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要安心攒钱,我想不如也从那些达官显宦入手。”
傍晚吃过饭,她把饭桌收拾出来,铺开纸一边写一边道,“不过眼下咱们没有人脉,要上门诊病怕是不行了,但从姑娘家的‘洗面药’上想办法没准儿走得通。”
项桓闻言问道:“洗面药?”
宛遥看了他一眼,一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表情:“是女孩子常用的东西。”
他只好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从前朝起,带有药理的洗面散开始流行于市面,数药店和胭脂铺中卖得最多。
这些清洁面部的药膏或是药粉皆以种种草药配制而成,功效也各不相同。洗面去皯的,光泽肤色的,消除恶疮的……其中最受欢迎的多是治疗面疮、瘢癣之类。
宛遥好歹也算京城的大家小姐,知道这种东西在名门贵女间很是热销,价格也是水涨船高。
“我一会儿给你几张单子,你平日若没事帮我去采买一些碾成粉。”宛遥吹干墨迹,“等晚上我再来调。”
治面部的热疮需得排脓生肌,活血除湿,因此多用的是白芷、白茅、白茯苓之类的药草。
起初项桓脚伤没好,只能找药坊以稍便宜的市价买来,天天坐在院中,百无聊赖地推着药碾子研磨。
他这个人素来手贱嘴贱,闲得无聊时连路过的野猫也要抓来虐待一番。
最后连隔壁家的男孩子都看不下去了,上门找他还书时说道:“大哥哥,你这么爱欺负动物,干嘛不上望北山打熊去啊?你打一头熊,毛皮割下来还能做冬衣,每天虐猫猫多没出息。”
毕竟冬天就要到了。
项桓一听,自己琢磨片刻,发觉挺有道理。
于是到了十月上旬,等固定伤腿的夹板终于卸下,宛遥便见他在院中活动了一宿的筋骨,第二天就拎着把柴刀出门了。
“我山上去采药,你不用担心,过一阵子我自己会回来。”
一声没头没脑的招呼打完,他一离家,便失踪了三天三夜。
宛遥连找人都不知该往哪里去找,担心了一整晚,正打算睡醒后去报官,谁知第四天清晨,他竟拖着一头灰狼自己走回来了。
身后满地滴血,一路蜿蜒着红色。
那狼被他刺穿了心脏,整个巷子都能闻到腥味。
隔壁家的小男孩寻着动静出门一看,险些以为还没睡醒,使劲揉了好几回眼——山上去打熊,真的只是自己随便说说的而已啊!
项桓在门口站定,提气喊:“宛遥——”
她愣愣地披衣出来,只见后者周身血污,将手里的狼往院中一扔,似乎觉得有点亏:“还以为真有熊呢,蹲了三天也就蹲到这玩意。”
他跑上山不务正业,居然没忘了给她采药,后背的竹篓里一堆草。
项桓往里面捞了捞,大概是真累了,抓出两只野兔丢在地上。
“入冬前的野味果然好猎,休息几天,我还要再去一趟。”体力透支太大,他把东西交代完,转身就不管不顾地坐在了台阶上。
而对面的宛遥似乎尚在发呆,看着这些庞然大件讷讷地不知所措。
项桓仔细窥着她的神情,唇边的笑意渐次荡开,拔去水囊的盖子仰头灌了一口解渴。
“怎么样,我说过能养你的吧?”语气里透着不易察觉的倨傲,“想当年我在虎豹营里,骑射也是数一数二的,要不是没像样的兵器使,还能猎几头老虎给你做身披风。”
总算被他可怕的审美激得回过了神,宛遥摇头掀了个白眼:“谢了,我才不用那种披风。”
“当毯子也行啊。”
她到底心有余悸地绕开那头死不瞑目的狼,俯身去收拾野兔和小竹筐,“你三天不回来,就只是去打猎了?”
“那不然呢?”
“既然是打猎,干什么不一开始实说?”她轻轻抱怨,“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项桓靠在背后的柱子上,“那不是怕你担心吗。”
趁宛遥走过来,他便歪头挡住,“诶……往后,就不用再去外面卖药看病了吧?我再加把劲儿猎头熊,咱们一个冬的花销都够了。”
对面那双温婉清和的眸子漫不经心地朝此处一望,他只好如实说道:“你做的饭好吃一些,天天饺子馄饨清汤面……不腻么?”
却没等到回答,宛遥伸手将他额头往后一推,“先洗澡去吧,脏成这样。”
项桓囫囵睡了一觉,晚上精神饱满,坐在院子里肢解那头狼。这活儿估计也就他能做了,宛遥隔墙听着外面的声音,躲在房里愣是没敢出来。
他剥皮还带词儿形容的,刮了一半问她:“你真不拿去制件衣裳?我看毛挺好。”
女孩子在门后应道:“我不要!”
“熊胆能入药,狼胆呢?还有狼鞭……居然是只公的。”项桓切得很带劲。
宛遥无奈地抿抿唇:“狼胆没什么用,好像尾巴可以辟邪……我听说狼都是成群结队,对方不会找上门报复吧?”
“那不是正好,就能多几张狼皮了。”
“……”
“你先别出来。”项桓提了提嗓音,“我开膛破肚了。”
此后的几天,他们这院落里总是飘着一股散不去的腥味,狼皮就挂在树下,项桓给搭了个葡萄架,等晾好了可以做成褥子。
狼肉倒是有药用,温补的能益气养血,宛遥把它切成块儿风干,最后卖给了药坊。
咸安二年的秋季,当大魏南境打得战火连天之际,处在凭祥关最北端的青龙城却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温馨与祥和。
宛遥辞了医馆的活儿,在城中的闹市租了个小摊子卖药,因为价格偏贵,生意不太兴隆。但名气却打得很响,至少来问价的都是出起钱的人物。
而这段日时间,项桓则忙着跟城中的猎户三天两头往外跑,他手脚快动作利落,每回上山总是满载而归。
一旁的老猎人见状便出声感慨说:“到底是年轻好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哪有你这般的武艺……小伙子前途无量,将来必然是咱们这附近最好的猎手。”
他提到将来,说的是猎手。
那一瞬,项桓恍惚了下。
自他流放至此已过去数月之久,从颠沛流离再到赚钱糊口,来青龙城之后,每日所思所想的都是如何快些好起来,如何修身养性,如何发家致富。
仔细一想,那些驰骋沙场的风光往昔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军营,战枪,烽火,突然间变得十分遥远。
当日的自己也许做梦也不会料到,如今会沦落至边城,靠打猎为生吧。
转眼即将入冬,山里的动物也渐渐不太容易觅得踪迹。
项桓拎了头马鹿兴冲冲地回来。他知道鹿茸是好东西,这么一整只拆开,周身都是宝。
彼时,宛遥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院子已成了他的屠宰场,夜里若不甚上茅房能看见无数颗脑袋挂在其中,一副冤魂不散的样子盯着人看。
他这辈子……恐怕就是个杀戮的命了。
之前杀人,现在猎物,干的还是老本行。
项桓刚收拾好一地的残局,在角落洗手,远远的听到宛遥在叫他,便把刀子随意涮了两下跑进去。
“什么事?”
她坐在床边示意,“你来,我给你看下腿。”
尽管这些时日他满世界蹦跶,但例行检查还是需要的。
项桓颇听话地依言坐了,不必吩咐就自行卷起裤脚,“起初晚上还有点疼,现在早就没事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又那么爱折腾,足足熬了四五个月才痊愈,这会儿已是筋肉有力,恢复如初。
宛遥俯下身细细推揉着断骨的交接处,她手劲轻,按在膝上时又极有分寸,软软的很是舒服。
项桓就坐在那儿低头看她。发现宛遥安静做事时,眉眼是十分专注的,哪怕只不过些许小事,也能认真得像在面临千军万马。
“如何?是完全好了吧。”
见宛遥起身,他甚是自信地伸手把裤腿放下去。
“嗯,骨头长得很好。”宛遥隐约松了口气,紧接着丢下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那等明年开春,我也能放心回京了。”
项桓挽裤子的手蓦地一顿,方才灿烂飞扬的星眸明显有刹那黯然,神色被猝不及防地一句话引得有些懵。
“……你要回长安?”
他在原地愣了下,忙三两下穿好鞋追出去,“为什么?”
宛遥折平桌上的信纸,转身来平静而认真的回答:“我本就是离家出走,此举于我而言已经算是不孝了,因为担心爹娘找来,甚至连书信也没怎么寄。现在你既然康复无恙,又可以在此处养活自己,我再留下也没必要。”
他们俩什么关系都不算,这么住在同一屋檐下原本便不合规矩。
“可是……你一个人回去?”
“我准备让曲州老家的舅舅派人来接我,他们离这儿近,半个月就到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简直无从反驳。
项桓知道自己没什么理由让她非得留下,宛遥有爹有娘有一个家在等着她,肯做到这种地步已是仁至义尽。何况他如今的处境,也的确没资格开口。
“回京之后,我会托人带东西给你的。”她言罢装好信封就往外走。
项桓抿唇站在原地,莫名对先前说的话感到懊恼。
他想,早知道是这样,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去打猎。
也不该那么积极的,让腿好得这样快。
现在反倒作茧自缚,不知如何是好了。
目光不自觉转到了自己的足下,他默了一阵,暗道:要不然,再打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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