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昼和老车夫的女儿聊了半个时辰,后知后觉地想起还没问人家的名字。
“杜凝。”她抱着女孩,靠在车辕上,身上旧衣单薄,脸冻得发白。另一个孩子是男孩,会走路了,自己站在地上,抱着娘亲的腿,冷得直发抖。
江白昼见小孩可怜,弯腰抱起了他,那孩子躲了一下,最终仍是冷得受不住,乖乖钻进了他的怀里。
江白昼颇有哄小孩的耐心,他不太把小孩当作小孩,喜欢和他们平等交谈。正好这会儿没人盯着这边,江白昼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奶声奶气地道:“我叫小松。”
江白昼道:“我家里有个小孩,也叫小松。”
小松惊讶:“他是你的儿子吗?”
江白昼摇头:“我还未成婚,他是我的侍……唔,算是朋友吧。”
小松趴在他的肩膀上,抽了抽鼻子,嗓音轻轻的:“我也有朋友,是洛都的小花姐姐。娘亲说,洛都下大雨,洪水一退,又结了冰,小花姐姐一家都被冻死了。”
小松说着哭了起来,江白昼一愣,默然拍了拍他的后背。
下城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人们早已痛到麻木,杜凝不想再听这些东西,岔开话题道:“公子,似乎是我们连累你了,等会儿有机会的话,你能逃走就先逃吧,切莫顾及我们。”
“哪里的话。”江白昼道,“我左右无事,不差这一时片刻,多待一会儿也不碍的。”
“……”
杜凝瞥了他一眼,心里微微发梗:这男人可真是心大极了,被困在危机重重的会武营里,他竟然觉得只是“多待一会儿”,他究竟是深藏不露,还是缺心眼?
杜凝忧心忡忡,望向父亲离开的方向,被冷风一吹,更觉自己处境凄凉。
为打发恐慌的时间,也为寻求安慰,她忍不住向江白昼倾诉了起来。
据杜凝说,她丈夫不久前才去世,死因她无从得知,但她丈夫生前是个“火爷”,八成是被飞光殿害死的,这种事屡见不鲜,只不过不幸发生在了她自己头上。
她一个弱女子,拉扯两个小娃,丈夫前脚才死,亲爹又犯在了飞光殿手里。她对飞光殿是又恨又怕,怕多于恨,毕竟恨这种东西,如果没有报仇的本事就只能伤己。
她越讲眼眶越红,低声哭道:“我想不明白,荒火究竟给了他们什么好处,我怎么一丁点都没见着?竟叫他们一个个心甘情愿去卖命,最后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可好,撒手人寰一了百了,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
江白昼也有些疑惑,他对飞光殿和荒火好奇极了。
飞光殿似乎是坏的,而荒火是好的,但飞光殿为什么坏,荒火为什么好,它们究竟做过什么,江白昼不清楚来龙去脉,不好妄下定论。
他递给杜凝一张帕子,借她擦眼泪:“节哀。”
杜凝随意擦了擦,眼里有更多的泪涌出来,“公子,我爹不会有事吧?”她知道问江白昼没用,还是忍不住问,只为听一句吉利话,自欺欺人。
江白昼顺着她说:“不会有事。”
杜凝点了点头,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江白昼四下一打量,忽然道:“你在此处稍等,我去看看。”
杜凝一呆,没听懂:“去哪儿?”
江白昼只好仔细嘱咐她:“我去营帐那边探查一番,若有巡逻的士兵路过,你便说我病重吹不得风,在马车里歇着,我去去就回。”
“公子……”杜凝觉得他有些莽撞,恐怕有危险,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劝,江白昼就放下怀里的男孩,一阵风似的,轻盈地飘了出去。
杜凝瞪大眼睛,她根本没看清楚,眼前掠过一道白影,他人就不见了!
——这男人究竟是神是鬼?!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江白昼身形一闪,又“原地消失”了。
其实他没走远。
他双手上戴着五枚细窄的戒指,左手两枚,右手三枚,此为五行戒。
五行戒是江白昼的随身兵器,不轻易对外显露,只有他催动五行之力的时候,戒指才会从手指上浮显出来。
此时,五枚戒指齐齐发出白光,将他笼罩在一片肉眼不可见的幽微光芒里,仿佛用雾气为他切割出了一块独立的空间,无论他怎么行走,旁人都看不见了。
江白昼借此隐去身形,在会武营中自由来去。
天已经亮了,但没有阳光。
白天更能看清头顶的黑雾,那是一种漫无边际的压迫之气,江白昼站在校场旁边,仰头盯着它看了片刻,没看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感觉像毒气,又似乎不是。
他凝神嗅了嗅,太远了,嗅不到黑雾的味道,反而被近处的血腥气冲得皱起了眉。
血腥气是从校场里传出来的。
荒火的俘虏个个身受重伤,有的跪着,有的倒着,只有那大胡子还精神抖擞,骂骂咧咧。
老车夫说,大胡子叫胡爷,是荒火的三当家。
他被打得皮开肉绽,膝盖被粗砂土磨破了皮,跪不稳也站不起来,嘴巴还不饶人,刚才骂那左使是小白脸,这会儿又骂飞光殿全是畜生,猪狗不如,不得好死云云。
江白昼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么多污言秽语,一时有些惊奇。
那大胡子会骂,飞光殿也不是省油的灯,抽他的鞭子劈啪作响,他仍不屈服。
这时,校场中忽然又来了一队人。
领头的趾高气扬,正是那左使的贴身侍卫。
“住手!”侍卫喝止了鞭打行为,走到大胡子面前,很是傲慢地道,“左使召见你,不想死就管好你的狗嘴。”
他嫌一身血的大胡子脏,手指离得远远的,用枪尖插进大胡子身上捆绑的绳子缝里,将人挑起来,物件似的,就那么一拨,将大胡子丢到了士兵脚下。
两个士兵抬起大胡子。
他还在叫骂:“呸!什么左使,狗杂种——呃!”
侍卫一脚踹上去,大胡子痛苦地叫了一声,嘴里突然被塞进一团破布,终于发不出声音了。
侍卫这才满意,带着手下原路返回,往营帐的方向去了。
江白昼正愁找不到路,立刻跟住了他们。
会武营相当大,那些遍地摆放的兵器架和帐篷又十分相似,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转几圈就迷路,江白昼跟着别人走,都有种似乎在原地打转的茫然感。
走了约莫半刻钟,领头的侍卫停住脚步,他们面前的这顶帐篷明显比其他的大了一圈,看来是营内的主帐。
侍卫在门口通报了一声,得到准许后,把大胡子带了进去。
江白昼左右张望,不见老车夫的身影,心道,他不也是被那左使单独召见的吗?人呢?莫非还在里面没出来?
江白昼略一沉吟,决定进去看看。
这一举动有些冒险,他不会隐身——光天化日之下,活人怎能凭空消失?
他不过是利用五行元素形成一道隐形屏障,将自己包裹起来,做了一个简单的障眼法罢了,离别人远一些,不易被察觉到,若是站得太近,是有被识破的风险的。
但江白昼艺高人胆大,并不在乎。
他跟在侍卫身后,走进军帐。
帐内比他预想中宽阔许多,摆放的物品不多,只一床,一案,两座椅,和一道屏风。
案前坐着个人,正是那位黑衣的左使。
光线有些暗,他点了灯。
灯盏摆得低,火光照不到他的脸,只将他衣袖上绣的金丝映得纤毫毕现。他半倚着座椅,姿态居高临下,一只手轻轻敲打桌案,瞥了被侍卫按在地上的大胡子一眼。
没看见江白昼。
江白昼也没仔细看他,一见老车夫不在,就想离开了。
但那侍卫退得太快,江白昼没来得及跟着一起出去,门就关上了。他不便亲自动手开门,会暴露身形,只好留下看热闹。
只见那左使站了起来,在案前踱了几步,低头道:“好久不见,三当家。”
大胡子的手脚被绳索捆着,半跪半趴在地上,颜面尽失,没好气道:“老子没见过你!”
“但我见过你,在洛山。”
大胡子一愣:“放屁!洛山岂是尔等畜生能进得去的地方!”
他辱骂不断,左使全当没听见,照常道:“我不仅进得去洛山,还进过洪水林。”
“你——”
“你认不出我?”左使冷漠的声调里没有一丝波动,“我五年没回洛山老家了。”
“……”
这句话犹如一声惊雷,大胡子深受震动,想起荒火五年前的“藏针”计划,哑然了片刻,仍然有点不敢相信,“你、你竟然是……你休想诈我!”
左使——龙荧回到座位上,唇边勾起一抹笑。
显然,他是一个不经常笑的人,每当他的嘴唇弯起弧度,要么是嘲讽别人,要么是嘲讽自己,笑意从来到不了眼底。
龙荧端起案上的水杯,将水一泼,用手指蘸着水迹,画了一个符号。
江白昼为看得清楚,走近了一些。
那似乎是一个火焰符,可火焰不该这么有棱有角,有点奇怪。
江白昼看不懂,大胡子却面色一变——江白昼顿时明白了,这是对上暗号了。
世外的人间果真有趣,如果他没理解错,这位年轻的左使大人,竟然是荒火安插进飞光殿的细作?他们的争斗可真激烈。
江白昼像个入了戏的看客,兴味盎然。
龙荧道:“三当家现在信了?”
大胡子重重点头。
龙荧道:“这几年,我一直跟唐老保持书信来往,但半个月前,不知为何突然联系不上他了,洛山出了什么事?”
不知那“唐老”是什么身份,兴许是荒火的大当家或者二当家吧。
大胡子一听见他的名字,就瞬间忘了身上的伤,也顾不上颜面,几乎流下泪来,痛诉道:“——唐老为奸人所害,已经离世了!”
“你说什么?!”龙荧猛地起身,几案被撞得歪了几寸,油灯光影摇晃,墙上一闪而过三道影子。
龙荧微微一愣,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是个极度敏感的人,可惜,有致幻效用的“安神水”将他的一部分知觉毁掉了,他经常分不清真假虚实。可通常来说,只有特定的人和事才能扰乱他的判断,其他东西不会。
龙荧将军帐内摆放的物品扫视一遍,越发觉得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是气味。
左边?他的左边,即进门的右手边,那个角落里的水气似乎过于浓烈了。
龙荧跟随本能,往那边走了几步。
江白昼吃了一惊。
虽说这个障眼法是雕虫小技,随便糊弄下人,但也不可能被不懂修炼的普通人轻易识破。
江白昼原地不动。
龙荧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很近,几乎碰到他的衣角。
江白昼被迫近距离观看这位飞光殿左使的脸,是好看的,若是能开口,他愿意夸两句。
可惜脸色太冷了,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不讨人喜欢。
江白昼仍然一动不动,他不信龙荧真的能看见他。
果然,龙荧虽然盯着他,眼神却茫茫然找不到落点,无法与他对视。
江白昼放松下来,这时,龙荧若有所感,忽然抬起手,鬼使神差地伸向虚空中的某个位置。
只差一寸,他的手指从江白昼的脸侧掠过。
……抓了个空。
龙荧手一僵,心口没来由地发堵,他又想喝“安神水”了。
不受控制的渴望像一柄钝刀,来来回回地在他的心脏上切割,又痛又痒。
他忍住那令人恶心的瘾头,走回大胡子身前,克制地道:“洛山那边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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