐含苦涩，“我早就废掉了。”
墨释拎起一坛新酒，慢条斯理的拍掉泥封，揭去封纸，冷不丁问道：“你盘下麻子酒馆将近一年了罢？”
“再过半个月，一年整。”战即纳罕，“怎么？”
“我日前偶遇两名天卫，他俩的气质与一年前的你极其相似，仿佛藏于鞘中的利刃，阴冷内敛却锋锐至极。可今日重逢，你居然有些变了，多少恢复了你我初识时的爽朗，连脾气都像以前那般糟糕，而锐气始终未失。固然说话很是讨人厌，总比前些年那副活死人的样子可爱些。”墨释替战即和自己蓄满杯，露出一丝笑意，“应该感谢这间小铺子。或许你小子命中注定，最适合做个酒肆掌柜的，也算一圆少时梦想。”
战即愣怔片刻，大笑道：“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么。不瞒你说，我已有半年未接任务，平日里倒是在此处散闷的时候居多。有几个酒客颇为趣怪，前任掌柜老麻子也不时过来喝几杯。平淡安宁的生活，也不是全无乐趣。”
墨释暗觉欣慰，又略感诧异：“半年未接任务？果果与岸公子作何打算？”
“鬼才知道。”战即一脸的无所谓，“哈，岸覆伦正是出自鬼界。大概近期没有太过棘手的买卖，也没有冤大头的豪富主顾提出指定委托，中下级别的杀手出马便可解决问题。我三月前在渊薮恰巧碰见多丝皎，她也清闲的紧。”
“原来岸公子名作岸覆伦，又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神秘鬼族高手。静水之‘江’，煌影之‘暗’。果果善于用人，不得不赞。”墨释面露沉思之色，“假如岸覆伦有意进入我界高层，亦非难事。”
战即不由取笑道：“赤魔尊大人，你还真是尽忠尽责，无时不以朝务为重。莫非魔界缺少将才？还是面临危机？”
墨释神情一肃：“最近各界连降暴雨，邪兽四出。乱象初现，须得提前防备，未雨绸缪。个体之力毕竟有限，倘若爆发大范围异兽作祟，抑或再度出现烛阴那种超乎常理存在的上古巨兽，终须倚靠朝廷的全局筹谋与军武力量，方能将危害程度降至最低。你也清楚，天魔族尚武乃是传统，亦是天性，不似神界，不必担心将才匮乏。我对欢寂渊薮并无偏见，然以你和岸公子之才，潜于渊薮，未免大材小用。不过所谓人各有志，半分勉强不得。”
战即、幻之伤与墨释俱是相逢于微时，彼时不涉功利的友谊，贵在纯粹。战即和墨释又是同族，且脾气相投，更为亲近。近年虽不常聚，但交情维系依旧。战即总觉得墨释成为赤魔尊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直至此刻才意识到，他从未真正了解墨释。这个冷漠寡言、醉心于功法的红毛小子，绝非一个单靠武力得享高位的悍将而已。只是这家伙极少袒露真实想法，更不喜炫耀自身的丰功伟绩。连他当初升任赤魔尊，战即都是从幻之伤那里得知的。
墨释见战即不语，打趣道：“才喝掉两坛酒，就开始发呆了？”
“笑话！再来二十坛也不在话下！”战即回过神来，“老墨啊，其实你也变了呢。你嫌我说话讨人厌，可你以前连话都不怎么说，就是闷头喝酒，更加讨人厌。难怪果果以前最怕和你去酒馆，不仅没意思，拜你那冷面煞星的模样所赐，其他男人全不敢和她搭讪。如今你终于有所长进……嘿嘿，这就是传说中爱情的力量？”
墨释哼了一声，言简意赅：“懒得理你。”
战即笑道：“话说回来，我最佩服你一点。你对果果竟然完全无动于衷，故而她多年以来始终敬畏你。女人真是不可理喻，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在意。即便是果果这样难得的女人，同样难以免俗。”
“我也算迷恋过她，谈不上无动于衷，至今仍然欣赏她。”墨释微笑，忆及往昔，“其实当年的果果并非凡事皆以利益为先，尚有几分真性情。然其心气太高，又非庸常之辈，无奈出身平凡，又没遇到足够强大的男人，唯有靠自己。只是我从不喜欢目的性太强、极具野心的精明女子，即使她魅力无限。”
战即想了想：“嗯，天雪倒不像工于心计的丫头，可是你不喜欢精明的，并不等于喜欢笨笨的罢？”
墨释蹙眉：“你为何如此看不惯天雪？不断挑刺？”
“你可曾听说过姽婳之名？”战即突然正色。
墨释茫然摇头。
“姽婳，牡丹花仙。约万年前，初昊擢升其为星月之神，晋身神族。据传霄伤熠与姽婳可谓知己，不过并无私情。迷恋姽婳者不计其数，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草莽豪杰，然此女洁身自好，似乎无意于男女之情。后因触犯西王母，被剥夺神籍，贬下凡间。当年霄伤熠被誉为六界第一高手，姽婳被誉为六界第一美人。仙神界一些自诩风流的世家子弟与墨客浪子仿效舒云玉阁江城子的品玉鉴，弄出个‘品玉鉴之美人篇’，虽难登大雅之堂，对各道佳丽的赏鉴倒也中允。自从姽婳进入天庭，直至下界入凡，其间始终名列榜首。顺带一提，如今‘品玉鉴之美人篇’仍然私下流传，天雪和龙族的素薇公主并列首位。”
“姽婳和天雪有甚么关系？除了那个乱七八糟的美人篇。”墨释愈发诧异。他听闻姽婳和霄伤熠是知己时心中一动，登时联想到紫衣女，但姽婳既已被贬下界，历经转世，势必法力全消。提来何用？
战即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到底是果果最亲近的朋友之一。喝酒闲聊时，她时常会提及一些事，其中不乏渊薮的最高级绝密。恕我不便详言，只告诉你一件事，种种迹象表明，天雪极有可能是初昊和姽婳的私生女，虽然目前尚无绝对性证据。墨释，我族一向视世俗规矩如无物，然若天雪当真出于天庭皇室，你和她终究难以越界。”
墨释静默半晌，沉声问道：“果果和姜姑娘对天雪甚感兴趣，正是为此？是否有对天雪不利之事？”
战即没料到墨释的反应如此平静，愣了愣方道：“那倒不是。所谓秘闻，有的价值连城，有的不值一钱。首先要收集各式各样的消息，然后再甄别是否有用。天雪当初莫名其妙的直接荣任一等神将。以果果和姜姑娘的敏锐，定会暗中关注。不过关于初昊与姽婳之事，果果应是通过其他渠道获知的。姜姑娘手段了得，却有个禁忌，拒绝探察一切与神界皇族相关的消息。具体缘由不得而知。”
墨释点点头：“那就好。你我之间，本无需客套，但这件事，多谢你直言相告。先前关于兵马司的提议，并非谈笑。你若有兴趣，便来找我。我还有事拜托果果，咱们改日再喝个痛快。”
战即忍不住道：“就这样？假如天雪真的是……”
“是或不是，无关紧要。”墨释站起身来，淡淡一笑，“事到如今，我相信自己……也相信天雪。”
眼看墨释走向门口，战即忽然叫道：“哎，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怎会成为赤魔尊，方才以为明白了，现下又有点不明白了……不过我若是个女人家，兴许也会爱上你。”
墨释脚步未停，再次言简意赅的应道：“你确实欠揍。”
“那我最后说句不欠揍的。”战即哈哈大笑，“祝福你和那个小丫头一切如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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