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
“害怕?害怕就回家,你的父母呢?”
“……”
“没有父母?我猜也是。”
“……”
“龙荧,你不是哑巴,我在同你说话。”
“……”
“算了,既然你怕,我教你点防身的本事,学会以后就别跟着我了。”
……
江白昼沿着“死人河”走了一段,依照记忆,寻找当年那座破庙。
庙没找着,先被他发现了此地与当年的不同。
六年前他来的时候也是冬天,荒郊野岭上遍布枯枝落叶,但偶尔能见着几棵不凋的松树,那是唯一一抹绿色。如今这抹绿已经没有了。
草都是枯草,树都是死树。
天上的黑雾如黑云压城,午时将近,仍然看不见太阳。
河边冷风透骨,江白昼原地站定,吹了会儿风,顺手将长发扎了起来,继续沿河水往上游走。
很奇怪,他记得那座庙就在附近,难道记错了?
倒也有可能,六年太久,他这种万事不过心的人,记性着实不算好。
他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河。
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念头,的确是这条河。
河边有一块十分眼熟的大石头,几乎有半人那么高,他绕到石头背后,看见了一地碎石子。
这些碎石子并非随意摆放,江白昼仔细一看,霎时间回忆涌上心头——
六年前的某一天,同一个地点。
龙荧背靠石头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江白昼看。
“哥哥,荧惑守心究竟是什么?”
“是一种星象。”
江白昼捡了一把石子,将长发拂开,衣袍撩起,随意地一坐。
“知道星宿吗?”他用石子在空地上摆出一个心宿的形状,“心宿,明堂也,天王布政之宫。这颗是天王,心宿之主。”
他又在“天王”旁边,放了一颗新的石子,“此乃荧惑,传说是一颗凶星。”
“凶星?”
“荧,火也,惑,乱惑。荧惑星犯心宿,是为荧惑守心。古时人认为,这是一种凶兆,预示着帝王驾崩,朝代更迭,天下将要大乱。”
龙荧听罢,语气低落:“原来我的名字不吉利。”
江白昼拿起自己的一缕头发,用发梢刮了刮龙荧的脸,轻声一笑:“生死相伴,祸福相倚,凶象未必不是转机。”
“……”
龙荧的眼神有点茫然,不知是没听懂,还是被江白昼的一缕发丝拨乱了心神,又变成小哑巴了。
那天没有风,江白昼的长发从肩膀自然地垂下,像流水,像丝绸……好吧,龙荧不知道丝绸是什么模样,他听说这是一种名贵的布料,古时候罕见,如今更罕见。
他很笨,想不出漂亮的词儿来夸江白昼,他觉得只有那些名贵的东西配得上昼哥哥。
但他实在见识浅薄,想破脑袋,也只能想出一个“丝绸”。他眼里的名贵,恐怕江白昼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龙荧更加说不出话。
他不会说,也怕说错。
好在江白昼不再看他了,只低头摆弄那些石子。
他教他认星星:紫微星,北斗七星,二十八宿……
他问龙荧:“你记住了吗?”
龙荧摇头,江白昼只好重新教一遍。
可能不止一遍。
总之,后来龙荧学会了,江白昼终于满意,然后教了他一套阵法。
这套阵法叫“残星阵”,以二十八宿为底,衍生出数种变化,江白昼料定龙荧初学记不住太复杂的,便将阵法简化并改动了一部分,让它变得更适合给龙荧防身。
至少下次再逃命,龙荧不会被人追上了,他可以就近布下迷阵,躲起来。
残星阵……
江白昼从回忆里脱身,走近地上那片石子。
石子摆出一幅荧惑守心的星图,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时隔六年,什么痕迹能完好如初?龙荧最近来过此地吗?是他摆的?
难怪老车夫说河边有“鬼打墙”,江白昼方才没留意,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一片迷阵里。
正是残星阵。
但与他当初教给龙荧的那个有微妙不同,这个阵法更复杂一些。
江白昼颇感意外,想不到,龙荧在这方面天分不错,他只教了点皮毛,龙荧竟然自学成才,会改阵了。
但江白昼师从阵法大家,几年前就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势头了,龙荧这点水平,在他面前还不够看。
他没有急着破阵,自然而然地沿着熟悉又陌生的路往前走,他想探探龙荧设下的迷阵范围能有多大。
这是一片看不见边际的荒林。
枯树太多,都如僵硬的死尸般挺立着,极目远望,密密麻麻一片,几乎震撼人心。
江白昼觉得更冷了。
其实他是不怕冷的,他最擅长控化五行元素,操控周围的水与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这里的冷让他觉得不舒服。感觉就像,冷的不是他,而是脚下的泥土和身旁的树木,它们觉得冷,它们在对他哭诉。
哭诉?
江白昼更意外了——这些树都死得不能再死,哪里会哭诉?显然是阵法有问题。
江白昼精通三百多种大小阵法,也曾自己创造过一些新的。
但阵法这种东西,虽千变万化,却万变不离其宗,真正学通之后,江白昼就不爱琢磨新阵了,他觉得都差不多。唯一一个他至今也没解开的,是守卫无尽海的海门大阵。
他师父说:“海门阵的精髓在于,它是活的。”
江白昼不以为然:“我知道。”
他师父笑着看他,等他发表“高见”。
果然,江白昼说:“九十九个阵眼,每个都会动,这般活阵,恐怕世间仅此一个。”
他师父摇了摇头,叹气:“它是活阵,不仅因为会动,也因为它有感情。”
“布阵之人用自己的喜怒哀乐,为大阵赋予生机,它活了过来,继承阵主的一部分意志,即便阵主死了,阵也继续活着。‘活’,意味着变化,真正的变化无穷无尽且无解,你破不了海门阵。”
“……”
十八岁的江白昼自以为能登天,哪会听他师父的劝告?
他带着三分好奇和七分不服来到海门阵前,结果如他师父所料,他破不了阵。
但大阵果真有感情,否则怎会在他解错了阵之后,还放他一马,纵容他出海门呢?
若非如此,江白昼今天也不会站在这了。
这是龙荧的阵。
江白昼深感惊讶:龙荧的阵也有感情。
他越往深处走,越能感受到那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将他淹没的冷意和悲意,这股情绪灌注在阵内的每一棵树、每一寸泥土里,江白昼所过之处,遍是伤心。
与当年相比,江白昼已经比较通人情了,可惜通得有限。
他不明白阵主的伤心意味着什么,只能归结为龙荧这几年过得不好。
他更在意龙荧在阵眼里放了什么东西。
阵眼是一阵核心。
他师父说,海门阵之精妙与广大,非高手不能创造,一名高手不够,要数十人联合,才能成大阵。
但海门阵的灵魂系在阵眼上,它之所以能“活”,除布阵之人强大之外,也因为阵眼特殊——凡物镇不住这样惊世骇俗的大阵。
传闻,海门阵的阵眼是一个神器,由无尽海神殿祭祀七天七夜,从禁地里“请”出来的。
江白昼并没亲眼见过,他师父似乎也没见过。
这种代代以口相传的东西近似于神话,江白昼对“神”的存在半信半疑。
这是后话了,总之,海门阵的阵眼的确特殊,否则不能有那么大的威力。
那么,龙荧在阵眼里放的究竟是什么,竟然能弥补他布阵手法的缺陷,助他在一个不会生变的死阵里倾注自己的悲情?
江白昼的好奇心被激发了出来。
他无须特意解阵,几乎一眼就能看穿这个残星阵的关窍所在,然后绕过那些看似相同的枯枝陷阱往前走,选出通往阵眼的正路——
前方有一座破庙。
原来龙荧把阵眼设在了庙里。
这座庙比六年前更破败了。
本就是普普通通的四方小庙,没有院墙,屋檐不知哪年又塌了一角,倒下的砖石上覆满泥灰,木门破了个大洞,摇摇欲坠地挂在门框上,被冷风吹得吱呀作响。
江白昼走到庙门前,抬手一推。
门上落下一阵积年累月散不尽的灰,在即将沾到他身的时候,被他用一片水气隔开,他不染纤尘地进了庙里。
靠得越近,阵主的伤心之情越浓烈。
浓烈却不激烈,是平静且沉重的,如一潭无望的死水,不轻易起波澜。
江白昼在这样的情绪冲击下,找到了真正的阵眼。
——阵眼竟然是一朵花。
一朵花瓣雪白、花蕊血红的花,没有一片绿叶。
它以一种美丽又孤独的姿态,扎根在泥里,开在神像下。
江白昼愣了一下。
这是“烧雪”,他六年前留下的东西。
是,但也并不是。
他留下的明明是一颗种子……
那年,他几度要走,龙荧几度挽留,后来见挽留无果,竟然对他哭鼻子,反复地问:“你还能不能再回来?”
江白昼动了恻隐之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再来,将来日子那么长,也许有机会再出海。
但人生无常,下次是何时,将去往何地,能不能见到龙荧,都是未知。
江白昼觉得不大可能了,他略一思索,选了个委婉的方式道别,把自己随身携带的花种送给了龙荧。
“这种花叫烧雪,意为‘重逢’,我家乡的人送别亲友时常用,我身上只有它的种子,送你一颗吧。”
龙荧呆呆看着他,江白昼骗小孩似的,半真半假地说:“烧雪的生长期长,花期短,难以养活。我曾经养过一株,还没开花就死了。如果你能把它养大,等烧雪盛开的那天,我们一定能相见。”
龙荧没他想的那么傻,忍不住问:“为什么呢?”
江白昼编不下去了,随口说:“我是神仙,我说了算。”
“哦。”龙荧低下头,又哭了。
他不傻,他都明白,但是他很乖。
他不知道的是,烧雪真的很难养。
这是一种生长在无尽海神殿禁地里的花,娇贵,稀有,靠灵气滋养才能盛开,离开无尽海,别处绝不可能养得活。
江白昼当时想,这颗花种在龙荧的手里活不了,正如他们缘分已尽,无法强求,也不必强求。
可他没想到,这颗种子竟然长大了,还开了花,就开在这座破庙里,成了残星阵的阵眼。
……龙荧究竟怎么养活的?
江白昼上前几步,靠近神像。
这里供的什么神,他不认识。
神像是石制的,已毁坏大半,裂缝处布满蛛网与尘土,不知出于何故,龙荧在此精心养花,却没有清理过神像。
那尊神低垂双眼,视线恰好落在花枝上,仿佛正悲悯地注视着这株不该在此盛开的世外孤花。
暗沉沉的日光里,眼前的画面几乎显出几分神性。
江白昼看了片刻,俯身去,想把“烧雪”摘下来。
花种近乎于死物,不必在意。
但盛开的花却是灵植,泄露着独属于无尽海的灵气。它不能流落在外,这是江白昼的疏忽。
但手指碰到花枝的那一刻,江白昼整个人恍惚了一下。
阵眼里的浓烈情感像一片无形海浪,朝他席卷而来,他被迫体会了一遍不属于他的伤心,好半天没喘上气。
江白昼松开手,仓促间吸气时呛了灰尘,忍不住皱起了眉。
这时,破庙那摇摇晃晃的木门突然被推开,身后“吱呀”一声,竟然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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