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荧好像死了。
灵魂战栗至出窍,肉体不为自己所控,江白昼是杀他的刀,也是他的坟墓。
他成为不能见光的孤魂野鬼,却渴望太阳——他渴望什么,江白昼便是什么,他自杀般迎上去拥抱,亲吻,用尽自己全力,不惧魂飞魄散。
他想,原来极致的快乐和痛苦没什么分别,同样令人心碎欲裂,神魂颠倒。
江白昼的嘴唇是他从未设想过的触感。
是苦的,苦中带一丝清甜,柔软如柳絮,也冷漠如坚冰,他呵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潮湿,龙荧顷刻间被淹没,仿佛淋了一场春雨。而他的眼眸是春雨之下涟漪轻泛的湖,龙荧站立湖边,直欲一头扎进水里,直至溺毙。
如此死去活来,不知多少回,也不知过了多久,龙荧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睁开眼,发现自己一手捧着江白昼的后脑,另一手伸进对方衣襟里,正在江白昼身上摩挲。
而他的昼哥哥,竟然没有推开他。
也没说话。
大抵因为嘴唇被他狠狠堵着,无法出声。
或许也因为……
“他默许了吗?”龙荧很难不这么想。可那眼神似乎不像默许,是惊讶之中带几分了悟,不悦之中含几分怜悯,复杂地看着他。
不消几眼,龙荧的欲望就被兜头浇灭,惶恐了起来。
他忽然醒悟,最近江白昼给他的好脸色太多,他有些得意忘形,做了不该做的事。
他试图挽救:“昼、昼哥哥……对不起……我……”
龙荧词穷。
江白昼默然片刻,打量着他,突然问:“你把我当做女子了吗?”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龙荧辩解得语无伦次,“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冒犯你,可能上回那种毒又发作了,我不知为什么控制不了自己,是我的错,你别……”
别生气。
别讨厌我。
别离开我身边。
“对不起。”龙荧一声连一声地道歉,“……是我无礼,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伏在江白昼的肩头,两眼酸涩,却不敢起身让开,生怕江白昼转身便走,再也不回头看他,“原谅我,昼哥哥……”
他一股脑说了这么多,净是些慌张的挣扎,没几句值得听的。
但江白昼一如既往地温柔,抬起他的脸,看着他,脸上却没太多可解读的情绪,只说:“兴许是有余毒,回头我帮你看看,今天太乏累了,休息吧。”
“……”
龙荧哽在当场,心里七上八下,有点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含义。
江白昼信了?
还是原谅他,默默纵容了他?
但也不容多问,他惶惶然躺回原位,只见江白昼侧过身去,背对他,再也没出声。没多久,那背影就放松下来,传来平缓均匀的呼吸声,江白昼睡着了。
见他仍然不防备地酣睡在自己身侧,龙荧的精神也随之一松,身上毕竟有伤,他两眼一闭,也睡去了。
这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
护身戒效果不凡,龙荧醒来时已经能平稳走路,伤口几乎不痛了。
江白昼醒得更早,正是黄昏,他站在槅子窗前,身形颀长,长发披散至腰下,只一道背影,便是一幅叫人移不开眼的美人图。
可惜下城区的夕阳被黑雾拦住,光照昏黑而沉闷,这幅图就缺少几分天然色彩,略显遗憾。
龙荧默不作声,他要听江白昼先开口,从腔调判断他今后对自己的态度。
江白昼却不谈风月,问他:“谢炎那边你准备怎么处理?”
“……”龙荧只好答,“我稍后就回营里,带人去为他收尸。他给我安了一个通敌的罪名,可惜我没死,这顶帽子就只能他自己戴了。他在下城区经营多年,剿杀荒火不灭,飞光殿早已起疑,否则也不会三番两次派人整治他。”
江白昼点了点头,没接下去。
龙荧明白了,他并非关心会武营的纷争,只是随便找个话题打破僵局。
至少他还愿意主动理会自己,看来事情没那么糟。
龙荧复又高兴起来,他走到江白昼的身边,将窗子推开条缝,冷风霎时钻进来,他发觉自己干了件傻事,匆匆关上:“哥哥,你冷不冷?”
江白昼兴许是冷了,从他身边走开,到远处坐下。
那转身颇为冷淡,犹似躲避,龙荧一愣,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他没话找话,顺着刚才说:“谢炎一死,会武营统领之位空缺,飞光殿不知要怎么安排。”
说到一半,龙荧看着江白昼并无笑意也无怒意的脸,忍不住想卖卖可怜换他一丝波动,便话锋一转,讲起自己的悲惨遭遇:“当时我回到营里,跟那个老驿夫交谈几句,他带我往郊外走,我已察觉被骗,可还没来得及对他动手,他先坦白了,声称自己是被胁迫才做下错事,叫我别去送死。”
这正是江白昼先前不解的:“那你为何要去?”
龙荧道:“我若不去,他就会被灭门,我曾经起过誓,既入荒火,绝不能见死不救。况且用我一人安危,换他全家活命,岂不是值了?反正我本来就是个没人怜爱的,死了也不会伤到谁,皆大欢喜……”
最后一句颇有几分拿腔捏调,龙荧的眼睛紧盯江白昼,几欲把他看穿。
可江白昼清白,透明,看似易懂却是个难解之谜,不声不响地,突然笑了。他一笑龙荧又紧张起来,不知他笑什么,是得趣的笑还是讥讽的笑?
龙荧等不来他的回答,勇气即将消耗殆尽,强撑着一口气,终于又找到一个话题可以继续:“哥哥,你的护身戒套在我手指上,我感受得到,却看不到它,你能教我怎么让它现身吗?”
江白昼摇头:“教不了。”他手指一抬,一缕绿光飞过半空,没入龙荧手背,是热的,微微发痒。
龙荧忍不住问:“这是法术吗?”
江白昼道:“世上本无神仙,何来法术?天地万物变幻无常,沧海桑田生灭不定,五行之间亦是相生相克,却不会消亡,不消亡便意味着可以转移。”
“转移?”
“从云化雨,从雨化雾,便是转移。我只能将它们稍加利用,不能毫无根据地凭空化物,那才是法术。”
不知龙荧听明白了几句,江白昼言毕自己有点心虚。
作为将来的神殿大祭司,他必须虔心信奉海神,不该放肆地说出“世上本无神仙”这种不敬之词,可他心里的确这么想。
龙荧忽然道:“我的老师说过类似的话。”
“是吗?”
“嗯,他说地脉孕养世间万物,万物反哺地脉,人间繁衍不断,传承不绝,靠的就是这生生不息之循环。”
江白昼有点意外:“你的老师很不平凡。”
“对。”龙荧笑了笑,“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我不知该怎么讲。刚认识的时候,他教我读书,叫我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说我不想当王侯将相,还反问他,‘老师,你一手创立荒火,做这么多辛苦事,是为了当大官?’”
“他怎么回答?”
“他说不是,他是为了这世上再也没人想当大官。”
“……”
“当时我听不懂,很久之后才慢慢醒悟过来。他想要一个太平盛世,没有压迫,无人被剥削。可这个目标太过高远,远到望不见尽头,不是杀几个坏人、推翻几个世家就能实现的,穷尽他的一生也未必能行。他不在乎,他几乎无欲无求。我不佩服他的高尚,但敬佩他的毅力——一直坚持做没有回报的事,怎么能从不气馁呢?”
“可惜我没学会。”龙荧轻声说,“我的老师是圣人,我不过是凡夫俗子,被七情六欲所害。”
“……”
暮色渐暗,江白昼点燃了莲花灯,摇曳的灯火为他的容颜增色。
他抬头看龙荧一眼,神情依旧淡淡的:“凡人皆有七情六欲,所求不外乎情爱或财富,求而不得虽然痛苦,但也能享受到些微的乐趣。我是羡慕的,可惜,我半只脚已踏出红尘,想再收回来,是万万不可能了。”
龙荧微微一怔。
江白昼又说:“我娘曾经对我说过一番话,她说她爱上我爹,大约源于一段非分之想。不被允许的感情总是美丽,禁忌是它的光辉,恐惧是它的华袍,她臣服于命运赐予的磨难,认为他们两人天生一对,天下绝不可能有更般配的了。若非如此,她八成不会爱他。”
江白昼望着龙荧,口吻近乎意味深长:“感情即是如此,所以……”
所以什么?
他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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