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初春的夜,雨丝斜飞,细密如薄愁。
北方的三月,春寒料峭,尚有浓浓凉意。夜色深沉,繁华的韵陵城似亦陷入沉睡,现出孤寂萧索的浅淡痕迹,全无白日的喧嚣。城里安分守己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彻夜灯火的酒肆青楼,在潇潇夜雨中,也清冷了几分。
一条泥泞幽僻的窄巷里,居然还有一盏昏灯未灭。狭小的店铺,几张方桌,数条长凳,如豆的微弱烛光映照下,愈发显得残破陈旧。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佝偻着身子,迟缓的擦拭着桌椅,小心而仔细,仿佛抚摸着至为珍稀的宝物。这爿小店是他和孙子莱福的全部家当,每件物事于他而言,无不重逾珍宝。
油渍渍的柜台后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以臂作枕,睡梦正沉。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混浊的双目中露出疼爱的神色,夹杂着不自觉的怜惜:“唉,这孩子跟着我一个半入土的老头子,当真吃了不少苦。”他不忍叫醒孙儿,自己转身蹒跚着走向店门。夜既深,雨又寒,也该打烊了。
巷道的深处似乎飘闪出两条人影,老人揉揉眼睛,再看过去,他们已近在面前。老人吃了一惊,忽然看清来客的面貌,不禁咧嘴笑道:“原来是沈公子啊,快请进,请进。”他上了年纪,老眼昏花,全然没注意到这两人雨中行路,衣裳却是干净清爽,一丝湿意也未沾染。
被称作沈公子的是名年近弱冠的青年男子,浓眉大眼,目光明亮透澈,看起来豪迈直爽,衣着式样简单,质地上乘,并不张扬俗丽。
若是行家,便会认出这袭看似普通的长衫是神针杨亲手缝制的。他是韵陵城中一等一的制衣大师,其成衣价格金贵,一件长衫的价钱几可抵寻常百姓整年的家用银子。城内豪门显贵、武林名侠莫不以身着神针杨亲制的衣衫为荣。只是他的成衣大多标记隐秘,穿出来不免有如锦衣夜行。很多浅薄虚荣的公子小姐专门定做时,特意要求神针杨将衣标绣在明显处,借机炫耀。
这位沈公子乃是高阀望族出身的世家子弟,经过数代的熏陶调教,早已知晓低调的华贵更能显示身份。那一袭青衫款式极简,仅在衣领处有细微标志。一夜乍富的暴发户是很难懂得这些的。
这样的豪门公子哥儿,为何会在凄凉雨夜出现于如此寒酸的地方?
只听他微笑道:“方老伯,这么晚打扰你休息了。”顿了顿,又道,“说过多少次,直接叫我宇林便是。”
“不打扰,不打扰。小福快过来给沈公子倒茶!”老人唤醒孩子,却并未改口。
半梦半醒的年轻后生嘟囔着起身,满脸的惺忪睡态。
沈宇林莞尔道:“让莱福继续睡罢,看他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俩也不喝茶,还是老规矩,先来两坛自酿米酒,要是还有卤味,每样都来一些,嗯,最要紧是……”
“老汤牛肉面。”方老伯不待他说完,便笑着接过口来。
“哈哈,正是,不过面条迟些再下锅。我们还要等位朋友,先上酒菜罢。”
“好嘞。”方老伯答应着,走向后厨,步履比方才轻快不少,仿佛听说有人喜欢他做的面酿的酒,骤然年轻了几岁。
莱福倚在柜台上,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进门后还未开过口的男子待老人离开前堂,方懒洋洋的说道:“好歹你我也二百年没见了,这深更半夜的,竟然七拐八转的带我来吃牛肉面。嘿,轩辕族的公子果然与众不同。”
他年约二十五六,一头金发,外形英挺,脸上挂着漫不在乎的淡淡笑容。一身白衣,旧旧的样子。那种白,仿佛深秋冷夜的月光揉碎涤洗后的清净颜色,说不出的慰贴舒服,就像他的笑。
沈宇林扬眉道:“一般人我还不肯带哩,方老伯的老汤面和自酿米酒可是韵陵双绝,平日多少人骑马坐轿的赶着来哪。”
“看来我还得多谢沈大公子。”
“好说好说。”
两人玩笑了几句。金发男子忽道:“你适才说还有客人,甚么人?”
“当然是美女。要不你老狼一只,面目可憎,我可没兴致深夜陪你喝酒解闷。”
“就知道你小子重色轻友。”金发男子嘿然一笑,“当心姑苏水家大小姐听到消息,打断你的腿。”
沈宇林笑着摇头:“少来打趣我,若寒岂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姑娘!”
“废话少说,幽冰散与血魂蛊的解药,你到底找到没有?”
“贵客到,解药到。你放心喝酒罢。”
“好!我正想看看隔了这么久,你的酒量有多大长进。”
“定然比你强!对了,那老色仙在风月场女人堆一贯得意,这次怎么把蔓渠仙子和荔山蛇女全都得罪了?况且他那一身功夫,岂会对付不了两个女人?又是为了怜香惜玉,自己捱苦了罢?”
“他两个月前败于宜苏山上一名隐居修行的白眉老僧,至今伤重未愈,那两名女子凑巧又来找他的麻烦。说来话长,我也懒得细说。”
沈宇林耸然动容,登时收起嬉笑神态:“何处的和尚这般厉害?竟能重挫谛妄夜?”
金发男子皱眉道:“那老僧自称惑灭,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他的法力深不可测,亦无邪祟之气。大概是西方佛界下来的遁世高手。”
“惑灭?”沈宇林默然思索片刻,迟疑道:“莫非是他?”
“谁?”
“以谛妄夜的功力,即使与现任赤魔尊交手,也未必会重伤数月难愈。那名老僧若非大日如来,而是西方佛界的其他高僧,唯一可能便是枯禅大师。”
“枯禅?”金发男子一怔,“也未曾听说。”
沈宇林回忆道:“我少时曾听家慈品藻六界高手。西天佛界首推大日如来与枯禅僧,不过据说第三次神魔大战结束后不久,枯禅大师便已离开佛界,多年来不知所踪。难道竟是隐于人间?”
“已过数万年,或许早已寂灭了罢?”
“也未可知,算了,权当谛妄夜有此一劫。他这些年风云得意,越发桀骜不逊,也该吃些苦头了。伤势不是太要紧罢?”
“他目前以自身灵力压制赤焱针和血魂蛊的发作,只要短期内找到解药,即无大碍。那老僧的燠火印却是麻烦,需找个冷僻冰寒的去处,静心化解,至少一年。然而天雪封禁之期将满,他偏又急着寻她。”
“天雪?”沈宇林微微一惊,“那个千年前于异空之井杀戮数千兵众的神将?”
金发男子点头道:“正是。”
沈宇林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与天雪又有甚么瓜葛?听说此女功法高深,出手狠辣,乃是继飞凌之后,天庭首屈一指的绝世神将。难道这老小子连她也敢勾引?况且当年因为赐婚之事,神帝龙颜震怒,早已下令严禁谛妄夜进入神界。他们又是如何结识的?”
“嗯……”金发男子听对方抛出一连串的问题,顿时犯难。他素来不喜多言,今日见着老友,已是难得说了许多话,此时实在不愿再逐一作出解释,何况有些内情,他本身也不清楚。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微笑道:“酒来了,且先打住。等你哪天见着谛妄本人,自己打听罢。”
这家小店的卤味米酒做的虽粗,但味道确属上佳,金发男子大为赞叹。两人推杯换盏,谈笑叙旧,不多时酒坛便见了底。方老伯知趣的又送来两坛。
一阵清脆的笑声从店外飘来:“哎呀,客人未到,坛酒已空。沈大官人,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语音沙甜娇媚,说不出的诱惑动人。
莱福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来,突然张大嘴巴瞪视门口,睡意全消。
一名乌发碧眼的年轻女子走进小店,眉眼含笑,婀娜妖娆,一袭翠绿纱衣,若有若无的香气四处弥漫,外面的萧瑟冷雨仿佛也因着她的存在,沾染上盎然春意。
女子的眼神婉转轻飘,看到目瞪口呆的莱福,嫣然笑道:“这位小兄弟莫不是见着恶鬼了?嘴巴都骇的合不上了。”
莱福脸上发烫,慌忙低下头去,讷讷的说不出话,眼见自己的粗布旧衣上满是灰尘油迹,越发自惭形秽。方老伯蓦地见到如此光彩照人神仙也似的美女,也有些发呆。
沈宇林笑道:“你这不知羞的老妖精,连小孩子也要欺负。”
绿纱女子横了他一眼,翩然落座,回头招呼道:“君毋姊姊,这边来坐。”
几人方才注意到门口处尚立着一名黑衣女子,似已与身后的迷茫夜色融为一体。她的年纪比绿衣女略长,宁秀淡雅,散发出幽然清冷之气,令人不敢逼视近身。莱福看了看她,隐约感觉阴森森的浑身发冷,转过头去不敢再瞧。
绿衣女道:“这位是君毋姊姊,精通巫毒蛊神之术。你的血魂蛊解药就要拜托她哩。”
沈宇林站起身来,抱拳道:“在下不知还有贵客,此处简陋窄浅,实是唐突佳人,还望君毋姑娘海涵。”
君毋微笑回礼道:“公子言重了,妾身不敢当。”
“对君毋姊姊就这般客气,和我就全然不讲礼数。”绿衣女娇嗔道,“人家不依!”目光轻转,瞟了一眼始终沉默的金发男子,忽又转嗔为笑,“你还有客人未给人家介绍呢。”
沈宇林眨眨眼:“你自己不会问么?”
绿衣女面现羞涩之意,垂首低声道:“妾身一个娇弱女子,岂可冒昧询问陌生男子的名姓。”
“鸢碧大人居然也有脸皮薄嫩的时候!”沈宇林以手覆额,故作震惊状,“狼炎,你可真是天大的面子!”
绿衣女吃了一惊,笑容顿敛,凝视金发男子道:“你叫狼炎?难道是来自海外大荒凶犁土丘的那个狼炎?”
君毋神色如常,心底却也颇感讶异。
原来二百多年前,奇妖狍鸮统领妖界,危害人间。他曾经力邀一个千年狼妖加入妖军阵营,却为其所拒。狍鸮恼羞成怒,约战对方于西南雁门山外的百里大泽。岂料未过三百招,便败于狼妖之手。
此事当时轰传妖界,群妖皆惊,神魔仙鬼四界亦有耳闻。那千年狼妖一战成名,万众瞩目,然其极为低调,神龙见首不见尾。众人只知他来自海外大荒凶犁土丘,名作狼炎,兵器为一杆三刃锋殛枪,其余再无所知。最近数百年来,更是从无讯息。不想在这雨夜小店,竟现其踪。
金发男子离座起身,淡然点头:“正是在下。两位姑娘,狼炎有礼了。”
君毋再次回礼。鸢碧一双妙目却只是盯着金发男子,半晌不语。
狼炎悠悠笑道:“这位小姐莫不是见着恶鬼了?眼睛都骇的转不开了?”
鸢碧一怔,几人齐齐笑了起来。
方老伯过来添了碗筷,又摆上数坛酒。
鸢碧娇笑道:“老伯,快下几碗面。我常听宇林称赞,今夜特意来此品尝呢!”
方老伯闻言顿时眉开眼笑,连声答应。少年莱福依旧倚在柜台后面,不时偷偷的瞅一眼鸢碧,然后又赶紧移开视线。鸢碧早已觉察,笑吟吟的装作不知。
沈宇林道:“先说正事,两样解药都妥当了吗?”
鸢碧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笑道:“幽冰散我已带来了。血魂蛊的解法,还要烦请君毋姊姊加以解释。”
君毋道:“血魂蛊是以自身灵血为引,豢养毒虫。毒虫种类不同,所成蛊毒亦不同。不知狼炎公子的朋友所中的是哪一种?”
狼炎微怔:“这倒不知,原来此种蛊毒尚有多种分类。”
“公子可否描述他的中蛊症状?”
“乏力晕眩,胸口疼痛,午时尤重,两臂和背部有赤色蝴蝶斑。”
“必是芒草棠虫所化的血魂蛊,并不难解。”君毋面现微笑,“我现下回去制药,届时让鸢碧给你送来。”说着站起身来,告辞离去。
鸢碧叫道:“那就有劳姊姊了。”
君毋的声音远远传来:“无须客气,药成时自会找你。”
沈宇林悄声问道:“她好像是出自鬼界?”
“确是鬼族,不过如今同我一样,归属魔界。”鸢碧语声忽而一顿,看向狼炎道,“炎公子可有兴趣来投魔界?以公子的声名法力,必可得享高位。妾身久仰公子大名,今日得见,真是荣幸。”
狼炎漠然摇头:“姑娘谬赞。在下生性散漫,四方游荡,实是无意于功名利禄。多谢美意,在下心领了。”
鸢碧没想到他竟断然回绝,不禁略感尴尬。
店门处发出轻声响动,似乎外面又有来客。
沈宇林解围笑道:“今夜方老伯的生意当真兴隆啊。”
鸢碧娇俏一笑,转过头去,登时面色微变,倏地站立起来。相比方才莱福的反应,更像是看到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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