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荧的眼泪几乎把江白昼淹没。
原来有那么痛苦,江白昼失神地想。
他的感情自幼比别人淡薄一些,哪怕事到如今,也没浓烈几分。他心里并不认为自己将要做的是一件多么悲壮的事,远远达不到舍生取义的高度,因为“义”之一字,江白昼还没参悟透彻。
世事如海,他不过才沾了几滴水。
但这件事只能他来做,所以他就要去做了,仅此而已。
如果没有龙荧,他可能连悲伤都不会有,只是有点怅然,要和他的海岸,他的夕阳,他的海鸟永别了。
现在多了个龙荧,伤心二字突然有了具体的形状:是龙荧抓紧他时颤抖的手,亲吻他时哭红的双眼,和夜半惊醒,急忙转头抱他时的惊慌表情。
龙荧还是没有放开他。
但几天下来,态度已经松动了。
不得不松动,肉眼可见,江白昼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拖下去可能很快就要死掉,还死得不甘不愿。但若将地脉之力完全释放出去,或许还能留有一线生机——这是江白昼说的,龙荧知道是哄骗他的鬼话。
龙荧太聪明了,聪明只会让人痛苦。
他被迫当个清醒的人,不能害江白昼的辛苦功亏一篑,不能置天下安危于不顾,甚至都不能逃避,死在江白昼的前头——因为破阵之事复杂,一般人弄不明白,他必须主持大局。
“主持大局”,相当于亲手为他的爱人挖掘坟墓。
龙荧从地上捡起自己寸断的肝肠,一块块拼好,再戴上冷静的面具,做回正常人。
他把绑住江白昼的白布解开了。
准备好浴桶,热水,亲手为江白昼沐浴,洗头,更衣,梳起长发。
梳头的时候,龙荧问:“哥哥,成亲时梳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知道吗?”
江白昼坐在木凳上,摇了摇头。
龙荧看着铜镜中的他,喃喃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龙荧笑了一下。
他很久没笑过了,嘴角有点僵硬。他低头亲了亲江白昼的侧脸:“哥哥愿意嫁给我吗?想和你白头偕老。”
江白昼应了一声,说“愿意”。
至此,也算得偿夙愿了。
龙荧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他抱着江白昼,听他讲无尽海的事。
无尽海很大,江白昼着重强调,似乎是为突出自己的渺小。
他说,一千年前,无尽海的原住民久避世外,尚未完全开化。是吴阔把海外的生产器具、文史经籍等带了进来,开启了一段文明。
他与一海女成亲生子,夫妻合力,达成了对当地的统治。
海神是无尽海的原始信仰,在传说里,曾与上古大神伏羲氏有过渊源。
吴阔顺应民意,建立神殿,又建长老院,无尽海的第一代大祭司是他的儿子,但此子随母姓,隐去了自己的另一半来历。
这些不为人知的历史,是江白昼翻遍十三岛,从一洞窟的石刻里发掘出来的。
而他之所以能说服长老院,也是因为吴阔。
无尽海数万百姓皆是凡人,唯有大祭司身负不凡之力。
这是一片没有纷争的净土,没有纷争便意味着发展几乎也是停滞的,人们知足常乐,安于现状,可能再过一千年,也造不出半甲人和火炮这样的杀器。
江白昼抽干地脉之力,无尽海便失去了唯一能自保的倚仗。
长老院激烈反对,江白昼也曾想过,这么做是否错了?他不能为救另一方天下,而放弃自己的故乡。
他在那洞窟的深处找到了吴阔的墓,在墓前思考了很久。
其实没思考出什么高深的东西来,无非是再走一遍前人走过的路——吴阔如何发展无尽海,他也应如何发展,器具,书籍,武器,落后的一切都要去学习,要与海外同样强大,才能彻底放心地打开海门。
海门是一定要打开的。
怎么可能藏得住?
他这一代暂且安稳,下一代呢?下下代呢?
机枢门的大船已能出海远航,总有一天,会有人越过这道看似坚不可摧的海门,为无尽海带来灾祸。
而若不恢复地脉,也终有一日,天灾彻底吞噬埋星邑之后,会漫延过海。
在同一片天空下,谁都不能幸免。
江白昼孤注一掷,自认没有做错。
也正因如此,他不得不做那个牺牲的人。
那天他对姬云婵说,等他死了,希望她能践行诺言,和龙荧一起,将海外的生产技艺与无尽海的进行交换,若能从此稳定太平,说不定能打通一条海上商路。
埋星邑的资源极度匮乏,无尽海恰好相反,商路一通,对彼此都有好处。
但这件事他不能交给外人去做,只对龙荧和姬云婵放心。
可惜才说了几句,姬云婵就哭得不成样子了。
现在说给龙荧听,龙荧没有哭,大概因为这几日已经把眼泪流干,再流不出更多了。
龙荧握紧手中的梳篦,一面梳,一面低头吻了吻他的头发。
江白昼道:“五行戒碎了,我回去后重新做了一副。现在你手上那枚是多出来的,你留着吧,做个纪念。”
龙荧的语气轻飘飘:“纪念不了多久,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江白昼正欲开口,龙荧抢先道:“我不替你看护无尽海,让小婵去做吧。你别对我这么残忍。”
“……”
的确是够残忍,江白昼立即住口,说不出话了。
头发梳完,龙荧为江白昼披上大氅,两人一起出门去。
他们带了些贡品和香火,去庙里拜神。
说来奇怪,江白昼整日把“世上没有神仙”挂在嘴边,龙荧以前也不喜欢求神,两个不虔诚的信徒,今日竟然一起来到死人河旁边的破庙里,向一座不知名的神像祈祷。
推开残破的庙门,摆好贡品,点上香,龙荧先一步跪下了。
江白昼稍微有点不自然,犹豫再三,也跪下了。
龙荧道:“我有三个愿望,会不会有点太多?”
江白昼擅自替神做主了:“无妨,你说来看看。”
龙荧立刻正色,双手合十,对神像道:“我的第一个愿望是,白昼哥哥长命百岁,不要死。第二个愿望是,若上一个不能实现,请他的魂魄等等我,我们生不能同衾,死定要同穴。第三个愿望是……假如有来世,请上天恩准我们做一对俗尘鸳鸯,游到没有风波的江河里去,再也不分离。”
龙荧闭上眼睛,俯身磕了个头。
江白昼转头盯着他,目光仿佛凝固在他的侧脸上,迟迟没有开口。
龙荧提醒:“哥哥,该你了。”
春风料峭,破庙的木门吱呀吱呀地响。
神像面孔上挂着永恒不变的微笑,不知他是什么神,想必当初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才会被写进传说里。抑或根本不曾存在过,从始至终都是人们的幻想。
但一个人的幻想平平无奇,无数人的幻想汇聚在一起,才聚成一个“神”的形象。
如此一想,怎能说神不存在呢?
江白昼终于开了虔诚的窍,闭目合十道:“我有一个心愿,恳求……天下太平安康,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知神是否听见了,依旧微笑着。
有风拂过,吹起他的鬓发。江白昼站起身,牵起龙荧的手:“走吧,我们回去。”
他的手寒凉如冰,被龙荧紧紧攥着,焐出了热气。
回去的路不长,往后的路都不长了。
龙荧再也说不出煽情的话,他近乎失语,彻底变成了一个哑巴。
江白昼的话却突然多了起来,但不谈风月,只给他耐心地讲破阵相关事宜。
他说,五行天地绝阵分为五座,要五阵齐破才行。
为此他已经事先算好时辰,按照计划,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的分阵要分别派去五个人,带领一批人手,做监工,挖掘大阵。动工快慢倒是无妨,只要在一定时间内完成,然后等时辰一到,大家一齐落下最后一铲。
届时大阵破开,如同插进地脉的凶器被拔了出来。
江白昼再趁此机会,将地脉之力灌入创口,使地脉恢复。
从此一切都会好起来。
计划如此完备,龙荧还有什么好说呢?
他不能再阻止,正相反,他必须成为江白昼的助力。如果没有他,这一切都做不成,他是江白昼唯一的依靠。
故而龙荧只能挺直腰背,化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孤山,无论江白昼倚靠得多重,都绝不能倒塌。
这是他能献给江白昼的——全部的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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